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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番外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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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朝】
英雄和英雄总是有些共同语言的。
李响陪老爷子从用枪聊到忆往昔旧年几场惊心动魄的战役。
对答如流,不自大又没过谦。连未发一言的舅舅面色都微不可察柔和了一些。
恍然回神——
他这是有备而来啊。
真正的靠山在最后一道炖汤上桌时才姗姗而归。
黄昏被铅色吞噬,天空已经阴沉地像是要坠下来,将倾不倾,窗下时不时急驰几只过路的燕子,雨气随着匆匆进门的人一起挤进来。
李响的“阿姨”刚喊出口,杨女士鞋还没来得及换,立马喜笑颜开地将手里的红封塞给他,说了句,“见面礼,不许推辞”。又扬手撇给了我一个。
“为啥我的比他薄这么多?”
被保养得眼周没有一丝皱纹的凤眸回瞪,“吞金兽,有就不错了,不要可以还我。”
默默收进口袋,总觉得利是封的手感不太对。众人入席的档口,李响背手悄悄把他的那份也递到我面前,还生怕我没看见似的,佯装轻咳。
师父促狭一瞥。
羞赧不下,轻推了始作俑者一把。
他回头惑然看我,整个人笼在白炽灯下,修长的颈项和衬衫领口若隐若现的锁骨都呈现着漂亮的蜜色。
“我妈给你的。”
“你管钱。”
侧身耳语的气息像京海的风,轻飘一吹,就带着拳拳爱意吹到人心里。
“凉菜拌得不错,老公。”
顶着我爸不善面色,逆流举手,“那是我……咳,李响拌的!”
邀功的话生被身边人桌下紧急避险般的掐腿改口。
这人是会审视多度的。是故,我爸的寒光只扫了我,没殃及池鱼。
气氛微妙一瞬,就被师父热络地提杯一笔带过。
因为血糖监测,老爷子一年能被允许喝酒的场合屈指可数。今天成了难得的放纵餐,看向李响的眼神更亲切了。
桌上,盘问户口又周而复始。
年龄,点头。杨女士:“好,成熟点好,能看顾我家这只泼猴。”
报职业,点头。杨女士:“好,稳定,这个年纪做到政委,不错,年轻有为。”
再听籍贯,点头。杨女士:“好,南方水土养人,丁妈说临江的水比北京软得多。”
此一时彼一时,一分秋,一分憔悴。
一家之主的频频赞美下,我爸、我小叔吃瘪的表情实在精彩。
破天的洪霖被主客尽欢的推杯换盏衬得无声无息,等大家在微醺里回过神来时,瀑布样的雨已经落得开门都困难。
老爷子手一挥,“都在这儿住下吧。”
首长的盛“令”难却。
长夜始启,干脆下桌转回客厅。李响起身要拾碗,被勤务员阿姨推拒,热络展手往前厅送。
——估计是老爷子授意首肯的。
该来的跑不了。又欣喜又无奈地长叹口气,伸手去牵人准备“受难”。
他大概也感受到了陡变的气氛,刚松弛的眉心又不自觉凝在一起。
踮脚给人抚开,凑近时忍不住低声叮嘱,“接下来的聊天,政治思想一定要正确。”
李响略有疑惑,但还是点头。
解酒的夜茶像是小型述职会,长辈们层级汇报工作,外交部的、最高院的、文化局的、信工所的……再叱咤风云的人也慎重的字字斟酌。
一家子唯一体制外的倪总此刻反而是最轻松的人,偶尔添水,遇到涉密信息就适时借换茶离场。
等待“提审”漫长的难捱。
侧座的沙发窄,我俩挤在一处,腿挨着腿,饶是人坐的再端正,看着也像依偎。
酒气氲人,他西裤下的热穿过与之相贴的家居服,毫无保留地递来。
老神在在地感受着不分畛域的血液流动。
“东君,你这次出访,有什么启示吗?”
睽睽视下,颔首道,“这次访团待得时间最长的国家是萨摩亚,整体来讲,原住民在新西兰政府管束法的浸淫下还是略有种族歧视思想的,但另一好的现象是,仅首都阿皮亚一个城市,混血华裔超过百分之三十。而且这部分群众溯源几乎都在临江,血缘观很重。对比数据下,还是很适合建设合资企业。”
老爷子伸手一指,隔空点了两下,“有进步!那你再说说,如果注资,投向哪个产业更好?”
一时语塞。
尴尬的沉默弥漫在客厅。
求助地瞥了眼李响。
他了然接过话头,继续道,“晚辈个人愚见,最好在运输和初级商业之间。我们启程回国前,他们正处于灾后重建,阿皮亚的工业相对薄弱,大多数机械都需要进口,这是一个很好的外贸空间。”
“为什么不是二产?”老爷子端杯抿茶水,视线却没离开李响。
“地貌实在不稳定,很难完全保障输外建设的国民安全。”
“好,说得不错。”
视线悄悄逡巡,连师父都流露出赞美之色。
家里两间客房,舅舅和师父各自一间。
我妈建议她和我一间,让李响和我爸睡在一起。后二位默契地面露难色。
最后还是李响妥帖开口,“阿姨,我睡客厅就行,一晚而已。”
杨女士还想说什么,被我爸借口拉走。
斜倚在门边看着俩人恩恩爱爱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才冲人勾勾手指。
李响惊然摇头,像是进了盘丝洞的圣僧,双眸低敛,压沉声线,连连拒绝。
“想什么呢,我让你去我房间洗漱。”
那人耳廓霎地一动,浸在灯下透出橙红色的光。
我俩的行李早在进门就被阿姨送进了房间,饭前为了找身舒适的家居服,可怜的旅行箱四敞大开地横在地上。
李响蹲下来找出自己的睡衣,又耐心地重新梳理。
这些天的衣服都是他叠得,就连我那些杂乱无章的资料都被人老妈子似的一页页捋齐。
“刚才为什么让我说?”
心知肚明。
“谁说都一样。这种家庭会议不过就是老爷子人老心不老,总想以各种形式勉励我们这些在职的人多为国家贡献,场上的说与不说意义不大,交上去的报告写清楚才是正道。”
捧着杯子呷啜一口,“再者,那本来就是你的想法,只不过我偶然提供了资料而已……也不是,那些知识应该算你的劳动所得。”
“哪种劳动?”
他站在门边,我坐在床上,原本不近的距离蓦地被李响快几步拉近。
等手里的杯子被贴过来的人大掌接过去放到床头柜上,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荤话。
假圣僧露出真端倪。
卧房的主灯暗着,唯一的光源来自浴室洗漱台的顶灯,晃进来已经昏昏不明了。
夜色笼罩在我俩身上,窗外淅淅沥沥打着院边的芭蕉,树影滉弄映上床被间。
腰被人扶住,下意识勾上李响脖颈。他喝了不少酒,眼尾聚着小小一团红,距离实在近,呼吸里的酒气尽数洒在我耳侧。
思虑半刻,还是难为情翕动,“李响,不行,隔音不好,会被听见的。”
国外几天的纵欲倒是把人抚慰得餍足,好说话得很,被拒绝也只是低头啄我的唇,除此不再动作。
“李响。”
“嗯?”
“哄我爷爷那些话,你准备了多久?”
他单腿跪在我两膝之中,整张脸埋在我锁骨处,也不嫌硌,就这样环着搂着。
“三年。”
轻描淡写,却像耳光一样抽得我哑口无言。满心酸涩,就又听他说——
“这本来就是我该负的责任,不会推给你。”
家里的沙发太硬,久坐都腰疼,哪能让人真睡一晚上。
好在李响作息好,四点不到就乖乖抱着被子去伪造现场。
我忍痛和床分离时,人已经陪老爷子去遛早儿了。一屋子大人,就剩我爸妈坐在桌边吃早餐。
探头探脑。贝果三明治……默默走开,被洋餐荼毒了几个月的胃对这东西实在没好感。
我爸像吃了枪药,“哼,家里做的饭现在都不吃了,明天干脆家也甭回了。”
摸不着头脑。趁人拾碗下去,压低声音向杨女士虚心求教,“我又怎么惹着你家这主儿了?”
我妈靠着椅背,施施然端起咖啡一咂,“据说是昨天晚上几次下来喝水,都没见到想见的人。”
欲盖弥彰,“万一人家上厕所了呢……”
我爸的声音冷然响在远处——
“一个小时上三趟?”
沉默是今早的贝果。
李响拎着油条豆浆进来的时候,我正和口感硬得能砸穿宇宙的面包较劲。
他穿了件驼色绒线的针织毛衣,上面凝固着雨后晓风的味道,青涩、鲜活。说话时半边脸颊矗在晨光里,“吃这个吧,刚出锅的,那个给我。”
“老爷子呢?”
“路上遇见朋友被请去下棋了。”
不由追问,“你怎么没一起去?”
他忙于拆分餐盒,头也没抬,“刚出锅。”
支着头等人派豆浆,无奈道,“李响,你真的很没有近贵意识。”
豆浆碗被递过来,顺手刮了下我鼻尖,避重就轻,“还进柜,我还进桌子呢,快点吃吧,一会凉了。”
才不会凉。客厅香盅里燃着的山檀明明溢出一室暖意。
难得假期,像个闲人悠哉悠哉乱晃,忽然想起昨天的红封。剥开锦布,里面不是现金,反倒是用金箔纸四四方方包着张符。
李响也不明所以,他的里面倒是有现金,只是一沓缝隙边塞着如出一辙的符纸。
两个坚定的唯物主义面面相觑。
还是凯旋的老爷子见多识广地给解释,“这是潭柘寺的护身符。”
李响压低声音问我,“阿姨信这个?”
“不能吧,她是党员。”
一向觉悟极高的老爷子却破天荒替唯心思想说话,“她也是个妈妈。”
鼻尖一涩。山檀有点熏人。
想结婚的事,在阿皮亚报归程的电话里就已经提前和杨女士聊过了。
她说行,把人带回来看看,顺眼就给户口本。
在家待了两天,下午的飞机去京海,老太太像是忘了这茬似的,任凭我怎么在她跟前念秧儿,人都岿然不动。
实在忍不住,“妈,不满意吗?”
二楼窗棂外扶疏摇晃,远处的云雾黛山,红枫叶一树轻佻地融在里头,杨女士坐在窗边的软塌,老神在在地摆弄着缂丝茶布的流苏边。
“满意,你挑得挺好。”她抬眸瞥我,貌似轻松地揶揄,“想要户口本吧?”
她端正地跽坐在茶台前,留给我个侧影,看不清神色。
突然语塞,定定地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开口。
只片刻,暗红色的小本在空中抛出弧度后落在我面前的床上。
杨女士笑意松散,“我刚有你的时候,你姥姥说最好是个男孩。我就觉得这老太太思想怎么这么封建,境界太低。知道你姥姥怎么说的吗?”
“她说,娶妇和嫁女终归是不一样的。”
“我以前不懂,今天懂了。”
情绪矛盾。泪在话音落前滚出来,说的人和听的人一起。
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回头看我。和她一脉相承的秉性促使我落荒而逃。
无可名状。
每个决定都要付出对等的成本,这是人生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