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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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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出收费站的隘口是安稳的最后一刻。
明明应该落在找零的视线紧锁在我身上。
接壤的公路两侧是高高的土堤,土堤上缀满绿荫,松、榕两种树不规则地散布各处,土堤后很远才隐约驻着村落,过往汽车屈指可数,人影也稀疏。
加油站近在眼前。
“倪朝——”
“停车,”不容置喙地对上他的眼睛,命令道,“李响,停车。”
李响因我的强硬气得发抖,下唇不知痛似的被咬在嘴里,最后在我一根根将手指从他掌心抽出后缓缓降速。
车窗下摇的前一秒,那抹银色出现在后视镜中。
“93 加满。”
加油员在车侧忙活,我们像是被罚静坐的孩子,一动不动。神经高度紧绷。
“您好,一共八十七,是刷卡还是……”
“现金吧,”按住准备解开安全带的人,从后椅拽来钱包,“我要开发票。”
“那您跟我去收银台。”
点头应下。野穹还在不知休止地倾倒,车门在雨中推开。
回头,李响死死盯着侧后方的货车,眉头紧往眉心收拢,周身都仿佛透着凛冽寒气。
深吸口气,顶着外衣,踏步走进雨里。
提前换好的平跟鞋在第一脚落地就已经浸在积水里湿透,却好像失去对冷的知觉,机械而慎重地走着行往店里的每一步。
后车并未在这个当口异动。
不敢松懈,木木地接过发票,道谢后僵硬地回身。下意识瞥向货车,又害怕又期盼。
身后满布监控,只要……只要对方踩实油门撞向我,这场“战役”就大获全胜。
而冲回店里躲避的把握,会随着距离拉长愈加困难。
车里的人显然也意识到这样的可能,于是迟迟不肯动手。
一步、两步、三步……迎着风跑回去。
本就不远的路,眼下已经快到公务车前,甚至能在雨帘遮天里清晰地看见里面坐着的李响松了口气。
动手啊!
在心底不自觉催促。心急如焚。
这是李响唯一彻底扳倒赵立冬的机会。
枪声响在一刻,巨大的冲击力贯穿举着挡雨的外套,落在右侧的围墙上。
大脑瞬间空白,疑心自己听错了,身体却先一步反应过来,在生死攸关之际,高扔起外套,借着雨势扑钻到铝材柱后面。
车上本就惴惴着的李响几乎是瞬间踩下油门,冲驶过来。
第二声枪响击碎了公务车的后挡风玻璃。
雷声四分五裂,浓雾下,不停摆动的雨刮器扰人心神,根本看不清子弹的落点。
“倪朝!”
攥紧的心在人的嘶吼和仍发动着的汽车引擎声中得到安定。
第三次枪响打在同一个方向,探身开枪的姿势和毁天灭地的雨大幅影响了准头,弹头射到车牌照上,火花四溅。
驾驶座的门在这关头被踹开,风驰电掣间,李响一个飞身腾空扑滚出来,落点稳稳在我身侧,兜头把我罩进他怀里。
“没事吧?”
忍住右臂擦痛的灼烧,“没事。”
阵雷下,沟通要靠吼,“他们哪来的枪?”
“走私!”
下一秒,枪声就落在了李响跃出那扇门的车玻璃上。应声而碎。
境况极超出预期。任再神思大开也想不到06年的国内,竟然会有枪击发生。
对面仍在叫嚣,嚷出的话被噪音削减到听进耳朵已经含糊不清。
躲避空间的狭窄让胳膊只能横撑在膝盖上,没了飘落的冰水镇痛,粘腻的热源源涌在腿上。
——自负的代价。自食恶果。
揣着我的李响亦浑身绷直,肌肉鼓胀到微微颤抖。瞳孔死盯着只敢在车上叫嚣的杀手,腰上方的肋骨硌在我后背因蹲姿凸起的骨骼处也全然无知觉。
他揽抱的臂膀如同伞盖,岿然不动。
逻辑在危机下异常清晰。
左右两侧,一面是另一根铝柱,另一面是便利店舍墙的死角。
杀手已经从窗口抽身回到驾驶室,预备打火发动车子。分开跑的存活率才最高。
左边空荡,右边满是撬装加油机。
“李响,分开——”跑
话刚说一半,身上的重量乍然减轻。
眼睁睁看着人毅然向左冲去,枪在雨里接连。第一发子弹打穿货车挡风玻璃后,力量尽失。第二发打在距李响很远的消防栓上,喷射的水花四溅。
杀手赫然骂了一句,打着火的货车微打方向,预备直直冲墙的方向撞过去。
他在墙后。
身随心动。只一瞬就钻进了车门大敞的驾驶室,方向盘几乎被打死,油门下踩,轮胎剜在水泥地上,在极近的起步里拧过车身,横在路间。
巨大橡胶爆炸声响彻云霄,极速下的惯力把门死死甩上。
货车疾驰而来的声音仿佛在耳侧,几秒的时间在眼里卡顿成一帧帧画面,呼啸风雨,李响在那些画面里冲我不要命地奔来。
他脸上的雨水、苍白,眼睛里的血丝、痛苦都被放大在我脑海。
下一秒枪声又起,这次是数声连发。货车高速行驶下胎爆后翻倒,一路滑撞到停车闩、台阶、路牌……毫无保留地给予最大限度的阻力。
这样的拖延也让李响在轿厢撞上公务车前,从窗口卡着两膀把我提拽出来,一同滚到安全地带。
我们仰面躺在水泥地上,他的心跳在我背脊,大口呼吸,下落的雨水带着割裂气管的气势急聚在嘴里。
三分钟里,无数次和死神擦肩又踏回人间。
直至被医护人员围住才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幸意。
手脚麻木,血液像是找不到方向一样全身乱撞,衣袖被翻开,才看到棉面料灼烧的破洞下,手臂被子弹划过的伤口已经被水泡的发白。
流出的血被稀释到全身。
脚边碎裂的镜子里,发丝凌乱地贴在耳边,领口的纽扣在拉扯下不知崩落到了哪里,没什么美感,反倒像只刚从河里捞出来的水鬼。
周边人声鼎沸,却一个字也听不清,只知道下一刻就在失重里和身后的心跳声分离。
迟钝发酵的恐惧让我止不住挣扎,妄图起身,脸上带着不知是泪还是水,身上如坠冰窟般温度,轻呼,“李响,李响——”
顷刻就在担架上被人抱住,“我来吧。”精壮的手臂穿过腿窝,右手环住腰肢,小心避开胳膊上的伤口,把我牢牢圈在怀里。
穿过加油机中间的长廊,步速沉稳。
“李响——”
“嗯,我在。”
像是安定剂推进神经,垂眸不再言语,任由人抱着。
验伤、消毒、包扎。
年近六旬的市医院长携各科精尖全程陪同,各市局的领导在医疗室外被训话。
我师徒二人一脉相承的沉默在此时更压低了气氛。
没人知道该怎么做,怎么做都不对。
纰漏大到全市、全省、乃至海关监管也要一并受罚。
拉着李响指腹的手即使在换衣服时也不愿松开。
京海市局局长见状献祭似的下令,“李响,你陪陪倪秘。”
反倒是我师父凤眼一厉,“陪什么陪,东君,把手放开,他也得换衣服。这里这么多警力,不法分子再进来也说不过去,是吧,刘局。”
局长被话点得连连赔笑,跟着我师父向外的步子一同迈出病房。
李响在床边站着,脸上还保持着刚刚看医生给我消毒时的凝重。距离不远,他的鼻息无声地落在我的左肩。
医生已经端着医疗废物出去汇报伤情,房间里只我和他两个。
这是间院长私人的诊室,没有摄像头、没有录音器,甚至病床和门间都有一帘薄纱做隔。
仰首顾盼,抿抿唇,意图明确。
李响迟迟未动。
还为信号没被接收到而上泛几分黯然时,男人骤然俯身,将我扳转向他,单膝压在床一侧,另一条长腿卡在我两膝间,强硬地箍住。
失神的瞬间,落下的吻大有把人拆卸入腹的意味。李响的吻仍是凉的,仿佛失去了所有体温。
唇齿被撬开,舌尖被他缠上,腰肢也被掐在大手里不容转动。氧气交换后吞噬殆尽,心脏盛满摇摇晃晃的江水,几欲溺毙,难舍难分。缱绻无尽时。
明明极其强势的主导姿势,他却像形销骨立、无比单薄的站在风里。浑身微不可察地颤抖,艰涩到像是要即将破碎掉。
心内剧烈抽痛,软得一塌糊涂。捧着他脸的手轻抚,“都过去了。”
睁眼的一瞬,李响拎起同事替他送来的换洗衣物夺路冲进内置洗手间。他流着泪,零落在鬓丝,其实我看到了,但没有上前。
安慰太轻。
他心上的担子太重,所有的挣扎和隐忍铸成了危楼,现在楼轰然又安稳地坍解,无人能帮拾,只能靠他自己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