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所》地鸡

6、再聚

　　傍晚。

　　西边的天烧红了一片，很有几分残阳如血的悲壮感。陈淑把一张细细密密写满了小字的纸折了四折，放进手提包里。

　　“我放心你的实力。”她对方元说。

　　方元清楚这指的什么，但并不是很想正面搭话，便把手里端着的菜重重一放：“放不放心有什么用？不放心也得吃，或者一起饿死。”

　　白萝卜腊排汤，腌白菜，风干莴笋头炒肉丝，热气腾腾的，香味直往人鼻腔里钻。

　　陈淑噗嗤一笑：“在这方面我就更放心了。”抄起筷子便瞄准了一块带脆骨的腊排。

　　碗筷也收拾干净后，晚霞早已下去了，四面笼在澄澈但暗沉的色调里。

　　方元率先出了门，身后是陈淑饱含深意的注视。

　　他站在孟家门口，敲门也不是，踹门也不是，连伸哪只手都拿不准主意。

　　……他年少时候可没几次走过正门。

　　当真叩起门了，他心里又升起一种别别扭扭的感觉，因什么而不好意思似的，但等到他敲了十几声都没一点儿响动之后，那种别扭也就化成了隐隐的酸楚。

　　快入夜的乡间格外宁静，故而这敲门声格外明显，不可能听不见。

　　背后吱嘎一响，方元转过头去看，陈淑抱臂半倚在自家院落门板上盯着这边。

　　明明看不清表情，方元却自觉看到了她正挑起的半边眉毛，一惯的冷嘲热讽——不是发小吗？人家还不给你开门？

　　……孟安明，这可是你逼我的！

　　想要证明“确实是发小”的斗志便莫名其妙涌了出来。方元转身就走，顺着孟家院墙绕到陈淑视线之外。

　　陈淑本想让他回来，在这情况下便陷入了静默——有些怀疑这个撺掇到底正不正确。

　　算了，至少能达成一个目的，也够本了。

　　孟安明当然听到了敲门声，只是他不想应罢了。

　　村里几乎没人会上他们家，能在这时候来的也就只有隔壁那对夫妻了。

　　不看。碍眼。

　　他几乎是有几分自己都难以容忍的怨气在其中的，相当任性地放任自己装聋作哑。

　　或许是因为方元来访的路径、他身旁可能会随行的弟妹、晚饭时飘过来的饭菜香……也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里觉得他总会继续粘着自己的错觉。

　　当敲门声真的停下并就此悄无声息时，孟安明才陡然尝到了浓郁的失落感。

　　……真的走了。

　　他慢慢拾缀起被打断的思绪，继续在纸上勾连近期的见闻，装作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想念。

　　除此之外，也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了。

　　方元熟门熟路潜到了这扇窗的墙根处，被冷风一吹，脑子清醒过来，脸也烧起来。

　　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都已经到这地步了，再回去岂不是更丢面子？还有，这事儿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本想和以前一样直接把窗推开，又觉得太过唐突，遂礼貌地敲了敲窗棂。敲完后惊觉自己又干了件蠢事。

　　都走窗了，还在意礼貌？

　　方元反应过来，神情一凝，手往窗棂上一撑，轻轻巧巧地翻了进去，可谓炉火纯青。

　　孟安明听见窗外悉悉索索的响动就知道是他，心底快要偃旗息鼓的委屈又翻涌起来，甚至更加猖獗，嘴角却勾起一丝笑，很快又被压下去。

　　他也不侧过脸去看一眼，自顾自地继续写着字。

　　至于这时候所写的东西是否过了脑子，也只有他本人才知晓了。

　　方元一进屋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散着发的青年人眉目温润如画，旧式样的长袍与泛黄油灯淋漓尽致地衬出他的书卷气。

　　他一时间有些疑虑自己是否坠进了记忆或是梦境里，呼吸都下意识浅了许多。

　　“稀客，”孟安明搁下笔，话语里不自觉地带了刺儿，“现在怎么有空来看我？”不陪你妻子了？

　　方元这才惊醒一样，注意到了挂在床头衣架上的军服。他知道此时的陈淑正在联络组织的路上。

　　“……”方元想说白天你也没在啊，但总觉得说出来肯定没好果子吃，就只呐呐地“啊”了声。

　　孟安明又是一阵胸闷，同样知道自己的话本来就有问题，努力让语气软了些：“你不是一向爱闹吗，也会拘着了？”

　　方元终于找回了几丝年少时候的感觉，刻意作出轻快的样子：“你不是一直嫌我没规矩吗，好不容易改了，还不乐意啊？”

　　“……乱讲，”孟安明看得出那分勉强，装作没察觉，“我哪里真嫌过？”

　　“那你之前——”方元睁大了眼，拉过他对面的凳子坐下，半真半假地同他争论起这个话题。

　　明明双方都是清醒的，壳子下成年人的灵魂冷眼旁观，将熄未熄的火种却只愿尽了力去烧。不再斤斤计较过去，不再深思熟虑现在，不再殚精竭虑将来，配合着出演一幕幼稚可笑的拌嘴戏剧，牵扯出连篇共享的记忆。

　　他们说起村口的老槐树、溪底的鹅卵石、房顶时常会栖着的鸟雀，也说到烛光下的温语、学堂里的逗趣、共策马的快意，都有意避开了那些鲜活而具体的人，不让还未愈合的伤疤再次流脓。

　　或许这才是目的所在？至少有了根跨越这段空缺年岁的悠悠悬索，奉献出软肋供人攀缘，供人攻陷，不至于空空荡荡。

　　“……我说不过你。”孟安明敛眸抿了口茶，面上浅怒，心底却是欢喜的。

　　方元喉结微动，是这么习惯的，也便这么做了：“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安明哥哥。”语带央求和亲近，结尾四字分不清是真心亦或假意。

　　只是想这样做罢了。

　　青年的声线显然不同于少年的清越如鸟啼，也绝非孩童的奶声奶气，却同样喊得他心尖一颤。

　　“当年打赌输了都不乐意喊，现在怎么这么听话？”孟安明眨一眨眼，把眼底的微润盖下去。

　　够了，都是些虚情假意的亲昵。够了。

　　方元知道他气已经消了，仍旧直白道：“我好想你。琰之。”

　　孟安明斟茶的手微微一颤，喉结滚了滚，终于也道：“我也是。”他假装没闻见他身上的香水味——清浅却也不可忽视，又隐秘又嚣张地宣誓主权。

　　若非是同某位女士贴近相处过，是不可能染上的。

　　两人相视一笑，再多不相合仿佛都在此刻消融。

　　“莫斯科是什么样子？”方元随意地扯着闲话，瞥见桌面的纸张上写着他不认识的字，“这是……俄语？”

　　“房子高些，天冷些，也没别的什么了。”孟安明有意模糊掉具象的物体，说起文字，“你想学吗？”

　　“嘶……”方元想说算了算了，别再来麻烦事儿，又想到这正是天天赖在这边的借口，“那我试试？”

　　“好。”还是和从前一样，他觉得好，便教；厌烦了，便算了。孟安明想。

　　知道方元对语法和时态完全不感兴趣，孟安明便从常用字词开始讲。

　　方元的视线落在纸上，刚看了三个字便心如死灰，听着孟安明的口语又格外出神。

　　俄语偏低沉，卷舌音颇多，刻意放缓语速时很容易给人以温柔缱绻的错觉。

　　“方元？你在听吗？”孟安明一见他愣愣的样子就明白他又走神了，“认真些。”

　　“好难。”方元趴在桌上不装了，恹恹道，“能不能不认字，只学讲话？”

　　“口语也不简单。”孟安明依着他，教了几句问候语。

　　方元有模有样重复几遍，学了新的忘了旧的，抽查时一片空白，又泄气：“要不还是先培养下兴趣？”

　　孟安明无奈，没什么杀伤力地瞪他一眼，哄小孩儿似的：“好。你想怎么培养？”

　　“你念上几段就行。”方元得寸进尺。

　　“那我念首诗，”孟安明把手边那本诗集递给他，让他选，“普希金的，我都很喜欢。”

　　方元一翻，全是俄文，除了页码没一个认识。批注的确用细笔密密麻麻做了不少，他勉强认出全是英文。

　　他看得头疼，指着这页上稍短的那首：“就它了。”

　　孟安明接过，怔了一怔。他没说什么，念起诗来。

　　“Явас любил……”

　　方元喜欢极了听他慢慢念俄语，可听着听着又莫名其妙难过起来，连带着觉得孟安明的声音也沉了些、苦了些。

　　烛光柔柔跳动，窗外有风树叶簌簌声、水珠滴落声，成为这首诗最为契合的背景音。那些吐出的词句融进夜里，融进房间里没能被照亮的暗影里，像是人不能见光的、卑微又热烈的情思。

　　“……Какдайвам боглюбимойбытьдругим.”

　　孟安明念完，无声地长出口气。

　　“好听！”方元立即直起身鼓掌，却发现对方笑意都淡了，眉目间笼着薄云。

　　“怎么了？”他的心揪起来。

　　“没事，”只是想到了一只可怜虫罢了。孟安明不欲细言，揉揉眉心，“我倦了。”

　　方元识相地站起：“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顿了顿，欲盖弥彰，“来学俄语。”

　　“不用……一周后再来吧。”孟安明没多说。

　　方元的问句都到了嘴边，余光瞟见那身军装，还有什么不明白？便咽回去，“哦”一声，翻窗走了。

　　孟安明将那首诗细细读了几遍，才慢慢合上书本：“……写得真好。”

　　他将明目张胆摆摊开的手绘地图卷起来，揭开灯罩烧成灰烬。纸页从边缘开始蜷曲，丁零的暗红火星和余烬一起湮灭在废纸缸里。

　　方元到自己屋里时陈淑已经回来了，他没空去回应陈淑闲来无事的问句，快步进了书房。没多时便拿着张纸出来。

　　依据记忆画出的，指挥部的布局图。

　　……你怎么敢利用琰之。他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