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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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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下午的那场暴雨仿佛是整个雨季的句号,洗净的天空在傍晚邃然染焕成霭霭霞色,燃烧着的、淡淡的粉铺在京海的每一个角落。
清香的泥土气、烂漫的三角梅和飞起飞落的画眉鸟……词汇杂糅在一起,最后融出来一个,“新生”。
消毒水味道涩鼻,好在窗外起了一点风,顺着台沿吹进来,刮起一角折皱了纯白床单,伸手抚平,风复折,我又抚,乐此不疲。
“倪朝——”
床边陪打点滴的李响蓦地开口,“你还有其他事瞒着我吗?”
话题属实生硬。约莫是人在只言片语里恢拓了被追杀的原委。
侧目,一派正气的脸严肃板着。他沉默不语,只是用那双黑眸睨着我,视线如有实质般烫人。
拨玩布料的手指停住,诚实点头,“有。”
李响表情有一瞬间凝滞。对答案的早有预料和意外我会坦言撞在一起,旋即纠葛成复杂目光投过来。
“能告诉我吗?”
“当然,”吊瓶的液体所剩不多,趁人注意不在这处,抽手拔掉针头。
又在焦灼回神的人兴师问罪前,先一步,“我带你亲眼去看。”
探身去够李响的手,没被拒绝的十指相扣。
男人长指一拢,指腹摁压在手背的平口贴上。
身上新换的衣服是他一贯的寡淡风格,老成又稳重的素色衬衣向下被腰带扎紧。只是这件的料子过于清透,背光里,腰腹的沟壑隐约显形。
距离的拉近让我有机可乘,拽着他的手臂借力挺身,凑上去啄他的唇。
酥麻感一触即离,下落的腰被李响捞住扶稳。他绷紧的面部线条受用的松弛些,眉头却依旧锁着,显然还在对贸然拔针不满,“去哪儿?”
“去落井下石。”
戒备森严的医院,逃跑不是件容易事。幸而李响人缘好,一路的警卫他都说得上话,周旋一番,愣是要出来半个钟“散步”时间。
他牵着我一路过小径走侧门,终于在处残破缺口的矮墙下绕出医院。
出租车被截停在面前,身侧的李响先一步打开后座门,一只手替我挡住门顶,另一只手握端着被纱布裹得严实的小臂,谨防蹭碰。
“您去哪里?”
“麻烦您,市政府办公厅。”
车子刚起步,李响突然欺身探过来。属于他的气息铺天盖地,思绪乱飘的下一秒,落扣的脆声响起。
那年代后排系安全带的旅客少有,等红灯的空档,司机师傅忍不住从倒视镜瞄了一眼,随即热络搭讪,“你们很有交规意识啊!”
轻笑回应,“是的,我男朋友是警察,比较注重纪律。”
被点名的人摇头发笑,面上是无奈,眸底满溢着纵容。
经过昨日扔酒处,视线下意识停留,那里已经空荡无物。不知道东西被怎么处理的,但该还的已经还了。
赵立冬的办公室无需打听。
下午的杀手被当场击毙,可是枪的来源、联系人的通讯,刑侦大队都会顺藤摸瓜盘出来,时间早晚。
送到省里的举报信和证据,约莫着这个时间已经在走程序,最迟明晚,省纪委、监委就会派人来核实。
成王败寇,已成定局。
门前而立,看出人的迟疑,指腹摩擦在他手背处的伤疤,下颌微扬,“敲门吧。”
“请进”里是颓然下的强打精神。
“倪朝丫头,好久不见。”
办公室的装潢朴素,风格和他经手建修的招待所大相径庭。
不小的面积里只摆着基本的桌椅沙发,还有一套打眼就廉制的多层板书架,甚至在南方经年累月的潮气下,书架后的墙角被剥掉些白灰,显得素空又朴旧。
“也不久,赵叔叔,前天才见过。”话音落下,未等人请,径直落座。
起身准备虚与委蛇的赵立冬微微一僵,只片刻就调整好,热情招呼李响也坐,又支使秘书倒茶。
“丫头,这手是怎么弄得?”担心演得相当真诚。
乐于陪同,向后一倚,“让人谋杀”,顿挫,“未遂。”
继而又道,“您没听说吗?”
到这步他也仍不肯把伪善的面具蜕下,故作惊讶,“我还真没有,叔叔这几日公务太多,天天在办公室加班。”
“您还真是辛劳。”秘书端过来茶送到我们面前后,欲走,被我喊住,“王秘书!”
精瘦青年脚下一顿,攀好道,“倪秘——”
抬手不客气地打断人,“我昨天送你那两瓶酒呢?”
王秘书紧忙道,“倪秘您昨天没容我说话,那两瓶酒没接住,一瓶碎掉了,另一瓶本来想今天给您送回招待所,还没腾出空。”
意外之喜,“哎呦,那太好了,给我拿出来吧。”
拿酒的空档时间,掌心冷不防被重捏了一下,转头看他,李响视线引着我到绷带,压低声线,“别乱动那只手。”
滚烫气息随着他的凑近愈加清晰,作怪地学着人的样子,小声拉长气音,“好。”
李响忍俊不禁。
对面的赵立冬也附和着,却更像是强颜欢笑。
酒盒被恭敬放到面前茶几上,似笑非笑盯着企图逃离现场的人,“王秘书,再劳烦你把它打开。”
迟疑在赵立冬的略一颔首下,还是哈腰过来照做。过度包装被利索拆除。还真是做秘书的好材料。
“倪秘,开好了。”
轻描淡写,“干了。”
赵立冬终是忍不住,“倪朝,这不是胡闹吗!怎么说我也是你的长辈……”
不耐烦打断,“喝干了,我给二位写谅解书,不喝,您也知道我的职业、我的出身。”
虚假和谐终于被布公。
赵立冬的怒火霎时间偃旗息鼓,王秘书的视线在我们之中扫过,最后似是凛然,劈手拿起白酒仰头下灌。
该说不道,挺忠义一人,是个合格的走狗。
“倪朝,李响也收了我的钱,我进去,他也跑不了!”精神已经萎靡的人仍想垂死挣扎。
身侧静默的人遽然一僵,下意识想抽手,被我反扣住,不容动作。
“可是据我所知——”
清清嗓子,又徐徐道。
“市局刑侦支队的李响同志六年前偶然发现,京海市政法委的赵立冬书记疑似有领导□□性质组织行为,奈何证据链不足,于是立即上报给市监察委的周志合书记。”
“周书记当机立断,派任李响同志卧底接触赵立冬以搜集材料证据。”
“噢对了,这件事情□□也知道。”
酒瓶随着话音应声滑落,溅起的碎片混着液体四散,李响眉头一拧,拉我起身远离残局。
“周志合竟然会帮你。”赵立冬像是随着破碎的瓶子一起散了气,呆坐在办公椅上,“想不到我赵立冬精明一世,让你这只小鹰啄了眼。”
他对自己的形容词实在惹人发笑。于是不客气地嗤声。
旋即换下蛮横纨绔的假托,平和地轻视他。
“赵立冬”
“约莫你到现在还认为自己只输在周志合投首的方向上吧。”
凹进眼眶的无神双眼闻言看过来。
懒得吊人胃口,开诚布公,“从我带着李响去接风宴的那一刻起,你就没有胜算了……但如果我是你,我会在散席后即刻沉没成本,利用省里的人脉先一步自首交代,然后反过来用贿赂李响的证据要挟我捞你。”
惊愕而懊悔。
“你看,你连这步都想不到,你觉得你凭什么跟我斗,凭你并不高明的□□手段,还是己以为深妙的弄权能力?”
挑眉,真诚发问,“赵叔叔,‘精明’这词是不是用的过于自信了?”
一室无言。
手表上,半钟之约仅剩三分之一不到,腕略一用力,沉甸甸视线落过来,“你先去打车,我还有两句话和他说完再走。”
“去吧,没事。”
李响抿着唇,把我牵到离门极近的位置才离开。
“你之所以敢欺负李响,是因为你觉得他无权无势。可他之所以挨你的欺负,是因为他正义。”
“我能全胜的原因,是这些年你给的赃款,他一分钱都没花过。”
主位上的人面露怔忪,倒吸凉气。
意料之中。他自己肮脏,就以为所有人都一样龌龊。
“这两瓶酒,还了六年里你找他办事时的饭局钱。一瓶王秘书喝了,另一瓶,留着路上喝。”
三分钟。
从缺口走回病房显然不太可能。
难为情地询问,“一会儿怎么和你的同事解释晚归啊?”
从市政厅出来唇角就一直浅扬着不落的男人弯腰蹲下,“上来,我走得快,不会迟到。”
天光施施然勾勒出眼前人的轮廓,宽展的背、挺直的脊骨、后颈细软的绒毛,两个人身上如出一辙的气味……余晖所剩不多,却依旧美艳。
倾身,小臂在人的小心引导下环住他的脖颈,体温在轻薄衬衫下交换,亲密无间,李响背手托住我,长腿稳步向前,每一步都有花园里矮木樨的芬香。
每一步都如预期行之有效。
紧悬的心彻底安定,下颌垫在他肩上,不由感叹,“真疯啊。”
四小时前遇刺,四小时后就敢背着安保,跑到幕后黑手面前耀武扬威。
“你自己知道啊!”他语气无奈,话里却没有责怪。
“李响。”
“嗯?”
带着疑问的人侧头,目光正好和枕在他肩上的我撞上。
那一瞬间我想问他很多东西,想问他有没有由此解气、想问他能不能不再苛责自己的内心……但都没问出口。
只是在脉脉相视里,缓慢而轻柔地和晚霞里的人交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