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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他有一颗小虎牙(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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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医生
1992年1月4号,再过一个月就是春节。
部队来了位特殊的客人,首都军区海军军医,陆景澜。
这个比林知期大五岁的男人,是林父的得意门生,上海第二军医大学的高材生。陆景澜身上有着成熟军人的冷峻,高大挺拔,像一棵遗世独立的青松。
不过林知期没有想到的是,陆景澜是为她而来。
陆景澜来部队的第二个晚上,找到了林知期。
“期期,老师他一直很担心你,你走之后他大病了一场。等过了年跟我回北京吧,我会给你办好调离手续,在那好歹也能有个照应。”
林知期微顿了一下,别过头没有说话。
“我知道,因为师母的事,你心里和老师一直有芥蒂。”
想起母亲,林知期的心跳漏了一拍,止不住颤抖起来。
1979年爆发中越战争,林父授命赴广西镇南关参加医疗救助工作。剩下娇妻弱女留在家中,那时的林知期和父亲都不知道,林母沉疴复发,将不久于人世。
丈夫去了中越边境后,她整日担惊受怕,加重了病情,还未等丈夫回来就溘然长逝。
那年的林知期只有五岁,记忆中母亲的样子已经模糊。不过从她记事起,父亲一直很忙,忙着工作,忙着给人做手术。饭桌上的第三双碗筷,始终都等不到它的主人...
母亲含恨客死异乡,始终是林知期的心结。也就是从那时起,她眼里多了无尽的冰冷。
“我不会和你回北京的。”林知期看着陆景澜坚决说道。
陆景澜无奈摇头道:“既然这样,那我留在这里,等你复员的那天。”
他目光灼灼,看的林知期心慌,她一直知道陆景澜的心意,那样明显,她怎会不知。
可是现在她的心里已经有另一个人了。
林知期不说话,陆景澜也沉默不语。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打破了这场寂静。
是陈三更,他背着手进来,看了眼红着眼圈的林知期,又飞快地瞄了眼陆景澜,漫不经心地向陆景澜行了个军礼。
“这大晚上的,新来的军官和一个士兵有什么说不完的话?难不知道部队纪律严明吗?她新来的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长官?少校?”陈三更的脸几乎要贴上陆景澜的。
陆景澜是长官,陈三更的话是极为失礼的。林知期连忙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角,摇头示意他。
回去的路上陈三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闷着头向前走,走的却不是宿舍的方向。
又是那颗熟悉的红豆杉,冬季无花无果,树上光秃秃的,有些苍白。
“年少有为的军官,要不你直接和他回去做军太太算了,也省的在这继续受苦受累。”陈三更踢开了脚下的石子。
林知期瞧着他这副小孩模样,不由地发笑:“难道你不是个军人,你怎么知道你在部队就没有前途呢?”
“我当然是!”他脱口而出,又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和耳朵肉眼可见的变红了。
那天晚上,树下的两个人相拥在一起,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们的爱如同他们的生命一般,鲜活年轻。
五、处分
转眼间到了林知期当兵的第三个年头,一批批老兵离开,又有一批批新兵进来。
这里有他们的故事,却不会只有他们的故事。
射击成绩优异的陈三更如愿成了一名狙击手,当上了班长。他和林知期的事情,营里的人都心照不宣。两人偶尔吵架冷战,但总是很快和好,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有时陈三更带着新兵在操场上训练,碰巧遇到路过的林知期,全班的人都会跟着起哄,经常弄的陈三更面红耳赤,林知期落荒而逃,但两人脸上的笑意却比日光更浓烈。
那是生命中最好的日子吧,林知期时常这样想。
1994年的国庆假期,陈三更和林知期来到洱海,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们都会来。
十月的洱海边开满了花,鲜艳浓郁的花朵与纯净的碧蓝天边接壤,陈三更背着林知期在花道上奔跑,林知期手上攥着一枚小国旗,鲜艳的红色随风飘舞。一路的风吹在他们的脸上,夹杂着花香和泥土的气息。
不知道跑了有多久,两人在一片紫色的柳叶马鞭花草前停了下来,这种花长得很像薰衣草,不仔细看的话难分真假,这还是陈三更告诉她的。
陈三更在一片空地躺下,林知期贴在他的胸膛上,他的衣襟被汗水打湿,林知期能清楚的听见陈三更的心跳声,急促有力。
林知期俯下身,在陈三更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陈三更抱紧她,转身将这吻延续、绵长。
等他们回过神来,天已经黑了,晴朗的夜空布满了星子。
“期期,有机会的话,你带我去北京看看雪吧,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漫天飞雪的样子呢。”
“好啊,不过北京的冬天可比这儿冷多了。”
“那我就这样抱着你。”说着,陈三更将怀中的人抱的更紧了一点。
夜色里,陈三更脸上的表情令人琢磨不透。
多年以后,林知期回想起那天晚上的陈三更,总觉得那天他心事重重,眼里的光似乎比往常暗淡许多。
后来发生的一切印证了林知期的猜想。
回来的第二天,陈三更就被方营长叫走了,随之而来的是一份开除军籍的红头处分。
罪名是,贩\\毒。
贩\\毒,林知期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陈三更。
一阵风吹来,她手上的照片被吹落在地上。
照片上的陈三更和一个戴着墨镜和黑色鸭舌帽的男人似乎在交换着什么东西,另一张照片上那个男人掩面和他私语着......
从照片背景上看,应该是在大理古城的那几天,而林知期竟然对这一切毫无察觉。
林知期从未觉得陈三更对自己而言这么陌生。
她想等他的一句解释,可是她始终没有等到。
1994年10月8号,陈三更被开除军籍。
那一天,成为林知期往后数年的梦魇,她看着陈三更一步步走出部队,走出她的世界,走进黑暗中。
他留给林知期的只有五个字。
保重,和对不起。
从那以后,林知期恢复了以往的沉默,她的眼底一片冰冷,寒潭一般的死寂。她常坐在杉树下发呆,一句话也不说。
林知期开口后的第一句话是对陆景澜说的。
“我想回家。”
六、叛徒
后来听陆景澜和方营长说起,早年陈三更有个做生意的父亲,后来生意失败了,赔了一大笔钱,他抛妻弃子,从此不知所踪。直到陈三更母亲染病去世,他也没有回来过。
没人知道陈三更的父亲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只知道他现在是个令整个云南省警方都头疼的人,他的贩\\毒集团盘根错节,遍布整个云南省。
最近这个集团中多了一个叫陈三更年轻人,这个人本该是和他们并肩作战的战友,如今却成了军方叛徒、毒贩,知道个中缘由者无不唏嘘慨叹。
部队里也总能听到关于陈三更的事情,听说他被毒枭父亲重用成了贩毒头目,没少在边境渡口走私毒品,他挟持船员,抢劫枪支,甚至开枪打伤过一名警察。
很快,很多人都忘了他曾经是一名优秀的军人。
林知期离开云南是在1995年的8月21号,那天是陈三更22岁的生日。
走出军营的那一刻,林知期闭上了双眼。
她记得,很久之前她从这里走进来,一抬头便撞上了一双笑盈盈的眼睛。
而又是多久前?一个少年满腹阴郁的从这里走出去,再也没有回来过。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这一切像是梦境,坐在飞机上的林知期回想着自己在大理的四年时光。迷糊中,她好像又看见了那张俊秀稚气的脸,对她笑着,满是少年意气...
重回校园的林知期有些不太适应学校的生活,清晨再也没有刺耳的哨音将她从睡梦中叫醒,操场上再也没有那一丛丛的迷彩鲜活如初。
可军旅生活在她的生命里上了一根发条,时刻将她唤回到那年的青葱岁月。
一切戛然而止,像是遥远陌生的梦境。
回北京后,除了完成学业外,林知期学会了喝酒。
陆景澜赶到酒厅的时候,林知期嘴正提着酒瓶瘫坐在沙发上。
她的两颊已经红透,一边看着陆景澜一边傻笑,陆景澜眉头紧锁。
突然间天旋地转,林知期被陆景澜横着抱起。
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寂静无声的走廊。林知期霎时酒醒了一半,这是医院,是她和陆景澜再熟悉不过的地方。陆景澜带她来这做什么?
“你觉得你是世界上最绝望、最难过的人是吗?”陆景澜的声音有些颤抖,在悠长寂静的走廊中清晰异常。
林知期跌跌撞撞的被他拉着走向走廊深处,她清楚,那里面是什么。
ICU重症监护室。
在这里,永远不缺眼泪和绝望。
林知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来医院无数次,却始终没有勇气来这里。
“医者仁心,悬壶济世。林知期,这里的人每天都拼命的想活下来,医生就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可你呢,你是一名医生,你有着健康的身体,却放弃了自己。”
陆景澜的话像一把钝钝的刀子刺在林知期的胸口。
是啊,她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浑噩度日,她所丢弃的,是别人视若珍宝的青春。
“...对不起...”林知期无力地瘫软在地上。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陆景澜将林知期揽在怀里,他心头一阵抽痛。
“我一直都在。”
是啊,他一直在。她年少任性时他在;她背井离乡时在;她孤注迷茫时依然在。
从十二岁那年开始,无论发生什么,陆景澜都未离开过林知期的生活。
或许,一切都该就此结束,重新开始。
他做了部队的叛徒,她也做了自己的叛徒,也算是两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