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雪》红杏尚书

28、（二十八）

　　顾惜朝嘴角勾起，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一双有毒的小手眼看就要触到他，他的剑已被逆水寒挡开，身前门户大开，他却在笑。
　　笑里三分狡黠，七分邪气。戚少商心头瞬间闪过一个讯号，不妙！
　　实在是大大的不妙。顾惜朝的笑，戚少商已经颇为熟悉，每次他露出这样志在必得的笑，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戚少商领教过很多次以后，一看见他笑，心里就有点悬。
　　那一双手悄无声息地探出来，却连顾惜朝的一片衣角都没有捞着。戚少商眼睁睁地看着那十个指甲上蓝莹莹的微光一寸寸朝自己挨过来，画面慢得像静止，他却没法躲开。因为想要救一个无辜的孩子而落入别人预先设计的圈套，这就是顾惜朝一直嘲笑他的侠义心肠作祟吗？
　　不出意料，中招的左手很快泛起紫黑色。戚少商点了穴道封住气血流通，心绪有点难言。他自认为做事无愧于心，可是上天却不公平，屡屡让坏人奸计得逞。当然，能伤得了戚少商，这坏人也没占到多大便宜，胸口的衣襟被逆水寒的剑气扫过，狼狈地咧着道口子，像在嘲笑。
　　顾惜朝也在笑。他挑着眉看着中毒的戚少商，活像猎人盯着落入陷阱里的猎物，神态很得意，语气很同情：“戚大侠，你居然又中毒！”
　　啼笑皆非。难道大侠生来就是用来给人下毒的？从顾惜朝开始，接着尤知味、墨冲，再加上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半大孩子，他中招的次数的确不少。不过有一点没变，他每回中毒都和顾惜朝脱不了干系。
　　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我本以为，你想要一场公平的决斗。”戚少商说。
　　顾惜朝看着他，轻嗤一声：“打架怎么可能公平？你武功比我高，这本来就不公平。”
　　他们以往打架的时候，哪回不是先被人下毒捅刀子、过了车轮战之后才动手的？戚少商叹气，大概自己真的年纪大了，记性差到家。可是适才挥出的那一剑完全出自他本能，出手之后立刻便后悔了，指甲上淬着毒的孩子怎么可能是普通人家出来拾柴火的毛孩子？他以为顾惜朝那一下是躲不开了，而且还是他害的。
　　现在顾惜朝没事，自己中了毒，他竟然还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戚少商隐隐觉得，若是因为他泛滥的侠义之心而连累了顾惜朝，此刻肯定比中毒更不好受。
　　顾惜朝垂下剑，向那偷袭者道：“黑鸦使者看了好些时候热闹，终于舍得出来了？”
　　黑鸦正黑着一张小脸研究衣服上的裂口，闻言换了张天真的表情，语气颇无辜：“没办法，个子小又腿短，想快也快不起来。何况怎么好打扰你们二位叙旧？”
　　顾惜朝“哼”了一声，撇开目光。黑鸦不计前嫌地向戚少商摊开手掌：“九龙杯呢？”
　　戚少商不理这只小毒蝎子，追着顾惜朝问：“这就是你要的？”
　　在他灼灼的目光下，顾惜朝始终面无表情，不置可否。黑鸦受了无视，眼里终于逼出一点恶毒的光，往前迈了一步，厉声道：“把九龙杯给我！”
　　戚少商短促地笑了一声：“之前已经给顾惜朝了，你没看见么？”
　　挑拨离间？顾惜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戚少商，还剑入鞘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然后一手伸向黑鸦，似在索要什么。
　　黑鸦垂着两手，俏皮地一笑：“我只是来取九龙杯的，顾公子要的东西在王爷手里。就算我手里有，我给你的，你敢吃么？”
　　听了此话顾惜朝并未显出失望表情，只是慢慢地收回胳膊，修长的手指拂过手中剑柄，面无表情地低声念了句：
　　“如此，你便无用了。”
　　一丝异样感觉才从黑鸦心底浮起，下一刻便无言地张大嘴，连一丝声音也没发出，仿佛有一团棉花卡在嗓子眼里，堵住了所有的空气。黑鸦垂下头，看见自己心口突然插进一把利剑，上面血液嫣红。如果不是自己的血，倒真有几分艳丽，好看得惊心夺目。
　　被一柄剑刺穿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死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可惜他再也没有时间慢慢体会，因为他很快就咽了气，放大的瞳孔中写满了不可思议。
　　顾惜朝抽出剑，黑鸦的身体软软倒下。他皱着眉把剑上的血在死人衣服上蹭干净，才扫了戚少商一眼。
　　“你……”戚少商想不明白。
　　弯下身在黑鸦怀里掏了掏，顾惜朝找到一个小瓷瓶，打开来闻了闻，抛给戚少商。戚少商拿在手中，依旧不明白。
　　“不想你的手废掉最好吃了它。”封穴的法子救得了一时，可不是长久之法。
　　戚少商默默地吞下解药。他刚才生气顾惜朝又给他设套，怒火攻心，顺口就来了一招挑拨离间转移目标，谁知顾惜朝反手就把自己人给杀了，一连串的变化快得让人反应不及。
　　“我说……”戚少商支支吾吾。
　　“你想说什么？”
　　“算了，没什么。”
　　顾惜朝扬眉，仿佛洞悉一切。脸上露出促狭的笑，“戚大侠以为，我想要什么？高官厚禄？封王拜相？没错，我是想要，非常地想要，甚至不惜一将功成万骨枯！”
　　“你……”
　　“我？”顾惜朝语带讥诮，眸光闪亮，“又想说我不知悔改？是了，顾惜朝就是这样，喜欢逆天改命杀人放火，焉能和戚大侠的侠义相比？刚才若不是戚大侠挡开我的剑，他根本连下毒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戚少商要是没拦他，先前那一剑已经结果了偷袭者的性命。所以戚少商中毒，完全是自作自受。自作自受的戚大侠听他这一番奚落，心里不知为何反倒有点高兴，简直莫名其妙。可是他脸上又不敢显露出一丁点高兴，只好叹口气道：“我只是……怕你万劫不复……”
　　顾惜朝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然下来，适才的万千气势转眼无处可寻。
　　“那个想要封王拜相的顾惜朝已经死了。我早已，万劫不复了……输给了命。顾惜朝从来都只是一颗棋子。我认命了。”他摇摇头，喃喃重复，“戚少商，我认命了。”
　　从失败里得到的教训总是特别深刻。高位之人不论多么赏识他，总也逃不过第二个傅宗书。
　　戚少商看着他道：“我认识的顾惜朝，可不是个会认命的人。”
　　“可说呢，顾公子怎么认命呢？”
　　突兀的声音忽然插进来，伴着浑厚的内力直传耳畔。崖顶上的两人对视一眼，并肩齐退一步的同时戚少商的一句低语飞快地钻进了顾惜朝耳朵，快得连风都没听见。
　　顾惜朝脸色变了变，抿紧嘴。
　　说话之人露出身形，可不就是先前和黑鸦一起远观的看客么。这看客从头到脚灰扑扑的一身装扮，立到几丛乱石旁，不动的时候就像一条细长的石碑。
　　戚少商稍稍分了心，他觉察到身边的顾惜朝全神贯注，已将真气布满全身。他认真的样子很令人着迷，尤其是认真地算计别人时，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让人移不开眼。
　　出乎意料，来人并不搭理地上已经凉了的尸体，甚至连余光都没看过去。他既不上前亦不后退，隔着远远的距离跟戚少商打招呼：“戚楼主，久仰。”
　　戚少商皱起眉头，转头打量这条会说话的石碑。
　　“戚楼主可知我是何人？”
　　摇头。
　　“那么戚楼主可知你身边的是何人？”
　　这不废话么。看来这人也不怎么样，一个睁着眼说瞎话的人，你能指望他厉害到什么地步？
　　顾惜朝面无表情地站着，风从后面吹过来，他的卷发随之摆落到胸前。开口便直截了当：“灰鹤使者意欲如何？”
　　灰鹤答非所问：“顾公子好快的剑。”
　　“过奖。”
　　“一剑毙命，想来他没有受多大的苦楚。我代他姐姐谢你。”灰鹤说着欠了欠身子。
　　戚少商咳嗽了一声，似乎想说话，被顾惜朝瞪了一眼，只好闭紧嘴巴。
　　“他姐姐是何人？”
　　灰鹤看着他们二人，只缓缓道：“他姐姐已不在人世。我知以我一人之力不敌二位，也不打算与你们为难。只是在下有一问题实在不解，我家主子许了一番锦绣前程与他，顾公子尚且翻脸如翻书。戚楼主已在他手中折过一次，何以认定他不会再次出卖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