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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四象城的叛逃者 ...
回到客栈,霍云岸强撑着几乎粘在一起的眼皮洗漱干净,一头栽倒在床上。
身体叫嚣着休息,脑子却像是被架在文火上翻来覆去地炙烤,混沌又灼热。他闭着眼睛试图靠冥想调息,内腑中仁德村残留的阴冷怨气和强行催动雷咒引起的反噬还在折腾着,经脉里仿佛有细小的沙砾混在灵气里剐蹭摩擦。
小半个时辰后,霍云岸烦躁地坐了起来,胸腔里憋着一股浊气。
困得要晕厥,但是躺上床反而没了睡意。窗外月色惨白,透进来几分寒意。
他干脆坐起,指尖弹出一缕微弱的灵气点燃了烛火。
昏黄的光晕下,霍云岸翻开弟子们收集的附近地图。四天的时间,十来副手绘地图拼凑出了四象城方圆十里的舆图,连只有当地村民只晓得隐秘山路都标注清晰。
眼睛盯着弯弯绕绕的线条,脑子里却空空如也。夜深人静时分,半困不醒的,魇妖托付的那个破碎、冰冷的梦境碎片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带着溪水的腥气和活尸空洞的眼神。
“叩叩。”两声极轻的敲门声响起,带着试探的意味。
“大师兄?”门外传来女子清越的声音。
霍云岸用力地揉按了两圈发胀的太阳穴,深呼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进来。”
房门推开,进来的是同为真传的霍明澄与霍明泽。霍明澄身量高挑,几乎与门框齐平,霍明泽则是沉默地跟在后面。霍云岸坐在桌边没动,抬眼看去,烛光在霍明澄英气的眉眼间跳跃,霍云岸下意识地挑了下眉,“明澄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霍明澄三两步走过来,利落地拉开板凳坐下,发带划出一个利落的弧度,带着点小得意,笑着道:“我也觉得,上一次量明泽跟我差不多高,但是出发前我又跟他比了比,我现在比他高了足足两分(20㎝)呢!”
看着霍明澄脸上的笑意,霍云岸嘴角牵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目光转向旁边略显局促,努力挺直背脊的霍明泽,神色微妙带着点促狭,抬手摸了摸下巴:“回头让膳房给你多蒸点山药,别等到明年明义都比你高了。”
霍明泽耳根微红,欲哭无泪地笑了下,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大师兄——”尾音上扬,透着一股悲愤。
霍云岸轻咳了一声,敛了笑意,指节敲了敲桌面:“大半夜的,怎么过来了?找我干嘛?”眼风扫过房门,确认禁音符仍在生效。
两人对视一眼后,霍明澄收敛笑意,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道:“看师兄房间的灯亮着就过来了,这两日在城中收集妖祸的消息,发现了些……不对劲的地方。”
霍云岸摸了把尚还温热的陶壶,提起来给两人一人倒了杯清茶,茶水注入杯中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语气带着惯有的冷嘲:“光是妖祸爆发在中洲,就已经是最大的不对劲了。”
西洲同妖族往来最多,在霍家的典籍、手札乃至常识里,妖族最不愿踏足的地方就是中洲。屠家“见妖即杀”的铁律,遍布城镇、压制妖力的灵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刻板氛围……都让妖族对此地深恶痛绝。
妖族若是出门需要途经中洲,宁愿绕上他十天半个月的路程都不乐意踏足这片土地。
而偏偏就是这么个地方,妖祸仿佛一夜之间遍及小半个洲域?
荒谬得像一个劣质的笑话。
霍云岸捏着粗糙的陶杯,指腹感受着微烫的温度,眉眼沉凝:“说说,你们有什么发现?具体都是哪里不对劲?”
霍明澄顺了把脑袋上的高马尾,额前碎发半遮住眉眼,一双清澈的眼睛里装着的是茕茕燃烧的烛火:“妖祸首次出现的时间模糊,但是大面积地扩散约在两个月前。屠家弟子巡防时,发现接连三个毫无关联的偏远村落被妖鬼屠尽,鸡犬不留。现场无妖鬼踪迹,也无抵抗痕迹,如同凭空蒸发。后续又在山坳里发现了第四个遭劫的寨子。”
霍明澄抿了口茶水,接着道:“找不到妖鬼踪迹,人却死了一批又一批,屠家压不住消息,致使中洲恐慌蔓延,人心惶惶。直到他们成功猎杀第一只妖鬼并锁定了一座被大量妖鬼占据的山脉以后,才正式确认妖祸,对外发出五境令。”霍明澄语气里带着毫不遮掩的鄙夷。
霍云岸闭了闭眼,吐出一个冰冷的字眼:“废物。”与他所想一致。
第一次发现就该警觉,拖到死伤数百才公告天下,简直是渎职!
霍明澄摸了摸脸,她也是这么认为的,早在第一次发现妖鬼屠村的时候就应该意识到妖祸发生了,结果等人死了好几百才装模作样地说发生妖祸了,这不是纯纯脑子有疾嘛。
霍明泽接过话,声音低沉平稳:“各家弟子在赴会途中基本都遭遇过妖鬼踪迹。”他顿了顿,补充道:“频率和强度……远超寻常。”
霍明澄点头,又道,“嗯……楚家除外。他们是乘雪渡屿的云上舫舟直接飞抵,还捎带上了部分修为不精的蓬莱弟子。”她语气平淡,却点出了楚家的特殊。
该说好事吗?目前看来那些长翅膀的还没出来?
霍云岸鼻腔里发出一声不明意味的轻哼,没作评价。
霍明澄继续:“虽然时间有限,探查范围不足,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次中洲妖祸蔓延的范围很广。只是妖鬼目前没有进入城池,都是在深山野林的村寨作乱,手段残忍,一旦下手就一个活口都不会有。地点太过分散,毫无规律可循。唯一能捕捉的趋势就是——大部分妖鬼在往中洲边境逃窜,一路逃一路杀。”
“目前中洲境内能捕捉到的妖鬼,多半都被屠家集中控制于走阳山脉了。数量庞大,而且据说……实力都不弱。”霍明澄加重了最后一句。
“没被杀掉?”霍云岸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这不合常理,尤其是对屠家而言。
霍明澄与霍明泽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语气微妙:“有两个猜测。一,是还没来得及处理;二嘛……”他故意拖长了音。
“走阳山脉,五境大会。”霍明泽言简意赅,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拉了两下。
霍明澄打了个响指,“正是此意。用妖鬼做‘展示’?或是……另有所图?”
霍云岸神色未变,眼中却掠过一丝寒芒:“我知道了。说说其中最让你们觉得有问题的地方。”他心中已有预感。
霍明泽闻言立刻起身,将桌上散乱的地图迅速按照方位拼接铺开。霍云岸和霍明澄也随之站起。
地图拼好后,中间围绕着四象城的那片区域,赫然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空白”——不是没有标记,而是霍家弟子们标记出的妖祸发生地,如同蛛网般以四象城为中心,向外扩散!
霍云岸抬手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眉头拧成死结,但是目光扫过那皲裂般的标记,眼神越来越冷,如同淬了冰。
弟子们收集消息时将妖鬼作乱的地方一并做了标记,分开看时没什么,但是这么一合起来……简直令人脊背发凉。
“妖祸源头……在四象城?”他低声自语,这个结论太过惊悚,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至极,但是地图上的证据却直白又冰冷地指向这里。
“妖鬼怎么会跟四象城扯上关系?”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霍明澄一只手叉腰,眉毛一边高高挑起,脸上写满困惑与凝重:“目前只是推测,我们没有更多消息和证据,缺乏最重要的铁证。”说完霍明澄自己都不可思议,“说起来……妖族讨厌死了屠家,跟着讨厌中洲这个地方。四象城更是中洲腹地!妖鬼都是三族生灵入魔以后失了心智变成的,妖族既然讨厌死了中洲,怎么会大批量出现在中洲内陆核心,反而边境地区相对一片太平?这不合逻辑!除非……”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未尽之言已经足够惊心。
霍云岸盯着舆图上刺眼的空白区域,指尖无意识地在代表四象城的标记上重重一按。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声音低沉而果断:“此事绝密,仅限于我们三人知晓。你们继续暗中探查,务必谨慎,避开其他仙门的耳目,尤其小心屠家,自己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现在主要是寻找更多线索,具体是什么情况等手上有更多消息以后真相自然出来了。大会召开在即,都约束好门下弟子,谨言慎行。这毕竟是在屠家的地盘儿……
真有什么事,就找我。探查的事情若有异动,立刻报我。”
霍明澄郑重点头,脸上恢复了干练,笑着道:“放心大师兄,轻重缓急大伙儿心里都有数,毕竟——出门前大伙儿可是人手把家规都带上了一份。”她半开玩笑地说。
霍明泽:“……”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
霍云岸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疲惫的笑意,挥手道:“行了,都去歇着吧,时辰不早了。”
两人拱手道:“大师兄也早些安歇。”
霍云岸颔(hàn)首,看着两人揭了门上的禁音符,身影消失在门外。门扉合拢的瞬间,霍云岸脸上的淡然彻底消失,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他坐回桌边,垂下眸子看着桌上拼出来的简陋舆图,指尖无意识地在纸页上滑动,摩挲这地图上那条蜿蜒的清溪,最终停在溪流中段——这里,有一座村子,没有名字,正是他傍晚刚刚经历过血与火的无名村落。
“屠寒山……”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冰冷的符咒,带着重重谜团。他总觉得有什么关键仍旧被死死掩盖,看不分明,抓不牢固。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数倍,总是有些度日如年的感觉。霍云岸吹灭了烛火,再次倒回床上,手压在脑袋后面半晌没睡着,黑暗中,白日里溪边的血腥、门下师弟妹们的尸体、食人鬼的嘶吼、雷咒的轰鸣、魇妖临死前的尖啸……
无数画面如同琉璃碎片般纷至沓来,冲击着脆弱的神经。心烦气躁之下,霍云岸猛地又坐了起来,走到窗边,抬手“唰”地推开了菱花窗。
夜风灌入,带着凉意。就在窗户洞开的刹那,霍云岸眼神骤然冷锐下来,身体本能地向侧后方滑开半步,避开窗口正面,借着清冷月色往外望去。
一道、两道、三道……数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正以惊人的速度从临近的屋顶上掠过!就在其中一道身影短暂驻足于屋脊最高处,警惕四顾的瞬间,月光清晰地照亮了他衣摆下缘——那个位置,用银线绣着一朵在夜色中幽幽绽放的昙花!
屠家的人?这么晚了,他们要去哪?意欲何为?
霍云岸眉心拧紧过,心头提起一口气来。他屏息凝神,看着黑影迅速远去,融入更深的黑暗之中。那个方向——是要出城?
沉吟片刻,霍云岸没有追出去,也没去管半开的窗户,反而若无其事地转身回到床边,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呼吸瞬间调整得绵长平稳,仿佛早已熟睡多时。
时间一点点地六十,屋内只有他刻意放缓的呼吸声。
大约半柱香后——
窗棂上,极其细微的“咯”一声轻响,仿佛被什么极轻的东西触碰。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地瘦长黑影,如同壁虎般无声无息地“滑”到窗边停了下来。侧耳倾听着屋内的动静,只有一道平稳的呼吸。
良久,黑影似乎扔不放心,手中一件细长的硬物极其缓慢、轻柔地将半开的窗户又推开了一指宽的缝隙。月色照亮了顶在窗户上的剑柄。
一只冰冷、毫无感情的眼睛,透过缝隙,精准地将视线投向床铺的方向。
蚊帐没放下,桌上点着驱蚊香,已经烧了大半了,一点金红的火光在暗金的香炉上明灭不定。床上被褥隆起,人影轮廓清晰,呼吸清浅悠长,确似沉眠。
窗户被小心翼翼推回原位,重新恢复成之前半开的模样。黑影如同墨汁滴入水中,瞬间消散在屋檐的阴影里,再无痕迹。
床上,霍云岸骤然睁开双眼,眸子里翻涌着冰冷的警惕和浓重的疑云。
屠家到底在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好险!
差点就被发现。
连着起来两次,两次都撞破隐秘,霍云岸只觉得心力交瘁,脑瓜子嗡嗡作响。纠结片刻后,霍云岸近乎自暴自弃地揪着被子把肩头裹住:不管了,天塌下来他现在也要睡觉,一切都等他睡醒再去考虑!
好在这一次,疲惫终于压倒了警惕,几乎是闭上眼睛的瞬间,意识便沉入了黑暗。然而梦境,也不是什么净土就是了。
这又是魇妖的给他托的那个梦。
之前还好说,那是魇妖给他托梦;至于现在……现在就纯粹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梦境里的一切完美复刻魇妖留下的一切,有时候过于强大的记忆力带来的是令人呼吸滞涩的煎熬。
视线再次悬在喧嚣的街道上方,霍云岸烦躁地“啧”了一声,试着在梦里强行运转霍家清心秘法,连着念了数遍才压下那股被窥伺的不适感。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顺便找找看有没有什么之前没注意到的线索好了。
不同于上一次受伤后被楚行远敲晕时的被动接受,此刻霍云岸甚至清醒,能够明确地感受到自身作为“旁观者”的存在。下午雷咒彻底涤清了他体内的尸毒阴气,魇妖绝无可能再次侵入他的梦境。那他如今能看到的……是只属于魇妖残留的执念,亦或是生前的记忆?
城是四象城,却非今日之四象城。城中往来只有身着昙花纹饰的屠家的弟子,并没有其他仙门弟子的踪影。看起来是在屠家召开五境令之前?甚至看城中游人如织的热闹景象,想来时间还要更早,应是在屠家发现那三个村子被屠之前,甚至可能更早——有没有可能在妖祸尚未显形之时?!
若是运气当真这么好上一回,或许在魇妖留下的线索中,还能找到妖祸的起源也不一定?
霍云岸抱着一种乐观到所向披靡的心态,精神一振,压下杂念,意识如风,飘落地面,隐入建筑的阴影缝隙之中。随着梦境时间的流逝,观察着这座城池白日里的繁华与夜幕下的欲-望。
直到夜色深沉,万籁俱寂,霍云岸在阴影中游荡,漆黑的天幕遮掩下,意识从一个个贪嗔痴欲填满的梦境中走过,观察其中这些人族的模样与言行举止,他在“学习”,也可能属于“模仿”?
在他的“形体”在吸收了大量驳杂混乱的梦境能量后,边缘开始逸散出稀薄的、可视的灰色的雾。
当这缕雾状意识飘荡到屠家高墙深院的侧门附近时,异变徒生!
一个极其狼狈、蠕动着的黑影,正艰难地从墙根下一个被杂草半遮掩的狗洞里往外面拱着!那姿态,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团勉强有个人形的烂泥成精。
霍云岸的“意识”猛地顿住,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回去,他“看”到那团挣扎扭动半晌的黑影终于钻出墙洞,在冰冷对的月光下,如同破茧般,极其缓慢、僵硬地舒展开蜷缩的四肢,显露出一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少年轮廓。
一路跟着对方避着路上的人影,跌跌撞撞地七拐八绕掏出城门去。
少年动作笨拙地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孩,深一脚浅一脚,专挑最黑暗、最崎岖、最无路的角落,跌跌撞撞地向城外逃去。荆棘撕扯着他褴褛的衣衫,枯枝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划拉出口子,他却浑然不觉,仿佛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在驱动着他,不能停下。
几乎在少年钻出狗洞的同时,身后那座庞大的屠家院墙深处,猛地爆发出了刺耳的喧哗、厉喝,以及冲天而起的火光!巨大的骚动撕裂了夜的宁静。
可惜魇妖的意识对着变故毫无兴趣,并没有回去看上一眼,只是本能地追随着那个散发着强烈“异常”与痛苦“气息的少年,如同幽灵般飘荡着,一同逃离了这座即将沸腾的城池。。
一路沉默着,专门挑着没路的地方走,少年身上挂了不少的荆棘和枯枝,耳边只有对方粗重压抑的喘息和行走时发出的窸窣声响。直到天色微曦,少年跑到了一个荒僻无人的溪边停下脚步,方才力竭般瘫倒在地。他茫然地抬起双手,只见一双手毫无血色,惨白得如同泡发的尸体,上面沾满了干涸发黑的血迹和污泥。他胡乱地在泥土和草叶上搓了几下,却也之恩你那个让污迹更显得斑驳。
他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涉入冰冷的溪水,寻到一处及腰的水潭,整个人直挺挺地坐了进去。麻木地、姿态僵硬地搓洗着深身上厚厚的污垢和早已干涸发硬的血痂。原本清澈的溪水混着污渍和血迹,被染成淡淡的褐红色。
当他湿淋淋地走上岸,露出来了灰扑扑打满了补丁却依旧破烂的衣衫,以及衣衫下遍布青紫走出来时露出来的是灰扑扑的一身、擦伤、甚至深可见骨的伤口的皮肤,触目惊心。身上露出的皮竟是寻不到一处好的。
然而,当日光艰难地穿透林间枝叶和晨雾,洒落在他的身上时——奇迹、亦或者算是恐怖的一幕发生了——他的伤口,那些狰狞的、皮肉撕裂的伤口,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蠕动、愈合!
等到红日完全跃出山头时,身上已经看不出来伤痕了。只有衣衫上还残留着形状各异的破洞。
一张脸暴露在晨光中。神情是死水般的麻木,眼神空洞呆滞,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还是个少年,最多不过十七、八岁,身量尚未长开,却透着一股不会再生长的凝固感。晨风、阳光、绿叶、草木……给了他短暂的安宁,于是他忘记了呼吸。然后胸口失去起伏后,颈侧的脉搏也不再跳动——他死了!眼前的少年郎只是一句能行走的,冰冷的尸体!
第二次看到这一幕了,看着那个立在溪边静止不动的少年,霍云岸依旧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屠寒山——这就是在他幼年曾经代表屠家迎接过霍家少主进城的屠家大师兄……屠寒山?
形似古人,却不敢认。
接下来的日子里,如同一个可悲的默剧。少年……亦或者现在可以称呼他为“活尸”?他在山林间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有时候听见人声,尤其是屠家弟子特有的,带着杀伐之气的呼喝声时,他如同惊弓之鸟,瞬间爆发出与其僵硬的动作不符合的速度,拼命地向着山林的更深处躲藏去。
他的行动充满了矛盾:两条腿好像是新装的义肢,僵硬又笨拙,动起来不利索,平地都能踉跄摔倒,时常把自己搞的狼狈不堪。像是忘记了该怎么迈步,跑不快也走不了太远,越看越像是一个被遗弃的,故障的偶人。然而在恐惧驱使下,又能短暂地爆发出野兽一样的逃窜速度。
等到三天三夜后再停下,他茫然地看着清溪对面的村庄,炊烟袅袅下传来一股令人平和的宁静氛围。霍云岸的“意识”深处,传来一声沉重而无奈的叹息。
这段骑马沿着大路只需要一个时辰就一个来回的路程,他靠着两条腿,用了三天三夜以如此狼狈的姿态抵达。
他像只警惕又受了伤的野兽,躲进了村子边缘的一间废弃的旧屋。蜷缩在积满厚灰的冰冷灶台旁边,靠着同样冰冷的柴垛,他终于闭上了那双空洞的眼睛。这一睡,睡了好长的一觉,像是把几天流窜欠缺下的觉都补了回来;要把过去所有逃亡透支的精力都补回来一样,沉得像一尊石像。
后面的发展,充满了宿命般的讽刺与无可挽回的悲剧。
为了救一个在河滩玩耍、失足摔破了头、哇哇大哭的孩子,他暴露了自己。鲜血的气息似乎刺激到了他非人的本能,眼珠瞬间变得赤红如血,皮肤在日光下呈现出一种不详的惨白发青。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个活人,或者说广义上的好人,甚至——不像个“人”。
当善良或是好奇的村民给他送来食物与清水时,他毫无防备地接受了这份微弱的暖意。然而这份暖意只是伪善。很快就变成了冰冷的囚笼。
村民们用不知道从哪来的、绘制着捡漏符文的黄纸,将他困在了溪边一座废弃的小院里。他像一头疯狂的困兽,在看见那些黄符的瞬间发了狂,用身体一次次地撞击上无形的结界,甚至撞折了手臂,也未能从囚笼里呼吸到一口自由的空气。
想来正是妖祸初期之时,屠家正焦头烂额着,根本没人来处理被关在一隅的活尸,这个被凡人困住的“怪物”。直到一个多月后,一群衣袍上绣着青莲的弟子在一个烈阳当空的正午,被村民指引着来到了小院——
闭拢了几个月的结界被打开,紧闭的破旧房门发出“嘎吱——”的声响。刺目的阳光涌入阴暗的屋内,照亮了角落里那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以及在强光下骤然抬起看过来的,猩红如业火红莲得到眼瞳!
当闪烁着寒光的长剑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指向他的那一刻——
少年脸上最后一点属于“人”的茫然和挣扎,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冰冷的、属于猎食者的凶光!
能在正午的日光下乱晃的活尸本来就实力强横,其凶悍程度远超这群初出茅庐的弟子们预料——他们轻敌了。村民口中“只是犯病发疯”的描述同时也误导嗯他们,让他们松懈了警惕。结果……与那些无辜又不算无辜的村民一样,他们倒在了溪边,成为了活尸进化道路上冰冷的祭品。
后面的内容不必要再看——霍云岸“闭上眼”——
不过是死后底子们被杀鸡儆猴一样地堆到了村子中央,吓破胆的村子被赶家禽一样地赶到了溪边,一个不剩地被留在了溪边。等到活尸进化成了食人鬼,“霍云岸”纵马带着弟子赶到了村口……,等到再次睁眼,梦境场景已然切换。
满天星河下,静谧的莲池中央,霍云岸撩起衣摆,独坐在冰凉的白石上。刚才目睹到的一切带来的沉重、愤怒与冰冷的疑惑,并未因场景转换而消散,反而更加清晰地盘踞在心头。
他的很多疑虑并没有得到解答,甚至诞生了更多的不解。
梦……还差了最为关键的一环!
霍云岸听说过屠寒山这个人,比他年长几岁的屠家大师兄。当年屠家长老外出时将一个幼童带了回来,像个野人,身上围着的是藤蔓树叶和处理不干净的熊皮。
问及名字便是寒山,说话时也是一副忘了该怎么说话时一样发声困难的样子。
于是屠家多了个根骨上佳,悟性上佳,脾性像个狼崽子的大师兄。直到几年后屠柏离出生时,一个叫屠寒山的弟子,已经以翩翩公子,温润如玉的姿态,含笑关注着他的成长了。
但是屠寒山是如何从屠家那个“温润如玉、前途无量”的大师兄,变成从狗洞里钻出来的“怪物”的?
他在屠家究竟经历了什么?
那个引发屠家大宅骚动的夜晚,发生了什么?会和屠寒山的逃跑有关吗?
远在四象城外,那座刚昂经历焚尸的无名村落。
溪水重新流淌,带走了余烬的余温,却洗不净弥漫的血腥与焦糊气。刚立起不久的简陋墓碑被粗暴地推到一边,新垒的坟堆被挖开,混合着草木灰的、尚带着余温的骨灰被粗暴地翻掘出来,暴露在明灭的火把光芒照耀下。
视线在灰白的灰烬上凝固了一瞬,随后若无其事地移开。屠柏离抱着手站在一旁,脸上是百无聊赖的表情,时不时地掩着半张脸打个哈欠。
一个衣袍同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屠家弟子走过来,抱拳回禀:“大师兄,应该是都在这儿了,全都烧成灰了,骨灰和草木灰混在一起,什么东西都看不出来了。莫说线索,连块像样的骨头渣子都寻不见。”
屠柏离面无表情地抱手而立,闻言只是极其不耐烦地吐出一口浊气,抬手用力地抹了把脸,仿佛提神,也仿佛为了擦掉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摆摆手就转身走了。
“那就收工。”语气里是浓浓的厌倦。
一行人沉默着走进了村子,来到村中的晒谷场上。原先空荡荡只有残余血渍的地方已经被草草清理过了,正中突兀地摆放着一张不知道从哪户人家就近搬来的粗糙木桌和两张竹椅。两个身着屠家长老服饰的中年男人,正姿态闲适地对坐着饮茶,与周围死寂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屠柏离走到近处,抬首对上一旁屠疏和神思不定的目光,他立在桌旁的阴影里,神色略显不安。屠柏离脚步微顿,随即默不作声地走到他身边站好,不着痕迹地侧身站立,恰好用自己的身体将竹椅上两个人看过来的目光挡了个严实。
“大长老、二长老,”屠柏离抬手抱拳,微微躬身,声音平板无波,少年挺拔的身姿在月光下透着一种刻意为之的锋锐与疏离:“基本查清楚了。”
“哦?”大长老屠营立慢悠悠地呷了口茶,眼皮都没抬一下,问:”结果呢?“
屠柏离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压抑某种情绪,声音已经脱离了少年气的清润,刻意压低时变得厚重起来。
“霍家那边口风很紧,细节要等明日他们主动通报或我们设法打探。现场来看,除了南边的废弃旧屋,主要痕迹集中在清溪一带。溪水下游被大量血污浸染,出血量极大,绝非一两人能造成的——霍家弟子必定有损耗,且不止一两人。
溪上木桥塌了半边,从残留的焦痕与狂暴雷力来看,应是霍家的雷法造成的;村子周边没有追击的痕迹,所以村子里没有活口逃出去,妖鬼是在村内被解决或者驱逐。有些泥地上残留着类人的爪印,但是爪痕极深,撕裂力惊人,绝非人力可为。
综合残留下来的阴秽妖力、爪印特征和溪边石头上留下的锐器刮痕和剑痕判断,在村子里作乱的应当是活尸一类的妖物,但……”屠柏离语气微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奇怪的是,村子里没有哪家摆出了丧葬的东西,不似有尸变的源头……底下弟子透露,几个月前,这个村子曾经上报过守城寻求帮助。
守城的记录已经拿到了,村民称是村子里来了个‘眼睛会变红的怪物’,霍家的弟子应该是领了这个任务过来探查并清剿的,但是显然都没能返回,是以傍晚的时候霍寻才亲自带着人出了城……只是,”屠柏离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嘲讽的弧度,“只是没有记错的话,他们出城时是多少人,回去时就是多少人,只是多了个楚家的楚停舟。”
屠柏离神色有些微妙,“能让霍家一次折损十数弟子,那只活尸必定已经进化成食人鬼无疑了,就是……”屠柏离摊了摊手,他语气里带着一股事不关己的淡漠,“现场到处都是被雷劈过的模样,食人鬼是死是活,逃往何方,痕迹全无,无从判断。”
二长老屠照元慢条斯理地顺了顺下巴的胡子,浑浊的老眼和和屠营立对视一眼,看向屠柏离道:“食人鬼的身份呢?可有线索?”
屠柏离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看向两位长老的眼神里少了敬畏,多了几分探究和不以为然:“能查到的最远的就是村民向守城报信时含糊的描述,但是因为那些人自己都不知道那怪物从哪冒出来的,只说是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在村子里藏匿了好一段时间了。现在啊人都死了,骨灰也挖了,还能有什么线索?”
说着屠柏离眉头皱了起来,语气徒然转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和不耐烦:“再说了,这食人鬼什么身份重要吗?管他张三还是李四,不过是个该被挫骨扬灰的妖物,死了便罢,活着迟早死路一条。管他姓甚名谁呢,还要给他刻碑立传,查清祖宗十八代不成?”
这话说得极其不客气,隐隐带着对长老执着于此的质疑。
桌旁两位长老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桌上烛火跳跃,看不清两张老脸上阴鸷的冷然笑意。
大长老屠营立干笑两声,语气听不出喜怒:“少主说得……在理。”
二长老屠照元接口,声音平板:“那就先这样吧,回头和霍家核对下消息,登记在案便是。大会的筹备已经在最后的关头了,这几日……务必确保,别再节外生枝了。”最后一句,意味深长。
屠柏离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用力按着酸痛的脖子扭了一圈,听着耳边响起令人牙酸的骨头“嘎吱”的声音,脸色越发不好看。他转头看向身后的屠疏和,声音不自觉地放缓了下来:“疏和,去通知他们,收队。”
屠疏和如蒙大赦,立刻点头:“好。”转身快步去召集村子里还在四处搜查的弟子们了。
一行人沉默地踏上归途。
队伍中间的马车里,云月传来两位长老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如同毒蛇吐信。这种小声蛐蛐的场景给人一种他们见不得光的感觉,屠柏离不适地皱了下眉头,往后瞥了一眼时瞥见了掩着嘴打哈欠的屠疏和。
余光扫过紧闭的车门,屠柏离勒住缰绳,让马匹慢下一步,刻意落在后方,与策马跟上的屠疏和并肩而行。
“疏和,很困?”他看着对方强打精神却掩不住疲惫的脸。
屠疏和用力地搓了搓脸,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还好,撑到回城没问题。”
屠柏离没说什么,默默从腰间锦囊里摸出两个青皮橘子,递过去一个:“醒醒神。前面不远了。”
两人剥开橘子,酸涩刺鼻的汁水弥漫开来。各自掰了一瓣塞入口中。
“唔——”屠疏和瞬间被酸得五官皱成一团,强行咽下去以后,倒抽一口冷气,“好酸……”
屠柏离也忍不住咧了咧嘴,酸意直冲脑门,倒是驱散了不少困倦。
真是个提神醒脑的好东西!
他们身后,马车厚重的布帘被一只枯瘦的手悄无声息地掀开一道缝隙,冰冷的视线在屠柏离和屠疏和的背影上停留一瞬,又无声地落下。
车厢内。
“以你所见,这两个小子……比之霍家那几条忠信的狗,如何?”屠营立的声音带着阴森森的冷锐。
“以你所见,这两个小子和霍家的比起来如何?”
屠照元看了一眼大长老,嗤笑一声,语气满是讥诮:“你在开玩笑?你想跟谁比?霍寻那头天生地养的凶兽?劝你还是省省吧!”
屠营立不满地皱眉:“废话!霍寻那个狼崽子当然是比不了,这天赋咱们这一辈子都没见过几个。我是说……霍寻手底下那几条狗!霍明松、霍明澄之流……”
屠照元沉吟片刻,慢悠悠道:“跟他们比?秋杀这个少主的天赋……还行吧,真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少主天赋虽然不如当年那个白眼狼惊才绝艳,但心性手段……比霍家那几个只知道埋头苦练的榆木疙瘩强上不少。若论单打独斗,一个顶他们三两个的……还是有的。”
语气里充满了刻意的抬高和对霍家的贬低,对霍家的不屑一顾和忌惮几乎是写在了一张阴沉沉的老脸上。
屠营立色沉了下去,声音突然转厉:“好端端提起那晦气东西作甚?!”
屠照元摸了把胡子,指腹捻着胡须的尖儿,闻言一双浑浊的眼睛斜睨了一眼大长老,眼里浮现出淡淡的嘲讽,道:“有什么不能提的?这就你我在,又没外人听见。虽然是头养不熟的白眼儿狼,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要是当年寒山再肯听话些……你我的位置,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
这话像是感概,又像是一根毒刺。
屠营立冷哼一声,说话变得怨毒:“哼!到底是狼窝里爬出来的畜生!披上人皮也养不出人心!喂不熟的白眼儿狼!”
这话二长老没接,只是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更深了些。当年那个连说话都不会的狼崽子刚被带回来的时候,屠家可谓是见猎心喜,那孩子一身根骨当时多少人争抢?可惜养了几年还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袖子被拉了两下,屠柏离转头看去,屠疏和抬手指向前方,“有人。”
“吁——”
车外传来勒马声,队伍停了下来。
屠柏离的声音隔着车帘子传进来:“长老,城门前有人。”
“去看看。”马车内传来大长老的声音,但他们并没有打开车门看一眼的打算。
屠柏离碾了碾后槽牙,皱着眉头驱马上前。越靠近城门,越能看清城门巨大的阴影下,孤零零地伫立着一道格外娇小的身影。在巍峨城门的映衬下,显得渺小而诡异。
屠柏离听得风里传来了细碎的声音,像是女儿家繁琐的银饰被风吹得碰撞。
马蹄嘚嘚,走近一些。两侧火光映照下,那道身影清晰起来——一个身着深蓝底色,用银白丝线绣满奇异藤蔓和星宿图案衣裙的少女。头上繁复的银饰在火把光芒下折射出冰冷又神秘的光晕,随着夜风微微晃动,却没有发出任何他以为会听见的声响。
“巫族?”
姑娘闻声,缓缓抬起头。
一张不过十四五岁、却异常肃穆沉静的小脸。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在跳跃的火光与深沉的夜色下,那双眸子幽深如死水无波的古井,仿佛吸纳了周围所有的光线,目光平静无波地看向马背上的屠柏离。
清冷、空灵,带着不容置疑的语调响起来:
“桐山巫族,巫肆灵。”
她的目光扫过后面缓慢驶来的车马,最终回到面前的屠柏离身上,“可是屠氏少主,屠柏离?”
首发时间2025/4/8,于此记录本章第一次大改时间:2025/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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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四象城的叛逃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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