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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乡 ...

  •   孟安明不确定这是不是他第一次如此慎重地叩响这扇门。

      他明明很熟悉这里,在异乡时闭上眼就能看清它那口井的壁上的暗色苔痕,幽远得如同一幅山水画。

      他深吸口气,将手搭上铜门环,觉得它冰凉而沉重,竟险些脱手,叩击的声音惊动一窝灰沉沉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

      没人应答。

      孟安明听见心脏在胸膛里“砰砰”地急促跳动,要挣出来一样。

      他忽然有些不敢再叩几声。在无数个日夜里魂牵梦索的人的面前竟生出几分怯意。

      “来了来了,谁啊?”

      门开了,站着的却是个女子,穿着新式旗袍,身形婀娜。

      女子?

      孟安明怔愣了一瞬,微别开脸,避开她打量的眼神:“请问,方先生在吗?”

      那女子听见“先生”就哧哧笑起来,冲里边儿喊:“方元,找你的!”

      她的身份实在是太明显了。

      孟安明心沉了几分,垂下眼睛后退一步,觉得寒气一点点儿漫出来,侵蚀透了四肢,连最基本的离开都不会了。

      方元一边打哈欠一边绕过影壁,“找我? ”看清门口那人的一刹愣住了,嘴唇嗫嚅几下:“安明?”

      他快步上前,一只脚踩在门槛上,与孟安明只隔了一个小臂的距离,却没跨出门框:“你——过得怎么样?这些年。”

      孟安明原有许多事想告诉他,想说莫斯科开春都不化的雪、宿舍铁栏上常凝着的冰凌、教授俄语语速太快后自己的茫然,和一个个月明夜里的乡思与心悸,现在突然就觉得没什么可讲的,毕竟这些都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讲出来又能怎样呢。

      撕开自己的伤口呼痛,博取同情?还是要逼迫对方去亲身体会?

      孟安明开口才发现嗓子干涩得难受,轻咳一声把那分不自然掩盖过去:“挺好的。”

      他心里翻涌着千万句话,你为什么剪头发了?这几年去做什么了?踏雪和点墨还好吗?——她是谁?

      但一句也说不出来,生生咽下去了,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

      两人明明都有太多可说了,偏在此刻都只是怔着。初曦的晨光穿过他们之间,像照亮了一万年的距离。

      那股寒气越发浓厚,孟安明忍不住又低低咳了声。

      方元这才像是被惊醒了样,手指下意识搭上自己斗篷的系带,又放下:“伤寒?要不要进来暖暖?”

      孟安明笑笑,摇头。“要不要”——原来方元也会对他这么客气。

      又是一阵沉默。

      孟安明垂下眼睛盯着门槛边沾染的几抹黄泥,忽然便希望这门从未开过,或是他没有在神使鬼差下站到这里,脚却像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

      那女子看不下去,手肘怼了下方元手臂。

      方元又恍然:“哦对,这位是陈淑,我......”说到这里又顿住了,陈淑自然地接道:“妻子。”

      尽管早有预感,亲耳听到这两个字时孟安明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塌掉了一块。

      他在门外看这对新式佳人,那门框把他们黏合在一起,把自己隔在外面,是再无法也无力去改变的。

      孟安明依然微笑着唤了声:“弟妹。”

      方元紧紧抿着唇,表情说不上欣喜,却也没吭声。

      陈淑大大方方地邀请:“真的不进来坐坐?方元这些年说起你好多次了。”她脚下却未挪动半分,哪像是真心邀人进去的样子。

      孟安明抱歉道:“今日来得太过仓促,竟忘了见面礼。弟妹莫怪。”

      “我与方元自幼相识,情同手足,他于我如同孪生弟弟一般。今日见你们琴瑟和鸣、凤舞鸾随,做兄长的——放心了。”

      孟安明一直避免再去看方元,这时候终于忍不住深深看了他一眼,却只直视他眼睛一刻,之后视线便虚虚落在他下颚,缓声温言道:“告辞。”

      其实应有句贺词的,只是那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孟安明,你还真是......卑劣。

      他走得不快,听到背后门嘎吱一声合上后才回身看那扇朱漆的厚重大门,好像能看见门后暖气氤氲、夫妻和美的内院一样。

      雪下大了,落在他的鬓发上。他没有戴起兜帽,反而仰脸看向灰蒙蒙的天。

      一片雪花飘向他眼睛,慢慢闭上眼,雪就被含在睫毛间,好一会儿才化开,像挂着滴眼泪。

      又是一阵咳嗽,孟安明掩住嘴极力压抑着,浑身都颤抖起来。实在是太冷了,在莫斯科留下的旧疾哪是一年半载就能痊愈的?只怕会落下病根。

      也好,也算是相伴一生了。

      孟安明回到自己卧房里,发现到处干净得很,显然是常有人收拾。

      这算什么?兄弟和睦?还是怜悯?

      他无力去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坐在书桌前,把暖炉的火生起了,烤了一会儿,才觉得冷得像冰一样的身子缓和了些,渐渐重新活过来。

      心底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也活络起来,被主人一点点掐灭,到底还是残留了些妄念,就当是一次久违的放任。

      可痛觉也从麻木里苏醒过来,他现在才感到钝痛,一下一下地扎着人。孟安明端起茶杯喝了口,被烫得瑟缩一下才记起这是刚烧的滚水。

      他把白瓷杯子用掌心覆着,搁在桌上,无意识转起来。

      另一边,方元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喜的是久别重逢,悲的是物是人非,忧惧的是自己现下的身份实在尴尬。

      要是如年少时一样无知无觉还好,但自从他觉察出自己这份早已超越友情范围的情意,记忆中勾肩搭背乃至更亲密逾矩的举动,就显得格外令人心猿意马,是再不可能做出了。

      更何况已隔了三年的光阴。三年,够蟪蛄过完三辈子,够时间将一个人磋磨得自身都不敢认。他们经历的天差地别,回忆就像是两个与他们极相似的戏子唱的南柯大梦。

      陈淑是多敏锐的人,早就看出点儿猫腻了,她舒舒服服地陷进摇椅里,眯着眼看方元坐在主位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眼神鹰一样锐利。

      “萝卜没地放了,我占了他的坑儿呢?”

      方元一惊,面上却丝毫不显:“什么?”

      “得了吧,长点儿眼就看得出你俩肯定有点儿什么,想驴我?嗤。”陈淑很满意自己的收获,“说说看?”

      方元叹口气,又是一杯茶下肚,没吱声。

      “还没坦白过?“陈淑一挑眉,激他,“两个大老爷们还这么扭扭捏捏?黄花大闺女都没这样的。”

      “没。不是现在。\"方元突然很想抽烟,但他从来没沾过,家里也没存货,只好抓过几片薄荷叶放进嘴里嚼,“结着婚和他谈情说爱?我配?”

      “还挺认真的。\"陈淑哼笑一声,她声音骤然冷硬下来,“方元同志。”

      方元立即挺直了腰背,神情凝重。

      “记住职责,”陈淑少有这么认真的时候,可那些本就埋在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被外在所扭曲的,“不要愧对你发过的誓。”

      “明白。”

      室内气氛一时沉下来,根本不是夫妻间该有的相处方式。

      “诶,别那么严肃,嘴上有个把门儿的就行。”陈淑脚尖点地蹬了下,椅子吱扭吱扭地晃,正经劲儿又荡然无存了,“男人嘛,多哄哄不就好了?要我说就尽快去,这事儿换我我也膈应。”

      “……算了。”方元把脸埋进掌心,声音低低的。

      “还算是拎得清,”陈淑不觉得惊讶,毕竟方元加入组织还是她推荐的,“言多必失。况且,小方同志,这都多少年了,你上哪儿知道他扒开皮是黑的还是白的。”

      “他不会,”方元立即反驳说,仿佛对安明的了解还要多于对他自己的,“他不可能和那些肮臜事混在一起。”

      陈淑不置可否:“这个时间点儿回来……有意思。”

      “学业完成当然就回来了,你别这么想他。”

      “哟……说他比说你还要反应激烈。行,按你的说法还不好办吗,努把力早点儿把金陵解放了,你俩要腻歪多久都没人管。”

      方元觉得脸烫一阵凉一阵,那些小情绪还是和少年时候一样容易上脸。他显然不愿意让别人看见,闷闷扔下一句“我去休息”,回房了。

      “这小年轻……”陈淑掀开眼皮瞥了眼尚亮的天色。

      她年纪其实比方元大不了多少,只是经历得多了,能看透的东西也多了太多。

      比如这次,正规陆军学校留学回来的再怎么也是个军官,人都到了,她却没得到任何消息,对方也不像是知道他们身份的样子,恐怕只说明了一个问题。

      是敌非友。

      第二天方元起得很早,或许是根本就没怎么睡着。他在厨房捣鼓了一阵,把两碗青菜小葱粥和一碟咸菜装进食盒里,熟门熟路地到了孟家门口。

      门没锁,他迟疑片刻,轻轻推开门。陈淑昨天敲打他的话他自己也心知肚明。现在类似于窥探的行径……只希望不要看见什么。

      孟安明正在侍弄父亲留下来的兰花,叶尖缀着半颗露水,像是迷路在清晨的星星。他的长发剪去了,但不同于方元那么干脆利落得只剩短短半指长,而是略微过肩,扎成一束,似乎是以这种方式留下了少时的影子。

      晨光透过薄雾照亮大半个院子,孟安明沐浴在温柔的光里,青绿的叶片在他指间轻摆,他面上的微微笑意一如往昔。

      方元刹那间掉进了过去的时间里,好像手中拎着的是娥娘准备的饭食,而他还在为没能背诵的文章头疼,来央求同桌在课上提个醒——都是过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归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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