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入职 ...
-
孟安明有些讶异地转过头:“方元?”
方元抬了抬手里的盒子:“还没吃早饭吧?”
“刚醒,”孟安明放下那盆兰花,和他到院中的石桌边坐下,“真是麻烦你照顾它了——我父亲不在的这些年。”
方元摆放碗碟的手僵了一瞬,瓷碗和桌面的碰撞声清脆:“……节哀。”
“报纸上很详细,”孟安明似乎真的完全走出了那片阴霾,“他的事不算突然。站错了队,难免的事。”
方元浑身都寒了片刻,他将视线从亲手做的早饭抬起来,正好撞上孟安明依旧笑着的眼,墨黑得宛若深池。
“想要生存,要么保持沉默,要么选择对的站位。你说对么?方元。”
这是一双狩猎者的眼睛,而不是琰之的。方元冷不丁地想,于是他把那些翻涌上来的记忆压下去,心底是一片死寂的灰。
“那肯定,”方元将筷子拍到他手里,“说这些干嘛,倒胃口。”
“抱歉,我习惯了。”孟安明尝了口粥,温度正好,“弟妹做的?好手艺,你很有福气。”
方元给他夹了一筷子咸菜:“陈淑?她连淘米都不会。全是我做的。”
孟安明轻轻笑了声:“她是你妻子,照顾她,应该的——我都不知道你还会下厨。”
“学了没多久,”方元喝下粥,把无法说出的也咽下去。
他原以为两人重逢后会有说不完的话,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沟壑如天堑,相处时更像是在拼命模仿当初的自己,同时试图在对方身上找出当年依稀的影子。
明明是自己兴冲冲地来,现在却觉得浑身不自在。余下的饭在沉默里吃完,收拾碗筷时方元居然有种如释重负感。
方元道别,孟安明送他到门口,他跨出门槛,走了几步后听见门关上并落锁的声音,如他所拜访的任何一个不熟悉的人家。
雪还在飘。青砖黄泥的墙壁、漆雕镂空的窗棂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白。
孟安明再一次将后山那方石碑上的雪拭净了,跪在墓前。
墓旁那株松柏的针叶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底下是腐朽的乌黑,表面是犹存生机的暗绿,混杂在一起,会统统腐败至半断。喜鹊停在树上,叫声粗粝。
他挺直的脊背一点点软下来、塌下来,承载不住哪怕一星雪的重量。
“您曾教我要明哲保身,可自己却没能做到,”他声音还是哑的,“这叫我该如何处事。”
孟安明的额头三次触到地上,最后一次时伏地了许久:“父亲,我回来了。”
寒意随他深吸的一口气沁入五脏六腑里,把所有的情绪都冻结起来。
感伤是一件太奢侈而无用的事,他要务在身,耽误不得。
点墨在门前等他。尽管阔别四年,仍旧那么知他心意的恐怕也只有她了。孟安明一哂。
他坐在马背上,脊背笔直,正好能看见方家院中的影影绰绰的树梢,不难回想主人少时在树枝上酣睡的模样。
“走吧。”他低声对点墨说。双腿一夹马肚,点墨便嘶鸣一声飞奔起来,向金陵城而去。
马蹄声渐远,陈淑从虚掩着的门后站出来,微眯起眼盯着孟安明远去的方向。
“他去金陵城了。”陈淑笃定地说,从小夹包里摸出面圆镜,开始补口红。
方元早把自己收拾好了:“不一定是城里,这条路又不止通向金陵。”
“你认真的?别让我质疑你的判断力。”陈淑转动下手腕,正好能从镜子里看见方元,“没带包裹,再结合他的来历——很难不让我相信他是去金陵领衣服。”
“……我相信他。”方元只能这么说。领的哪会仅仅是一身衣服?
陈淑在镜子里都能看见方元脸色有些难看,毫不留情:“你真信?我和你打赌,他回来就是一身军装。当然,如果他还肯回这儿来。听说蓝党那边生活好得很,估摸着不至于太离谱,也就比这儿强个四五倍吧。”
方元不吭声,闭上眼。他心里清楚得很。
“哦,不用等他回来,说不定等会儿就能在城里遇上,你眼睛放尖点儿。”陈淑把鬓角落下来的一丝发别到耳后,左右看了看,啪一声合上镜子,“走,找你的老相好去。”
方元长出口气,抹把脸,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清醒一些。
刚一出门,陈淑就挽上了他手臂,她米色的蕾丝手套将小臂包裹起来,好歹让方元没那么尴尬。马车已经在路边等着了,车夫给他们半拉上门帘,避免让冷风直扑面门的同时又留住视野。
“辛苦了,张墨同志。”陈淑在坐下整理衣摆时低声说,眼神却没匀出半个。
张墨也只是蹲下凑近查看车轴,吹了声毫无音调的口哨算作回应。
他们是城里“万商汇”杂货铺的东家,今天该去查看账簿。
今年的金陵罕见地下了雪,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天不到,但那确实是雪。
可雪落进泥地里,不管它乐不乐意,再纯白干净都成了污秽的稀泥,黏重且散发着细微腥臭味。
方元又想起了他的琰之。
美玉光泽也会折损吗?
方元偶尔会微笑着和陈淑低语什么,在外人看来就像再称职不过的丈夫。
他听着车轮碾过雪的轻微咯吱声,心里不合时宜地忧虑这么泥泞的天气会不会污浊了点墨洁白的皮毛,冷风会不会吹痛了琰之的眼睛。
“复述一遍。”陈淑在长篇的叙述里忽然加了句,语气与音量都和之前无异。
“金陵守军三十二旅、七十六旅前天调出,于昨天上午前往万川方向,我方猜测会与渝都部分力量合流后北进,提醒渝地周边组织隐蔽。”方元答道。
“不错,看来色令智昏是我多想了。”陈淑颔首,微微前倾了些,“听清了?”
张默咳嗽一声,侧过头嚷道:“快了快了,半小时的事儿!”
“青衫前段时间暴露,对方内部调动详情暂时不明,该谨慎些,”陈淑把玩着手里的小提包,似乎是在评价其上的花纹与色彩搭配,“告示说两天后公开枪决以示警告……啧。”
“救援的话得看情况,我们这条线不能断。先提个醒,大概率救不了。”
方元喉结微动,说不出话来。
“好在青衫只和指挥部单向联系,不会牵连出太多,”陈淑近乎冷漠地评论说,“暴露过程还不清楚,和乔辰昭脱不了干系。”
“谁?”
“乔辰昭。后台过硬,能力不错,和你那位留的同一所学,早两年回来,现在升到了师长。从渝都调来的恶犬,鼻子比其他人灵了好几倍。最近小心些。”
陈淑等级比方元高了不少,又在情报组呆过,知道的东西自然更多。
“组织说顽石会接青衫的位置,”陈淑将车厢窗帘拉得半开,“估计是个能人,那恶犬眼皮子底下可不好藏。”
方元没听过顽石这个代号,却也没问,陈淑经验老道,没有主动告诉的自然是他不能知道的,就算问,也只能得到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半小时前,孟安明已策马靠近了金陵城。
天知道那顿早饭吃得有多酸涩,每咽下一口,都会想到这是借了陈淑,他弟妹的光。
要是远远隔开还好,可方元偏偏要到他眼前晃荡,步子一下下踩在他心上,浑然不知地靠近、靠近,连让他狼狈离开都不允许。
无论出于哪种考量,他和方元必须保持距离。这不是难事,只要让方元明白物是人非、悲凉难免就好。
孟安明想起早饭的末尾,方元好像是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一样,急匆匆地埋头吃饭,恨不得早早离开。他露出个痛快的笑,庆祝自己目的完美达成。
至于试探出的身份立场……没必要再去考虑。
望见城外布置的铁丝栏时他勒住缰绳,点墨放缓了步子。卫兵们戴着钢盔,将枪口对准他。
孟安明没有下马,抛过去一个扁平的牛皮信封。其中某个小队长模样的卫兵打开查阅一遍,上前用双手递回了,朝身后比几个大幅度的手势。
大路上层层的铁丝栏遂开始被挪开,好让点墨畅快地通过。孟安明只是朝卫兵微微点头示意,双腿一夹马腹。点墨会意,高高抬起前蹄长鸣一声,便卯足了劲儿往前奔,腾空时干脆又漂亮,几个跳跃间就已跨过那些还没来得及完全移开的铁丝栏,径直冲入城门。
街道上人虽然不少,但比起前些年还是冷清了太多,大包小包采购囤积物品的居民随时都留着只耳朵,遥遥听见肆无忌惮的马蹄声便赶忙避开,连句埋怨都没有。孟安明面上一片漠然,在当下能被称为闹市的道路上纵马,说不清出心里闷着的到底是番什么滋味。
道路两旁的梧桐受不住今年的寒冷,零落的叶片像是一张张因饥寒而惨绿的脸。
赫赫有名的金陵方氏也没能在战火里独善其身,“方府”的烫金雕花牌匾已被撤下,这里现在是金陵集团军的指挥部,分划给了十七、五十四、七十九师部。
孟安明下马,眼前的朱漆大门与门口的石狮犹在追忆前朝的昌盛,从门里踏出的却不是软缎的棉鞋,而是双高帮军靴,冰冷的鞋跟落在地上快要叩出声响。
帽檐下是双鹰隼的眼睛,狭长眼角拉出的线条都锋利得能勾住人似的,鼻挺,唇薄而殷红。
正是乔辰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