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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腐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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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4年4月6日
昨天一早我们终于如愿到达我们此行的最后一站,伊莎心心念念的玫瑰山谷。
伊莎在前一天晚上与我挤在小床上依偎夜话,她向我讲述了一个与这个山谷有关的传说。
“据说神的女儿曾在桑德邂逅了一位美丽的牧羊少年,他们一见钟情并陷入爱河。牧羊少年对神的女儿许下了忠贞不渝的誓言,神的女儿也义无反顾地放弃神的身份嫁于牧羊少年为妻。她放弃永恒的生命,选择与自己的爱人共历生老病死。不幸的是这个举动惹怒了天神,牧羊少年被下了诅咒,在三年后会因病死去,”她转过头凝视着我,明亮的眼睛满含期待,“你知道后来怎么样吗?”
我揉揉她的头发,认真思考一番,眼前浮现玫瑰满山燃遍的绝景,试着道:“牧羊少年死后变成了玫瑰?或者……神的女儿把他变成了玫瑰?”
她得意地翘起嘴角,眨巴两下眼睛,对我摇摇头。
“不,牧羊少年得知自己被神规定了死期后开始日日忧惧,每次日升日落都在提醒他:他离死亡更近一天。于是他的身体真的日渐消瘦,精神也一天天萎靡,再也不像与妻子初遇时那般美好。”
我迟疑着道:“神的女儿……”
她打断我,轻声道:“天神以为这样就会让自己的女儿醒悟,三年后牧羊少年果然死去了,他再次来到人间,打算把自己的女儿接回去。可你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吗?”
她没有等我回答,而是接着道:“在山谷里,以他们所居的房子为原点,向外散射了一整个山谷的殷红色玫瑰。山谷里行走着一位蹒跚的老妇,神甚至不敢相信,那是他视若珍宝的女儿。原来,从诅咒降下的那一天开始,神的女儿就每天在山谷里种下一株玫瑰,她想向绝望的丈夫证明,自己对他的爱不会有丝毫消退,而是与剥生花瓣,奋而怒放的玫瑰一样,一株一株开满山谷。玫瑰被埋到土壤里,却是以她自己的生命为养料。最终丈夫死去,她也垂垂老矣。”
我温声道:“凄美的爱情故事。”
她垂下眼睛,我能感觉到,她的情绪有些低落:“桑德人感动于神的女儿对爱情的忠贞,到现在依旧把这里奉为圣地。”
我勒紧揽着她的胳膊,深深在她的额头亲吻一下,向她保证:“我们一定会幸福美满,我向你保证。”
我找当地的牧民借给了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我把伊莎抱上马鞍,带着他们两个在攀满整个山谷的玫瑰丛中行走。
伊莎穿了纯白色的衬衫,衬衫下摆被她扎进裤子里,她骨感而富有力量的身体线条被完美勾勒出来,我仰视她,看着她在清晨湿润凉爽的风中展颜,看着她抬手自然地遮去头顶刺眼的阳光,眉眼间留下一片阴影。
她在玫瑰丛里流连,我则在一旁休息,为她画了一张肖像,画中的她含着一抹恬静的笑,温柔而动人。
我忽然意识到,我从来没有为她作过画,事实上我的画技还不错。
我知道这样做多少有些荒唐,我和伊莎在山谷里呆了一天。
星夜迷人,我们在花丛中翻滚,借着醉人的花香沉沦。
尽管我们一开始选择了较为空旷安全的地面,你知道,爱人间的热情总是会让他们迷失,放肆。
我在冷雨中率先醒来,把脱力的她抱在怀里,用自己的外衣把她裹起来,骑上马回到我们寄宿的屋舍。
农户习惯早起,他看到我浑身湿透的狼狈样子大吃了一惊。
我向他点头示意。
“哦,这雨下的真不是时候。”他从洗浴间拿出两条毛巾微笑着递给我,意有所指。
我接过他的毛巾,为伊莎擦去身上的水渍。
“谢谢,我能借用……”
“当然。”
他的笑容意味深长,我大体能猜到,他在以一种过来人的眼光打量我们两人。
我没有理会他,只小心地把伊莎抱向浴室。
伊莎的身体在发烫,我得立刻为她准备退烧药。
2072年4月7日
伊莎深夜把我摇醒,我看到她面色潮红,眼中却泛着水光。
“醒醒,快醒醒!”
我猜她身体不舒服,因为我握着的手还在发热。
我伸手过去抚摸她的额头想要安抚她,她却用力躲开了我的手。
我睡眼惺忪,努力撑开眼睛问:“怎么了伊莎?”
她极力忍耐,声音却还是忍不住颤抖。
“快走!我们要马上离开这里,德礼的人发现我们了!”
“什么?!”
我瞬间清醒,瞳孔骤然收缩,手指因为用力过猛把掌心掐道变色。
我这才反应过来,她穿着睡裙的沾着一片血迹,连她的眼角,都有散发着血腥味的猩红色液体。
伊莎一只手被我握住,另一只包裹着一把手枪。
我立刻坐起身穿好衣服,尽力安抚她:“别害怕伊莎,我们现在就离开。”
她把头转向客厅,艰难道:“穆西死了……来侦查的士兵首先发现了我,穆西阻止他将我带走,士兵把他击毙了。而我……射杀了持枪者。”
我看到前方黑暗里倒下的身体,请求上帝保佑他前往幸福之地。
现在我不得不考虑眼前的情况,德礼的人用不了多久就会赶来,但我们的车却在山谷之外。
我亲吻她的额头:“好了伊莎,听我说,我们要先上车,越快离开才越有可能躲开他的追击。”
我带着伊莎在无垠的夜幕下狂奔,我要离开桑德,再次开始自己的逃亡之旅。
不过这次伴着我的不是孤独和无措,因为我有伊莎。
2074年4月7日
我们在军用直升机锁定目标的前一刻,将发动机轰热,在暗昧中逃离桑德。
一直到使出几十公里外的山间隧道,我们才稍微躲开军队的追击。
主啊,我再次请求您,将您的光辉撒向您虔诚的信徒,求您保佑我们。
2074年4月8日
车子的汽油已经耗尽,我果断将车子丢弃在一条乡间小路旁。
带伊莎潜进村落,借机跳上一辆满是稻草的货车。
伊莎已经一天没有进食,我得找一处落脚点,为她找些食物。现在我们必须尽力保证精力充沛,逃亡之旅还没结束。我更要打起精神,枪口随时可能对准我和我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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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踌躇再三,迟迟不敢翻开日记的下一张,因为我敏感的指尖已经先于我的眼睛,感受到光滑纸张背后突兀的粗粝。
人总是这样,从出生到死亡,血液里一直流淌着,怎么说……鸵鸟因子,我们善于用谎言构筑世界,同样不吝啬于自欺。
我深吸一口气,桌边的牛奶已经凉透了。
我轻轻搅动汤匙,只要我选择此刻合上书页上床睡觉,桑德的黎明便依旧承托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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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4年4月9日
伊莎……
伊莎的胸口吐出腐烂的玫瑰,我双手覆上去,猩红却从我的指间溢出……
她在染上苍白……
她在……
不!我的玫瑰!我的伊莎!
伊莎,天堂不会收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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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页剩下的一半被撕掉了,我拈起它的半截尸体,翻过去。
就是这一篇,纸面上满是暗红色斑驳,有几处字迹甚至完全无法辨认。
我把手指覆上去,缓缓摩挲过粗糙的纸页,心中生出难言的憋闷。
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是日记中的女人被抓回自己的丈夫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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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4年6月7日
无处不在的绝望化成无数把锋利的刀刃飞舞,上帝将我被围困其中,视我为玩物,他想将我处以极刑,又故意不让我痛快死去,他用剪刀剪碎我的灵魂,我能听见骨骼的断裂,血液的抽离,我在崩裂,在粉碎。
我无数次升上天空,无数次见证自己被解剖,被蚕食。
我死于自己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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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飘了一整天冷雨,雨水无规律地叩击窗棂,如同成群的蚂蚁在我的胸腔中觅食、筑巢,我身体里有道声音在痛苦呻吟,而我无可奈何。
我全身的器官里困住几声闷雷,低沉的空气几乎挤尽氧气的空间,我的呼吸在不自觉间变得短促、艰难。
恍惚间,日记顺着我膝头的毛绒毯子滑落,我俯身想要将它捡起。日记本的后半部分摊开在我的眼前,没有任何内容。
我把日记向后翻一页,这就是这本日记的最后一篇。
日记的内容,像是日记主人的遗言。
2074年4月11日
恶魔将我破膛,这一次,我的神主无情地闭上了眼睛。
我的玫瑰长眠于此,她枝叶凋零,恶臭混在空气里几乎挤爆我的肺腔,花瓣渐次凋落,腐烂,死去。
我不会放任你死去,我要用我的鲜血浇灌你!
我不会为你铸造棺椁,如果你听得到,我残破的灵魂也为你所有!
求你,如果你听得到……
别害怕伊莎,我在这里……
我绞烂自己,我们终会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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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几页字迹模糊,应该被液体浸湿过。
我蹙着眉咒骂一句,下意识想把日记本丢进垃圾桶,该死,这感觉简直就像是读了一篇短篇的烂俗爱情小说。
不过作者语焉不详,精神似乎还有些不正常,结束得让人恼火。
我拿起日记在掌心翻来覆去,没有头绪,便把日记搁在一边,先去给自己冲一杯咖啡。
水流从生锈的壶口流出,带着让人作呕的铁锈味,我透过氤氲的水汽盯着日记出神。
一阵冷风扑进来,纸页被翻来覆去,像是在被把玩。
待风停下,我看着某页模糊的日期,脑中灵光乍现。
看来我得去一趟市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