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议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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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空气像是浸了冰水，带着一股子砭（biān）骨的湿冷。
天边刚挣扎出四象城一线鱼肚白，巍峨的成楼上，沉闷的钟声便“铛——铛——铛——”地撞开沉寂，声音穿透薄雾，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肃杀，敲在没一个被唤醒的仙门弟子心头。
寅时二刻（5:00），各家弟子推开窗棂，扑面而来的寒气激得人一个哆嗦。屋内灯火摇曳，映照着他们用冰凉刺骨的井水洗漱时冻得发白的脸。
楚行远合上房门，慢吞吞地拖着步子走过尚凝着露水的屋檐下。直到前院，才慢悠悠地把略显单薄的外袍合拢理好。
楚归雁已然端坐在院中树下石凳上，石桌上茶壶嘴正袅袅冒着白汽。他循声抬眼一瞥，随即对着楚行远招招手，声音在清冷空气中格外清晰：“停舟，过来，喝口热茶驱驱寒。”
楚行远走过去坐下，捻起一块绿豆糕丢进嘴里，干燥的糕点噎得他直皱眉，忙灌了口滚烫的茶水才咽下去，长长呼一口寒气道：“今天怎么好像挺冷？冷气像是能钻进骨头缝里。”
楚归雁颔首，拢了拢自己的厚氅衣：“是有点儿冷，中洲这个时节民间俗称倒春寒，正是最料峭的时候。”他目光扫过楚行远身上看着就透风的修身的劲装和单薄的外袍，唇边笑意带着点揶揄，道：“可我看你也不见得多冷。你这架势看着倒像是要赴火焰山。”
笑了笑，楚行远耸了耸鼻子，空气里一丝霸道的鲜香钻了进来：：“好香的羊肉味儿。”
“弟子们煮了羊肉面片汤，”楚归雁给自己续上茶水，“想吃自己去后厨。”
话音刚落，面前人影一晃，楚三公子一溜烟往后厨去了，还顺带手的把桌上一盘没动过的红豆糕揣走了。
楚归雁看着桌上空了一角的摆盘，眯了下眼，意味不明地轻哼了一声：“……倒是会挑。”
另一边，霍家弟子下榻的客栈大堂。
霍云岸刚在主位坐下，一股子浓郁、甚至带着点膻气的羊肉汤味儿就霸道地席卷了整个空间。霍明松和霍明澄对视一眼，眼神里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与诧异，然后看向了大喇喇地一点不见外坐到唯一空位上的不速之客，
来晚一步没了位子的霍明泽愣了下，默默转身坐到霍明伍那桌去了。
霍云岸看着被推到面前的一蝶红豆糕，又抬眼看向对面正捧着粗瓷大碗、吃得额头冒汗、一脸满足的楚行远，搭在剑柄上的手指微微蜷起，骨节泛白。
拔剑砍人的心蠢蠢欲动……
楚行远从碗里抬起头来，嘴角还沾着一点油星，看向脸色比外面天气还冷的霍云岸：“我大师兄亲自下厨的红豆糕，味道特别好，甜而不腻，真不吃？”
霍云岸抬手按了按眉心，眼皮都没抬，咬着牙道：“不吃！”
楚行远看看糕点，又看看自己还剩小半碗、飘着油花和葱花的热气腾腾的面片汤，犹豫了一下：“我记得……你们霍家晨起不是不食荤腥味重的吗？改规矩了？那……这汤你喝点儿？”
说着，那半碗吃过的面片汤被推倒霍云岸面前来！
霍云岸额角青筋一跳，强压下把这破碗盖在他脑袋上的冲动。霍明松和霍明义适时从跑堂手里接过自己的一碗八宝膳粥，顺便把新出炉的核桃酪和一道龙井竹荪摆在桌上，这三道就是霍家弟子们今天的早食了。
挺杂的，但是难得出了西洲，霍云岸就不拘着大家吃点乱搭的东西了，这三道都是弟子们投票选出来的。
但是现在的问题就是，满大厅的粥菜，没能压过一碗面片汤……
清雅的香气在霸道的羊肉味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弟子们味同嚼蜡地吃着他们精心挑选出来的“清淡”早食，鼻翼间充斥着的全是那股挥之不去的羊膻味。
“把你吃过的东西，拿开！”霍云岸的声音冷的能掉冰碴子，他接过霍明松递来的粥碗，眼里的杀气如有实质。
“那我给你端一碗新的来？”楚行远仿佛完全没接收到危险信号。
对于楚家三公子不会看人脸色还是故意招惹这一点，霍明义垂下头一口一口喝着自己的粥，恨不得把脸埋进粥碗里，觉得耳朵和鼻子都挺遭罪。
霍明松瞥了一眼自家大师兄已经悄然按上剑格的手，又看向三两口喝完汤，对这一切浑然不觉的楚三公子，果断放下手里的勺子起身。
“走走走，楚三公子，”霍明松脸上堆起堪称灿烂的笑容，一巴掌拍在楚行远肩膀上，力道不容拒绝地把他架了起来，顺手抄起他的碗筷，“大师兄清修惯了，闻不得这个。我倒是对你家羊肉汤有那么点儿兴趣，不知是哪位大厨的手艺？正好请教请教……”
说话间，霍明松连拉带拽地把这尊存在感过于强烈的“羊肉味源头”请离了现场。
楚行远一走远，霍家弟子们如蒙大赦，动作迅捷地推开大堂所有的窗户，任由冷风“呼啦”灌进来，冲淡了那恼人的气味，也带来了更深的寒意。恨不得把味觉封了
霍云岸捏了捏发胀的眉心，抬起头来视线扫上一圈，弟子们登时挺直腰背坐得板正，眼观鼻鼻观心，专注得好似碗里时什么绝世珍馐。
霍明义嚼了嚼嘴里的莲子红豆，咽下去后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大师兄的脸色。霍云岸没做声，只是面无表情地抬手夹了一筷子竹荪到霍明义碗里，霍明义顿时收回视线，埋头苦吃。
霍明松回来时，桌上粥菜尚温，身上羊肉味儿也已经散干净了，但是袖口多了两道不明显的褶皱。霍云岸瞥见了但是没说出来，只当时“晨练”了……早上起来动动……有助于消化。
刚出大门，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霍云岸居高临下地看着台阶下方站着的蓝衣少女，眉心微蹙，抱着手臂。语气带着一抹被打扰的不耐：“今日倒是都挺赶早。楚家的刚走，巫族圣女又大驾光临。这是有一个算一个都要来我这小地方遛上一圈儿？怎么？”霍云岸嘴角勾起一道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圣女也是散步消食，从两条街外‘走’到我这儿来了？”
巫肆灵安静地站着，倒春寒的天，她腰间的花带下是厚厚的绒布绑腿，藏蓝衣裙上繁复的银色蝴蝶纹饰在微熹的晨光中闪着冷冽的光。她摇摇头，头上银饰无声晃动：“这里的粥，好吃，我过来用早食。”声音清冷平静。
霍云岸闻言挑起一边眉毛，略带诧异地转头看向身后的霍明义。霍明义满脸茫然，然后转头，身后霍明松正走来。
对上两双视线后有些迷茫，然后走近后看见了正拾阶而上的巫族圣女，霍明松了然，主动上前：“圣女又来用早食？”巫肆灵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看着巫肆灵面色自然地走进大堂，霍云岸看向霍明松，“她一直在这儿吃早？”
霍明松点点头，道：“大部分时间都在吧。巫族入城的时间最早，头几天一大群人把城里稍微有点儿名气的食店全吃了个遍，后来基本上各自都找到了固定的去处吃饭。巫族弟子大多不喜甜食，这家客栈来的人不多，也就圣女好像是喜欢他家早上煮的不多的甜粥，才会往这儿来。”
霍云岸抬眼看向城楼上愈发清晰的鱼肚白，点了点头示意，结果脚还没迈出门槛，又被人喊住了——
“大师兄。”一个带着浓重睡意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霍云岸和明义、明松回头看去，只见霍明潇揉着眼睛，脚步虚浮地跑下来，凑近了才压低声音：“小师妹回来了，这会儿正补觉呢。”
霍云岸转过身来，“她何时到的？”
霍明潇侧身捂着脸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在霍云岸有些皱眉的动作里清了清嗓，不敢和他家大师兄对视，低声道：“没多久，今早天色最黑的那会儿。”
霍云岸略一沉吟，看向霍明义，“明义留下，叫上明伍，在客栈坐镇。去吧明澄叫来，我带明松、明澄去屠家。今天安排巡城和大会的事，估计啰哩巴嗦要讲半天，今日议会冗长，无任务的弟子尽量这段时间都留在客栈，”他目光扫过哈欠连天的霍明潇，意有所指地加重语气：“盯着点儿底下的弟子，别玩物丧志，把功课都荒废了。”
听到“玩物丧志”四个字，霍明潇浑身一僵，脸色瞬间垮了下来。眼神闪躲了一下，但是随即反应过来大师兄让他管理底下那群泼猴，啊？这……面露难色。但是对上霍云岸的不容置疑的目光时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面色狰狞道：“……行，我、知道了……”
内心哀嚎：为什么出了山门还是他管这群猴崽子？！
霍明松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明潇师弟，想开点儿，想补觉也别睡太死，警醒着些。”意思很明白：出了乱子，板子打你身上。
霍明潇，霍家最令长老们头疼的“祸头子”，此刻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
他自己就是霍家最不务正业的祸头子，最爱干的就是撺掇一群师兄师妹们搞博戏，最拿手的就是一手虚实变幻莫测的奇术。在纵云道那会儿就经常因为“玩物丧志”耽误了修炼和休息被大师兄按头抄写家规，每每山门考核都是被拉出来挂“耻辱柱”的典型。但是屡教不改，并且愈战愈勇。
最痛苦的就是在大师兄的眼皮子底下亲自盯着亲手带出来的一群泼猴认真修炼学习，每次结束不光上要挨大师兄的揍，下还得被师弟师妹们盯到汗毛直竖，头皮发麻。
明明都出了山门，他怎么就还是这个待遇？
完全不反省自己半夜三更带头搞博戏不睡觉的问题呢。
既然说了都在赶早露脸，楚家的楚行远来过了、屠家的弟子一大清早就等在客栈外、巫族的巫肆灵也冒了出来，那么在去屠家的路上被蓬莱的人跟踪好像一点都不意外……才怪！
和巫族人身上的银饰差不多，蓬莱弟子身上总是带着很多贝壳海螺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没人告诉过他们，他们走起路来身上叮呤咣啷的，对于隐藏行踪半点用处都没有！
霍云岸几人前往屠家的路上，没走出去多远，一阵清脆、密集如雨打芭蕉的脆响便如影随形地缀在身后。霍明松和霍明澄交换了一个眼神，看向前方霍云岸的背影。既然大师兄没指示，他们便装作没听见好了。
然而，那细碎恼人的贝壳、海螺碰撞声，混杂在清晨的风声鸟鸣里，想无数小针扎着霍云岸的神经。他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此刻内伤未愈，又遭寒气侵扰，心头的烦躁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脚步，倏然停下。
霍明松后背一凉，反应快如闪电！他猛地转身，几步蹿到街角的一家店铺旁，大手一探，精准地从悬挂着灯笼的阴影后揪出一个试图把自己缩成团的小姑娘，跟拎只小鸡仔似的提溜回霍云岸面前。
霍云岸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身材娇小的少女，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都压不住他眉宇间的戾气：“蓬莱弟子……”目光扫过少女腰间那枚流光溢彩的硕大粉色海螺上，霍云岸语气更沉：“哦，还是海族圣女……你跟着我们是想做什么？”
在少女开口之前，霍云岸眉头一皱，毫不客气地打断：“别跟我说什么顺路，都不住一条街，屠家在北、霍家客栈在南、你们蓬莱在东，去屠家可顺不到这条路上来！”
海灵瑶被霍云岸的气势摄得小脸发白，她看了看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的霍云岸，又看了看他身边同样身量高挑、英气逼人的霍明澄，再看了看拎她跟拎包似的的霍明松，脸色有些白心中哀叹：好、好高！好凶！
她、她信了，她信了他哥哥说的，霍大师兄绝对是个男人这话……也不一定？
海灵瑶小心翼翼地觑一眼霍明澄，不管是明眸皓齿的五官，还是优越的身材，都无意不证明这是个女孩子，但是这个女孩子就快有霍云岸高了！
身高好像不能成为评判一个人性别的标准了，完蛋……大陆上为什么可以有这么高的女孩子？她们都吃什么长大的？！
海灵瑶嗫嚅着，欲言又止，被三个比她高出很多的人围在中间，领头的霍云岸脸色奇臭，看着就像是一副被“恶霸”围困的可怜模样。
兴许是心急如焚，在海灵瑶准备开口说什么前，又一阵叮呤咣啷的声音响起，色彩斑斓的的一团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探出一只手一把捂住了自家妹妹即将出口的惊人之语。
蓬莱少主找到自家不省心的妹妹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顿时心底一咯噔。倒不是担心霍大公子对自家妹妹做什么，霍家的严苛家规即便是他们长居海外也是有从长辈嘴里听说过的。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自家妹妹在性别认知这一道上，从小养成了以颜值分男女的毛病，可别是把她那套“霍大小姐”的言论给搬出来了！
霍云岸站着没动，蓬莱少主的实力是不错，但是在他靠近时霍云岸先一步看见了拐角处冒出来的一团绚烂青绿，随后又听到了螺壳铃铛的声音，不用想都知道是蓬莱的人。
“霍大公子息怒！”蓬莱少主海灵玉把自家妹妹护在身后，脸上堆起歉意的笑容：“舍妹年幼顽皮，好奇心重，绝非有意冒犯。耳闻已久，倒是第一次见到真人。在下蓬莱少主海灵玉，久仰霍大公子威名”他抱拳行礼，姿态放得很低。
霍云岸挑了下眉，神色稍缓，但依旧冷淡，抱拳回礼道：“海少主。”
海灵瑶后知后觉到了什么，磨磨蹭蹭地从海灵玉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对着霍云岸小声介绍道：
“我叫海灵瑶。”
霍明松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这对闻名遐迩的兄妹，唇齿间回味一番这个熟悉的名字，笑起来时娃娃脸上带出两个酒窝，道：“霍家、霍明松。”
霍明澄收起吓唬人的架势，同样抱剑回礼道：“霍家、霍明澄。”
相较霍云岸与霍明松的弟子服，作为女子的霍明澄衣袍显得更加修身，莹白的外袍上赤金的莲花半开半合，莲叶朵朵沿着衣摆舒展开来，透着一股浓春新绿的清爽。
虚伪的客套让霍云岸倍感烦躁。看着海灵玉脸上那无懈可击却毫无温度的假笑，他突然觉得整天没个正形，嬉笑怒骂全凭本心，整天好似闲出屁来的楚行远，真是个赤诚的“好人”——至少对方从来就没想过跟他假客气一下。
仿佛为了印证他这个念头，一位“好人”带着一身熟悉的、混杂着淡淡羊肉味儿的暖风，“呼”地卷到身边。楚行远竟破天荒地没被霍云岸一脚踹开，反而一胳膊及其自然地搭上了霍云岸的肩膀！
突然“偷袭”成功，或者说居然偷袭成功了，别说被偷袭的霍云岸，饶是楚行远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两人同时僵住，侧过头，四目相对，脸色都有些奇妙。
眼神里都充满了“这不对劲”的惊诧。
霍云岸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抬手“啪”地拍开肩膀上的那只爪子，同时一记凌厉的扫退带着风声勾了过去！
楚行远这才找回熟悉的感觉，敏捷后跳躲开，站稳身形，挑眉看向对面目瞪口呆的蓬莱兄妹：“……你谁啊？”
霍云岸指腹在冰凉的剑鞘上重重地按了下，心道：大伯他们真该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没礼貌”！
海灵玉被这直白得近乎粗鲁的问话噎了下，勉强维持笑容：“楚三公子，在下蓬莱海灵玉，”说着顿了下后补充道：“我们……在去年的海市上，见过一面。”
楚行远歪着头，状似努力回忆，然后干脆地摇了下头，“没印象。”杀伤力不大，侮辱性极强。
……果然更没礼貌了。
然而，楚行远这搅局者的出现，奇异地冲淡了方才剑拔弩张的冰冷气氛，屠家派来接人的弟子跟在后面，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鬓角的冷汗。就刚刚那场面，肃穆地好像看见了长老们开会一样，他大气都不敢喘一个。
一行人结伴……勉强也算是同行吧？
同行在通往屠家的大街上。因为走得慢，背后还有个蓬莱圣女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视线里充满了好奇、探究，直把霍云岸走得后背快冒火，浑身不自在。顶着这道奇奇怪怪的注视，或者说凝视，打头被楚行远拉拉扯扯地走在了前面。扯回被拽歪的袖子，霍云岸没好气地问：“你又来干什么？”
楚行远没心没肺似的笑出声，“不是你说的吗？楚家把我‘放生’了呀！我无家可归，只好跟着你混了。”
霍云岸嗤笑，“你倒真是不客气？”
“咱俩谁跟谁啊？还用得着客气？”楚行远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谁跟你熟？”霍云岸嫌弃地拉开半步距离。
前面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后面跟着的小动作也不少。
后方。
海灵瑶轻轻拉了下海灵玉的袖子，海灵玉侧头，垂眸看去，低声问：“阿妹？”
海灵瑶神色有些古怪，她看了看长袖带风的霍云岸，视线带过不好好走路的楚行远，一个冷硬如冰，一个跳脱如火。海灵瑶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掌心手背比划了几下，有些纠结道：“哥哥，他们……像！”
海灵玉眉心微蹙，没听明白，不解道：“像？像什么？哪里像？”
海灵瑶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己哥哥脸上的疑惑，清澈的眸子里带着一种天生的、近乎神性的洞察，她摩挲这腰间流光溢彩的海螺，字正腔圆：“就是像啊。”
海灵玉眉头舒展开来，但是转头看向前方已经互相推攘起来的两人，嘴角抽搐了下，匪夷所思地道：
“你觉得……像？！”
海灵瑶点点头，把腰间的海螺拿下来在掌心摩挲着，字正腔圆：“像。”说完眉头皱了下，又说：“不是长得像。是……碰到一起以后，变得……很合。”
海灵玉托着下巴，若有所思：“你是说——两个怪人凑一块儿，怪到一处去了？”
海灵瑶眼睛一亮，抿唇笑开，猛点头。
对对对，她就是这个意思。
海灵瑶看霍云岸和楚行远，就像是看见两块奇形怪状的礁石，看似格格不入，海浪拍打时，却能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形成一个稳固又怪异的结构。危险，却平衡。
两个人，都很奇怪，很危险，很漂亮，但是遇到一起后，还是很奇怪、很危险、也很漂亮，但是当身上那些个奇怪的地方刚好可以和对方嵌合以后，反而变得不再奇怪了。
但是如果说两个人什么地方互补？那绝对是假的。
海灵瑶天生的直觉告诉她，两个人只是刚好找到了能够嵌合的地方，于是遇到以后，都会不自觉地将那一面放出来，然后严丝合缝地站到了一处，但是其他的面，差别依旧很大。像两只海刺最柔软的一面，剩下的全是尖刺，同类碰面都只会戳得对方要死不活。
海灵玉了然，抬手姿态宠溺地摸了摸灵瑶的脑袋，顺便替她压平一缕翘起来的发丝。
屠家大门前。
漆黑、厚重、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巨门半开着，门前却空无一人。唯有两尊狰狞的狴犴，在晨光熹微中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透着无声的傲慢与冰冷。
霍云岸脚步一顿，眼神微凉。
楚归雁带着雪渡屿的弟子，已然立在门前不远。他身上是远山白云的素雅长袍，长箫坠着的流苏在寒风中轻摆，在这天边微曦的寒天冻地里，衣袂飘飘，和身后漆黑的大门呈现出鲜明到惨烈的对比。
霍云岸整理了下被楚行远扯乱的衣襟，走上前拱手抱拳：“楚大公子。”
楚归雁笑容温润，回礼如仪：“霍大公子。”两人目光交汇一瞬，心照不宣。
身后海灵玉带着妹妹走上前，笑容比对着霍云岸的时候真挚多了，“楚大公子，别来无恙。”
“海少主，”楚归雁颔首，“陆上气候可还适应？若有不便，楚家愿尽绵薄之力。”言语间是世家大族应有的周到，却也带着距离感。
“来之前应长辈嘱托提前做了不少准备了，还算可以。”海灵玉笑着回应。
二人往来寒暄，应对得体。
就在几人交谈之际，那扇沉重的漆黑大门，终于“吱呀——”一声，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向内彻底打开。门内光线昏暗，当地巨兽张开了口。
听说屠家有意保留了这开合出声的破门，为了彰显自己的底蕴，虽然在霍家众弟子看来，屠家是当初大宅竣工后卸磨杀驴的举动太过令人心寒，导致如今已经没有工匠愿意替他们修门了。
几乎同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风中银铃摇曳的窸窣声音自身后响起。
霍云岸倏然回头。
台阶下方，不知何时已经静静伫立着数名巫族弟子。为首一男一女容貌昳丽，气质却如深林精灵。巫肆灵站在他们稍后，那双幽深得仿佛能吸纳一切光线的眸子，平静无波地迎上霍云岸的目光。
双方隔着冰冷的空气和几级空荡的台阶，淡淡颔首。没有言语，却似有无形的壁垒悄然竖起。
楚行远也跟着回头，看见领头容貌出色的一男一女后眯了下眼，随后望进了巫肆灵一双沉静缄默，如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双方互相点了下头，随即移开视线各走各的。
拾阶而上，迈过那道高大的门槛。
一股截然不同的。深入骨髓的阴寒之气瞬间包裹了所有人。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门外尚有清亮的晨光与零星鸟鸣，门内却是死水一般的寂静。空气凝滞，连风声都消失了。两侧山石嶙峋，松柏苍翠，却毫无生机，如同精心布置的冰冷盆景。
寒意并非仅仅来自倒春寒的空气，更像是一种浸透砖石、弥漫在每一寸空间里的阴冷怨气，顺着衣摆、袖口、领口，无孔不入地钻进来。绕是楚行远修为不俗，也没忍住打了个寒噤，抱着手臂用力搓了搓，拧着眉头低声啧道：
“这屠家……怎么跟个冰窖墓穴似的？鬼气森森！”
霍云岸垂下眸子，迈着沉稳的步伐打头走着，在他外袍大袖遮住的手腕处，那枚赤金小葫芦正微微发烫，疯狂吞噬着霍云岸体内精纯的灵气，四周的阴冷气息受到吸引凑近了葫芦，又被祓灵挡在外面，最终不受控制地钻进了霍云岸体内。
霍云岸不动声色地将葫芦紧紧攥在掌心，大量至清至正的灵气被他悄无声息地注入其中，压制着它的躁动。
何止是阴森鬼气……霍云岸冷着脸，还有四周弥漫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怨念，就是不知道屠家是做了什么把自己风水极好的大院搞成这个样子？险些是以为踏进了一处乱葬岗。
沿着冰冷光滑的石阶上行一炷香后，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极为空旷的广场。
广场中央，屠柏离如同标杆一般伫立。他一身玄色长坡，衣摆绣着暗银昙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冷光。看到众人上来，他脸上没有任何欢迎的表情，只是生硬地抬起手，指向广场尽头一座巍峨肃穆的大殿：
“家主与诸位长老已经在议事厅等候。各位，请随我来。”
声音平板，毫无起伏，如听念诵公文。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只有命令式的告知。
霍云岸和楚归雁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底浮现的冷意。海灵玉眉心微蹙。楚行远更是直接翻了个白眼。
身后霍明松叹为观止心底啧舌：好家伙！比楚停舟更没“礼数”的在这儿呢！这哪是待客？这分明是下马威！众多仙门弟子站在这里，代表的可不仅仅是他们自己，还有背后的家族宗门——屠家这做派，是连脸皮都不要了？
一行人沉默地跟上屠柏离的脚步。
对屠家做派不喜的，也不只是规行矩步的霍家——
没走出几步，霍云岸敏锐地察觉到，身后那细微却独特的银饰碰撞声，停了。霍云岸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指尖巫肆灵和她身后的巫族弟子，如同钉在了石阶的最高处，一步未动。他们平静地站在那里，藏蓝与银白服饰在阴沉的广场背景下，如同一副静止的、带着无声抗议的画卷。
霍云岸眉稍一挑，脚步彻底停了下来。随后楚归雁、海灵玉等人也随之停下脚步。
前方带路的屠柏离察觉异样，猛地转身。当他看见身后停下的人群，以及远处台阶上静立不动的巫族时，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中闪过一丝愠怒。
他什么也没说，重重冷哼一声后竟是自顾自地转身，快步向着议事厅方向走去，将一行仙门弟子晾在了原地！
霍云岸嘴角勾起一抹看不出情绪的弧度。收回看着屠柏离背影的视线，目光扫过空旷阴冷的广场，信步走到边缘一块嶙峋的山石旁，姿态闲适地靠了上去。
楚归雁会意，袍袖轻拂，变戏法般从袖中取出一副小巧的玉质棋盘和两盒云子。他走到另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台边，优雅落座后对着霍云岸做了个“请”的手势。
霍云岸沉吟片刻后起身落座，海灵玉饶有兴致地踱步到棋盘旁，俯身观战。
霍明松、霍明澄等人默契地散开，或抱剑而立，或倚靠山石，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无声地拱卫着中心两人。
一时间，空旷死寂的屠家练武场上，霍、楚、蓬莱三家弟子如同在自家后花园般“安营扎寨”。棋子落在玉盘上的清脆“啪嗒”声，楚归雁指尖捻子的沉吟，海灵玉专注的侧影……构成了一副与屠家阴森的氛围格格不入，却又充满无形张力的画面。
不就是比谁更能端架子吗？仙门百家，上位五家，公认的魁首，可不是他屠家！想给下马威？那就看看谁先沉不住气！
不多时，一阵略显急促、带着压抑怒火的脚步声从议事厅的方向传来。
屠家族长屠仙珏（j），在一众脸色黑如锅底的长老簇拥下，终于迎着他们，快步走来。他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嘴角还绷着一抹僵硬的笑，但是眼底的阴鸷几乎要溢出来。
霍云岸收回视线，仿佛没看见来人，修长的手指念起==捻起一枚温润的云子，“啪嗒”一声，清脆地落在棋盘上。那声音在死寂的广场上，如同惊雷。楚归雁手中捻着棋子，凝眉注视着棋局，指尖白字悬而未决。海灵玉站在一旁，依旧专注地看着棋盘，仿佛那方寸之间才是天地至理。
风雨，已然压城。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议会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