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凤求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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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林子里和师弟们汇合，蓬莱的弟子已经走了。
晨光穿透林间寒凉薄雾，洒在临时营地上。空气中仍残留着苦涩的药气与密林腐叶的沉闷。离去时的紧张混论已经消散，此时的营地里走动的弟子们尚还没来得及拥有一场“苦战”，于是来往弟子面上连疲惫都不多见，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生机勃勃”。
几处被篝火的余烬和别压平的草地，昭示着蓬莱弟子们刚刚离开。
被霍明松连哄带骗留下的采药老者，正就着熹微的晨光，慢悠悠地绑着这群横七竖八、几乎要原地躺倒的“富家子弟”们归置物品，未熄灭的篝火架着几个馕饼烘着。
老者有些惊异，也有些明悟。
这一群少年郎们啊，说他们娇贵吧，一个个对着冷硬的窝窝头就着凉水也能狼吞虎咽；说他们接地气儿吧，那一身质料上乘、剪裁合体的莹白衣衫，即便经历着他没看见的一场恶战变得凌乱破口，依旧在林间晨光中泛着清冷温润的光泽，那抹莹白给腐朽的深林带来最温软缱绻的一抹春光，如同青山浸染朝霞，自成一道风景。尤其是领头的那位小公子，哪怕只是站在那里，广袖微垂，眉宇间那份冷清也压不住骨子里透出的张扬与漠然，想一柄收入鞘中却依旧寒光隐隐的名剑。
老者浑浊却通透的眼神带着疲惫，从汤药间抬起头，目光扫过这群朝气蓬勃、正从青涩少年迈向沉稳青年的少年郎，印上皱纹的脸上露出慈祥温和的笑意，带着独属于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淡淡的怀念。
霍云岸拨开沾着露水的灌木走出，抬眼就对上了老者望过来的视线。他脚步微顿，随即抱拳，对着老者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姿态无可挑剔。起身时眼风一扫，精准地按下某个刚要开口喊“大师兄”的弟子涌到嘴边的称呼——管他这层“纨绔子弟游山玩水”的馊主意擀的馄饨皮透不透，反正他自己绝不能就这么把馅儿给放出来。
老人家眼神清明，怕是早已看透了不少东西，但是年近古稀的身子骨了，又是未曾修行的凡俗之躯，哪能真跟着他们在深山老林里风餐露宿、担惊受怕的？半夜不见，这群师弟越发胡闹！
心下有些愠怒，但在老者和刚刚苏醒。脸色仍不佳的楚行远面前，霍云岸还是压住了心头的火气，转而看向正欲迎上来的霍明松。
霍明松被他这一眼看得脚步骤停，心口狂跳，冷汗“唰”地就下来了。完了，做错事儿了。
后知后觉，霍明松看到霍明伍背上不知道睡着还是晕过去的楚行远，脸色一白，他把老人家给忘了！天亮之前就该把老人家安然送回去的！甚至昨夜或许也不该把人留下来！欠考虑了……
“大……哥，”嗫嚅两回，霍明松硬着头皮，对着霍云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讪笑。
霍云岸深吸一口气，收回视线，径直走到老者面前，微微俯身，动作自然地接过老者手上扇火的旧折扇，顺手递给旁边走来的霍明义，然后小心翼翼地搀着老者的胳膊，祝他慢慢站起身来。
“老人家，实在是对不住。”霍云岸语气诚恳，带着恰到好处的晚辈的谦逊，“家里这群弟弟妹妹们没怎么出过远门，一出来就撒欢的跟猢狲似的，玩闹起来没了分寸，竟累得您跟着在荒郊野岭折腾了一宿。您身子骨可还爽利？有没有哪里不适？”
说话间，他与旁边的霍明义交换了一个眼神。霍明义心领神会，趁着霍云岸搀扶老人走向一处较为平坦、垫了干草的石块坐下时，动作麻利而隐蔽地将一包沉甸甸的散碎银两塞进了老人放在一旁的旧竹篓中，还不忘细心地将表面的青苔遮掩回去。
老者任由霍云岸搀扶，看着这容貌艳丽的公子哥，布满老年斑的手拍了拍霍云岸结实的手背，笑容豁达：“小公子客气了。难得我这一把老骨头还能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心里头挺高兴，也未尝不是好事。这般少年意气的热闹劲儿，多年未曾经历，偶然遇上一回，反倒觉得这一身生了绣的骨头都松快了几分。”
霍云岸闻言，脸上也露出一丝浅淡却真实的笑意：“您也太抬举他们了，这群泼猴可担不起‘少年意气’这四个字，尽会添乱罢了。”
这话引得老者开怀大笑，一夜未眠的萎靡似乎都驱散了不少，精神头看着更足了些。
待老者坐定，霍云岸便不动声色地退开了半步，将空间留了出来。早就候在一旁的霍明松立刻跟条泥鳅似的钻了进来，脸上堆起讨喜的笑容，亲热地揽住老者的肩膀，道：
“叔！今儿日头烈着呢，路不好走，我背您下山！您忙活一宿，回去可得好好歇上几天。要是身子骨有哪不痛快，千万支会我一声，我保管伺候到您龙精虎猛！您要是有事可千万别憋着，不行我干脆去您那儿住几天、您管我顿饭就成！”
他嘴上跟抹了蜜似的，动作却快得不容拒绝，话音未落就已经捞起老人的胳膊往自己肩头一架，腰一沉，稳稳当当地将人背了起来。
“哎！使不得使不得——小公子快放我下来！”老人吓了一跳，连连挣扎。
旁边弟子们见状，七嘴八舌地围上来，有的拍拍霍明松肩膀笑骂他毛手毛脚，有的故作关切地说他技术不行别摔着老人家，吵吵嚷嚷间，一行人就这么热热闹闹地簇拥着背着老人的霍明松，沿着下山的小径远去了。
那喧闹的人声，倒是将毯子上昏睡不久的楚行远给吵醒了。
楚行远挣开迷蒙的双眼，就看到霍云岸正附在霍明伍耳边低声交代着什么。霍明伍认真点头，随即招收带着两名弟子，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旁边的林子。
霍云岸交代完毕，转回头恰好和楚行远对上视线。他愣了下，随即迈步走了过来，半蹲在楚行远面前，上下打量后挑起一边眉毛，嘴角勾起嗤笑：
“哟，醒了？脑子没坏吧？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光荣晕倒的吗？”
楚行远皱眉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脑门，努力拼凑着他们进入山洞后的记忆碎片，最后有些不确定地、带着点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
“我……被咬了？”
霍云岸报以冷笑，“看来没失忆啊！真是遗憾……”
楚行远揉了揉僵硬的脸颊，扯出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容：“多谢。”
挑了下眉，霍云岸兴致缺缺地转回头，“用不着……毕竟还等着拿楚三公子去跟楚大公子换个好价钱。”
楚行远半点没当真，反而脸上带着戏谑的笑道：“你要换不了，到时候可别恼羞成怒拿我撒气啊，我可是先提醒你了。”
霍云岸啧啧称奇，上下扫了一眼楚行远皱巴巴的衣服，嫌弃摆手，“省省吧。要是真不值钱，就等着我拿你楚行远喂妖鬼，还能省点饵料。”
点点头，楚行远慢悠悠坐起来整理衣襟，拖长了调子：“可——以——”
等楚行远找了个僻静角落稍稍收拾完自己，霍明松也送完人回来了。此时，解蛛毒的汤药也熬好了最后一份，另一边，弟子们也开始从各自的纳包囊里取出热气腾腾的包子馒头准备开吃了。
修行之人和普通人之间的界限很是分明，问就是戏法，当着老人的面从腰间“驱蚊香囊”里掏出比香囊还大的一布袋热乎过头的包子馒头，怎么想都有问题。
霍明松刚凑到霍云岸身边坐下，还没来得及开口，被霍云岸在脑袋瓜子上拍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不远处，霍明伍也走了过来。
“大师兄，”霍明伍低声道：“运气还行，林子里遇到个山鸡窝，逮了两只肥的，捡了五、六个蛋，都已经给老人家送下山了。”
霍云岸点头，“暂时先这样吧。”
他的余光瞥见另一侧，以霍明澄为首的女弟子们也陆续结束调息，正在逐渐醒来，便扬声道：“轮换休息，此地暂作落脚点。五人一组，分散探查，以二十里为限，遇到棘手的麻烦，立刻发信号求援，不准逞强！”
“是。”众人齐声应道。
霍云岸用手肘推了推坐在旁边，正打着哈欠的楚行远，道：“我知道你有吃的，赶紧吃完了去喝药。最多给你半个时辰，马上进林子了。”
楚行远按了按依旧有些发酸的脖子，扭头看向霍云岸，语气带着点不可思议：“什么意思？霍云岸你不睡啊？”
霍云岸抱着手，扬着下巴用眼角斜睨着楚行远，语气是理所当然的鄙夷：“谁让你修为不济？我撑得住，你就别想偷懒。劝你抓紧时间恢复，别到时候跟不上，反怪我不讲情面，压榨苦力。”
楚行远指了指霍云岸，被他这理直气壮的态度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气笑了，“你行。”
说完，认命地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关节，朝着正在分发食物和汤药的人群走去。
待楚行远走远，霍云岸脸上情绪全部收敛，看向霍明松，声音压低：“说说吧，都套出什么东西了？”
霍明松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捏了捏眼角，这才说：“就算是线索，罗蛛夫人都死了，现在也算不上线索了。顶多算个故事？”
霍云岸眯了下眼，“跟罗蛛夫人有关？”
“嗯。”霍明松点头，稍稍坐直了些，“老人家姓秋，春秋的秋。据他自己说，他五十年前是中洲那家远近闻名的首饰行——‘凤求凰’的东家。凤求凰是祖传的店，到他这儿是第六代。”
顿了顿，霍明松组织着语言：“秋老先生自小有个定个娃娃亲的未婚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是世交，就等姑娘及笄后成亲。结果，在姑娘及笄的前一年的乞巧节灯会上，出了事儿。采花贼当着他的面把人掳走了，他上前阻拦，被打成重伤，未婚妻就此下落不明。”
霍明松：“两家倾尽全力找了一年，毫无音讯。第二年同一天，同一个地方，罗蛛夫人众目睽睽之下从人群里抓走一个人，事后官府核查，怀疑被拖走的那个人就是掳走他未婚妻的那个采花贼，当时正在灯会上寻觅新的目标。但是即便如此，秋老先生的未婚妻依旧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从那以后，老人家就魔怔了，他觉得罗蛛夫人一定知道他未婚妻的下落，开始追着罗蛛夫人的踪迹。从一个临海的县城，一路追到这走阳山来。结果还真让他追上了。奇怪的是，那罗蛛夫人……好像认得他？又一次他差点闯进罗蛛夫人的洞穴，那妖物居然没杀他，只是把他和他未婚妻的发带一起扔下了山，还用幻术让他‘亲眼’看到了心上人被凌辱致死的景象……”
霍明松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忍：“那之后，老先生用发带立了个衣冠冢，在山脚下住了下来。他在凤求凰设计的最后一件首饰，就是他未婚妻失踪那天戴在头上的金凤钗。秋家和女方家人都来过，劝过，也强行要求他回去过，但老先生没动。直到他父母去世，他把‘凤求凰’交给了侄子打理，自己就彻底在这走阳山扎根嗯，一住就是几十年，除非族中有红白大事，否则绝不轻易离开。”
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
霍云岸沉默地听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从发现老者能在罗蛛夫人巢穴附近安然你居住数十年起，他就察觉到这绝非巧合。
霍云岸从腰间摸出一只妖丹，他刨出来罗蛛夫人妖丹的时候就发现不对劲了。妖力不够纯，有属于人族的怨气参杂其中。
线索如散落的珠子，被这条名为“悲剧”的线串联起来。
罗蛛夫人的开智，怕是和秋老先生杳无踪迹的那位心上人脱不开关系。乞巧节、平安扣、金凤钗……秋老先生的未婚妻死于采花贼戕害，而“罗蛛夫人”这种妖物只会诞生于女子枉死的怨气、所以诞生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了却因果——报仇。
秋老先生她不是不想杀，不过是那个赋予它成灵的女子留下的记忆和感情影响到了她。真吃了罗蛛夫人怕是要入魔。
贪生怕死是生灵的本能、趋利避害是先天的本性、欺软怕硬更是生存之道。
罗蛛夫人怕是早就预料过会有今日灾祸……
收起妖丹，霍云岸席地而坐，长舒一口气，气息很快沉静下来，进入了调息状态。
“半个时辰后叫我。”
他阖目留下这句话，便不再言语。
周围的弟子余光瞥见后，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动作和声音，默契地避开了霍云岸打坐的地方。
楚行远余光一直看着呢，见此也是往身后的毯子上一倒，准备抓紧时间再眯一会儿。刚合上眼，就察觉到有人靠近，睁眼看了过去，“明澄女侠？”
“楚三公子，”霍明澄对着楚行远龇牙笑了笑，坐到他身边，略带踟蹰道：“你们这趟进去，我大师兄……没有受伤吧？”
楚行远讶异地挑了下眉，道：“干嘛来问我？你们自家师兄，你们不清楚？”
霍明澄抬手捂了下脸，有点不好意思，但眼神很认真：“大师兄那人，楚三公子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就算是受伤了也肯定会瞒着我们的。那群傻子粗心大意未必看得出来，但是我有一种直觉——”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楚行远，“大师兄肯定瞒不过你。”
楚行远闻言心下微沉，脸上不动声色地笑开道：“霍三小姐，你可真看得起我。”
霍明澄扬了扬下巴，带着点小得意：“可别小瞧我，我直觉向来准得很，从未出过错。”
楚行远半闭上眼睛，抬手将一只手搭在头顶，用袖子盖住脸，声音带着点慵懒，道：
“没添新伤，不过……身上估计是有旧伤没好利索。信不信随你。”他说的含糊，却点到即止。
霍明澄立刻皱起眉头。旧伤？是之前在仁德村留下的吗？那时他们落入幻境中，清醒得太晚，赶到时只剩一片狼藉的竹林和遍地尸骸。大师兄却已经沐浴更衣，一身清爽地坐在那里等他们处理后续了……当时他们只顾着羞愧，竟没深想在那般恶战后立刻沐浴是多么反常的事。后来还是楚家人点破……再联想到他们在四象城外遭遇的那只成长期的食人鬼……
霍明澄的心沉了沉。那后面，还是尽量别让大师兄动手的好。
她默默起身，不再打扰楚行远休息，转而找到了正在端着碗喝汤的霍明泽，两人凑到一旁低声交谈起来。不一会儿，霍明泽又去找了刚回来的霍明松。紧接着，霍明松拉住了霍明伍和霍明义……几个亲传们如同传递秘密情报一般，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一轮“信息共享”和“战术部署”。
等到霍云岸收功睁开眼，他发现他在的空地边缘不知何时竟支起了一顶简易却足够遮阳的帐篷。看了看地上拉长的影子，日头早已偏西，午时都过了大半。
霍云岸转头四顾，营地里静悄悄的，明面上就只有楚行远还在树荫下的毯子上睡得昏天暗地，之前那群精力旺盛的师弟妹们竟一个不见踪影，只有几个负责警戒的弟子隐蔽在周围的树丛中。
霍云岸：“……”
说好的半个时辰就叫他呢？人呢？这群泼猴又去哪了？这是妖鬼横行的走阳山脉，可不是纵云道。
直到暮色四合，外出的弟子们才三三两两地返回，一个个精神饱满，脸上带着收获的喜悦和没散干净的剑气，竟陆陆续续上缴了四颗大小不一、但都妖气盎然的妖丹。
霍云岸看着摆在面前的四颗妖丹，一时无言。
突然这么积极？
他微微眯起眼，打量着这群看似正常、眼神却偶尔飘忽躲闪、不敢跟他对视的弟子们。
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有问题。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凤求凰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