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所》地鸡

3、争端

　　“孟安明？”乔辰昭低低笑了一声，摘下帽子，打理得极为妥帖的长发同样在脑后扎成一束，左边一缕额发随意垂落下来，“好久不见。”他身后的一个军官立即接过他的帽子，规规矩矩双手端着。

　　“学长。”孟安明上前一步，同样带着笑，“接到你的信我就动身了，不算迟吧？”

　　“正是时候，”他招手让孟安明过来，解下自己的深绿毛呢斗篷为孟安明披上，再稍稍低了头凑近去系上系带，“怎么穿得这样少？”

　　孟安明微别开脸，抓住他手腕，试图制止道：“我不冷……真的不用。”

　　乔辰昭抬起眼来，在这极近的距离里盯住孟安明，似笑非笑：“你需要。”语气虽轻柔，却透露着久居上位者的不容反驳。

　　“……劳烦了，乔学长。”孟安明只得松开手。他和乔辰昭的关系远没有亲密到这种地步，对方却作出这幅亲密的样子，必然是有一番考量在其中。

　　他不是傻子，显然，乔辰昭也不是。

　　乔辰昭没摘下他的手套，完成系带子这样细致的动作便稍微慢了点儿，却不显笨拙，反而有些许慢条斯理的优雅做派在里边。

　　孟安明真的不冷，还得表现出熟稔而从容的情态，在一大帮副职军官的注视中指尖僵直。

　　“学长有要事处理？我就不再耽误您时间了。”好不容易等到他打完一个结，孟安明说。看他身着戎装，背后跟着十余人，自然不可能是私事。

　　“唔，不急，”乔辰昭似乎真的完全专注于这两根小带子，“败坏兴致的小事而已，等到明天也不错。”

　　捧着他军帽的军官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了，只是看孟安明的眼神多少有些不满。

　　“好了，别干站在门口吹风，”乔辰昭比孟安明高了足足大半个头，单手搂住他肩膀时像是把人整个儿地圈进了怀里，半是劝导半是强迫地把他朝里带。

　　孟安明腰腹间硌上一个冷硬的东西。别着的枪。

　　“你、还有你，”乔辰昭一边走一边随手指了两个人，“把今天的事办妥了。”

　　“是。”被点到的两人并直腿，行了军礼。

　　“让其他车都撤下，用我的，”乔辰昭接着说。

　　那两人面色僵了僵，其中一个犹豫地说：“这......”

　　那人刚开口，乔辰昭便竖起根食指贴在唇上，让其闭嘴。

　　他声音里蕴着发自肺腑的笑意，缓声嘱咐：“这么冷的天，可千万别冻着了，若是再传出苛待下属的名声，对我们都不好，是么？”

　　没人敢应答。

　　“嗯？”他挑起一个笑，眸色幽深。

　　“是。”他们没有拒绝的权力，也不敢。

　　“不错，”乔辰昭收回视线，似有若无地向树荫边瞥了一眼，仍旧单手环着孟安明肩膀，“安明，走吧。”

　　孟安明跟着他的脚步走，注意到身后传来一阵拳肉相撞的闷响和几声仓促的痛呼。

　　而乔辰昭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笑意依旧挂在唇角。

　　朱门紧闭。

　　锃亮的德国轿车载着两个不省人事的军官驶远了，在熙攘的街市轰然炸开，升腾起熊熊火焰，黑烟在城外都能看见。

　　“万商汇”杂货铺店面不算太小，装潢和旁边的早点铺小面馆风格一致，叫人一眼望过去很容易便忽视掉了它的招牌。行人若从路旁往上望去，便能在青纱木窗下窥见半张精致的脸，披肩的大圈白色毛领更称得她身形娇小，暗色旗袍的半高领下脖颈修长白皙。

　　“掌柜的，楼上放曲儿呢？”吱吱呀呀的唱片声念着“一剑能当百万的兵”，底楼的顾客随口寒暄，“穆桂英哇，会享受！”

　　石磊“嗯”了声，手上记账动作不停。

　　三楼，起居室内。

　　陈淑坐在窗边，支起一半的窗户足以让人将街景尽收眼底，她偶尔会慢慢地补起口红，抬起手欣赏指甲，猩红色在她身上不显庸俗，而呈出一种浓墨重彩的美感。与其说是在梳妆，更不如说是在精致地打发时间，就像每一个小有家底的太太一样，透着慵懒的贵气。

　　两张单人床贴着墙，此刻被挪开了，墙角唱片机的音乐足够掩住所有动静。

　　方元轻轻撕下几张糊墙的报纸，其后赫然是一个空洞，木匣子里静静躺着一个电台。

　　陈淑听到这番动静，脸上还是笑盈盈的，余光仍留意着店铺明面上唯一的出入口：“送走台旧的，来了新的，值了。”她惯用的那台前不久给了别的同志，组织新拨给的比之前那台更为小巧，瞧上去也没什么严重的磨损。

　　方元翻来覆去检查一番，便重新封好匣子：“王添还没回来？”

　　“这不就来了吗。”陈淑单手托腮。楼下一个货郎样的青年挑着担子进门，没多久就响起有节奏的敲门声。

　　王添额上还冒着层薄汗，他胡乱用挂在脖上的汗巾擦去了，面上有显而易见的惴惴不安与烦躁。

　　“出事了？”方元皱眉，问。

　　“不算……”王添抹了把脸，憋出这句后又没了声。

　　陈淑见他神色复杂地盯着方元，嘴唇几张几合，猜到了个大概。她微不可闻地叹口气，别过脸望向窗外，不再看他们。

　　王添先是快速汇报了近日城里的动向，与之前的没什么大变化。

　　正事说完，就该是掺着私情的事了。他抿一抿有些开裂的唇，干涩地说：“方哥……我看见安明了。”

　　“……是吗，”方元愣了一瞬，想扯出个笑，“他昨天回家了一趟，今天和你撞见也是缘分。”

　　“在指挥所，”王添掩着面，闷声道，“看上去和那姓乔的很亲密。”

　　方元眸光微黯，怅然中又有几分合该如此的微妙之感。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不远处一声炸响。

　　王添飞快抓过草帽：“我去打听。”匆匆下了楼，在逃离什么似的。

　　那边的黑烟隔着一条街都看得见，陈淑眉心微蹙：“我没收到过任何消息……这应该不是我们干的。”

　　她盯了几眼那黑烟，没听见方元的声响：“又在想你那老相好？”

　　“他不是……”方元喉结一动，觉得再纠缠这一点完全没意义，于是把尾音咽下去，“我会和他保持距离。”

　　陈淑却不以为意：“没必要，太刻意了反而让人怀疑。况且……”她勾起个笑，冷漠而现实地说：“这不该是好事吗？想套点情报方便多了。”

　　方元沉默一会儿，才“唔”一声，不知是明白了还是没明白。

　　陈淑没继续劝，室内便陷入了沉寂。

　　没过多久王添就赶了回来，又是兴奋又是疑惑：“炸的是乔辰昭那玩意儿的车。”

　　陈淑目光一凛，愕然：“确定？这就更不可能是我们做的了。”

　　“他应该是没在车上……我在指挥所门口亲眼看见的，绑了两个下属塞进去。但旁边都在传他被炸死了。”

　　“嘶……”陈淑揉了揉太阳穴，“看见尸体没？”

　　“没。附近一圈儿都是空的，凑近了太明显。”

　　陈淑细细思索了一会儿，眼睛一亮：“狗咬狗？”

　　“他不是太子么，还有人敢动他？”

　　“太子多了去了，还缺个假的？况且皇帝还健在呢，太子冒尖儿怕是容易招风啊。”陈淑幸灾乐祸，“之前没摸清楚他们内部底细，还以为他从渝都调来这儿是要削姜洋的权，现在来看……架空谁还不一定。”

　　姜洋是蓝党元老级人物，金陵集团军司令，从早些年“乔与姜共天下”的俗语里来看就知道这人羽翼之丰，不过现在的“乔”集权得厉害，是万万容不下这号人了。

　　“削姜洋是早有征兆，去年我们从他手上拿了西都，他就被调到金陵了，第三战区司令直接降到金陵，削得可真够惨。”

　　“……这么多弯弯绕绕。”王添咋舌。

　　“多点儿更好，最好直接闹掰，我们也省事儿。”陈淑笑笑，“依我看，这次多半是姜洋狗急跳墙，被恶犬看穿了，塞进去的俩人要么是离了心的，要么是对面派过来的。哼，好狠一巴掌。”

　　王添挠挠头：“我的乖乖……这好歹也算自己人吧。”

　　“哪儿能呢，派系多着，勾心斗角的，金陵格外突出，说不准那天就跳了火坑，”她似是无意地添了句，“亲戚朋友走错路的，赶紧劝一劝，这地方吃人连骨头都不带吐的。”

　　“行了，不提那么多，管好自己就成，”陈淑站起来伸个懒腰，“下午还有事儿，走了。注意安全。”

　　“放心。”

　　方元一声不响，提上匣子跟上，最后望了一眼那还没消散的黑烟，不可避免咀嚼起陈淑“火坑”的论断。

　　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