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雪》红杏尚书

24、（二十四）

　　此处是别苑之后的另一座独院。
　　只有两间青灰小瓦房，着实很不打眼。倒是檐上生着的几许翠绿色青苔，给这小院添了几丝生气。
　　住在这里的人是个满脸病色的少妇，虚卧在床已有好几日。突然有一灰衣人身形闪过，下一刻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病床前。止住那妇人想要起身的动作，灰衣人开口，却是公事公办的口吻：
　　“你的任务没有完成，主子可不太高兴。”
　　来人正是灰鹤使者，而这位少妇正是被顾惜朝打伤的墨夫人白灵儿。她没拿到墨家的九龙杯不说，还放走了墨家后人。斩草不除根，日后必留患。这是她一早接下任务时主子就再三叮嘱她的。眼下不仅一事无成，还弄得自己身受重伤，主子怎么可能不生气？
　　“主子、主子他老人家说什么？会对亚儿怎么样呢？”
　　灰鹤叹气：“主子赏罚分明，是你的错就是你的，不会牵扯到其他人。黑鸦与黄莺留守万剑山庄，主子身边只跟着我和红凤，你且放心。”
　　白灵儿舒出一口气，放下心来。父母早亡，她与弟弟相依为命，虽然弟弟的外形永远是个小孩子，但毕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灰鹤在床边坐下，垂了眼替白灵儿把脉。甫一会惊讶道：“伤得这么重？”
　　“顾惜朝本是想一掌打死我吧……”
　　“怎么说也算是同门，他这是何苦。”
　　“他不知道我与他是同门。就算知道了，难不成你以为九幽的弟子会相亲相爱？”
　　她的落凤掌尚欠火候，主子在傅宗书眼皮子底下把她送去给九幽做徒弟，没多久又让她去了墨家。少了三宝葫芦，练功只能举步不前。
　　灰鹤把一丸药递给她，“它可助你暂时增长功力，只是药效一过便会气血倒流，内伤更甚。”
　　“主子要我对付顾惜朝？”
　　灰鹤摇头，“要你杀一个人。”他的语调很冷，但是他的眼睛里泄露了一丝同情，“主子说，吃与不吃，你自己决定。”
　　白灵儿苦笑，她的命、她弟弟的命，都是主子给的。她有选择的余地么……
　　天边云起，一顿饭的功夫浓云已滚滚而来，遮了天蔽了日，一场大雨顷刻将至。
　　凉亭下，顾惜朝搁下一枚黑子，抬眼瞥见天色，开口道：“王爷闲情逸致，喜欢在雨中对弈吗？”
　　“唉，我看这局棋怕是撑不到落雨了。不出三步，老夫就得掷子投降啊！”瑞王愁眉苦脸地看着棋局，眉头皱成一团。
　　“王爷的别苑端庄秀丽雅致舒适，却为何要来这一处地方？山上气候多变，说风便是雨，跟人心一样，都是靠不住的。”
　　“顾公子这话似有深意。”瑞王笑眯眯地打量着顾惜朝，“虽不知你所指是谁，不过顾公子请放心，老头子的爱才之心总是靠得住的。”
　　顾惜朝微微颔首，心里却在盘算如何能让他先恢复自己的内力。
　　瑞王的目光飘向远处，眺望着阴云下的群山，幽幽道：“我已经上了年纪，不晓得还能看几回日出。到这山上来也无非是想趁着还能动弹时再多瞅几眼，只是委屈了顾公子陪我这个老朽在此虚度时日。”
　　“心如朝阳般年轻，又何惧年华空逝？王爷潜龙在渊隐而不发，只是为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又何谈虚度？”
　　将手中把玩的几枚棋子放回，瑞王深深看向顾惜朝，“不仅仅是时机，更是在等一个如顾公子般的人才。金风细雨楼实非良木可栖，顾公子以为呢？”
　　顾惜朝亦看回去，俯首道：“顾惜朝愿效犬马之劳。”
　　息红泪带回的话让戚少商的心情很是复杂了一阵。顾惜朝要他相信他，说明他在乎他给的信任，在乎戚少商怎么想怎么看；可他那一番奚落，分明是对当年灵堂前的几句话耿耿于怀。戚少商又是想笑又是想叹气，倒对那爱记恨的人的误会并不十分在意。都说了是误会了，大不了他追杀小妖的时候，他帮忙拦住红泪好了。
　　有种人生来就乐观，遇事总往好处想。这种人的下场有两种，鸿运当头则心想事成，时运不济则命途多舛。被仰知天文俯察地理通阴阳晓八卦知奇门的顾公子判定为“命好”的戚大侠，按理说该属第一种。只是世事多变幻，繁华一场梦，谁也不知道上天何时会眷顾你，何时又会捉弄你。
　　息红泪提供了那处别苑的大概地址，戚少商当下就要去一探究竟。还是息红泪提出让郝连春水一起去，好歹多个帮手，完全无视小妖的种种臭脸色。戚少商把楼里的事务暂时交付予杨总管，小妖临走还再三叮嘱要好生照看他家红泪。
　　有了毁诺城花粉香的帮助，戚少商与郝连春水很快找到了地方。只是令人奇怪的是，那别苑空荡荡一座大宅子，竟然无人守备亦无人出入。两人相视一眼，暗自提防，提气上了屋顶。
　　前前后后跑了个遍也没看到一个人影。小妖用胳膊捅捅戚少商，说：“下面会不会有陷阱？”
　　“下去一看便知。”
　　小妖匆匆拦下他，眼神奇怪地问：“戚少商，你当真还信顾惜朝？你就不怕这是他布的局？”
　　若真是他布的局那就更要去了。戚少商想到顾惜朝提到的《七略》，心里一暖。对小妖说：“不想下去你就留在这里。”
　　“好戏我可不能错过。戚少商，我看你迟早会死在他手里！”妖气归妖气，郝连春水这个人其实很讲义气，尤其是对熟人，虽然他经常恨戚少商恨得牙痒痒。
　　几许雨丝淅淅沥沥地飘下来，打湿了屋檐。戚少商站在空荡荡的院子中央，闭目，仰头。雨水落在脸上，清清凉凉地顺着脸庞滑落，像那人微凉的手指。他似乎嗅到这里曾经有过的顾惜朝的味道。只是此刻，他在哪里？
　　“戚少商！这里！”小妖的声音从后院传来。
　　心一紧，眉头不由得皱起，一个纵身便来到后院。
　　打开的门里，戚少商只看见小妖蹲在一双腿旁边。他看不到那腿的主人，可他看得到小妖的脸色。
　　喉间动了动，戚少商突然害怕了。
　　害怕得想转身就逃。
　　逃得远远的，天涯海角。
　　怕的是，他为他构造的天地再次垮塌。上一次，他搭上了半生的基业。这一次，他连心都搭进去了。
　　然而九现神龙毕竟是九现神龙。戚少商一步步迈进去，地上的人从腿到身体再到头，一寸寸出现。戚少商觉得自己的眼睛被灼伤了，疼得厉害。
　　他走过去，将他揽起，心间一时茫然。
　　他的兄弟，他曾经的唯一活着的兄弟。
　　穆鸠平毫无反应地闭着双眼，脸色灰白，一丝生气也无。
　　“你发什么愣！人还没死透呢，赶紧救啊！”小妖暴躁地冒出一句。
　　戚少商如梦初醒，连忙将人扶起，双掌贴上后背大穴，真气源源不断地送出。
　　他不敢多看一眼，自老八怀中掉落出来跌在地上的那本书——《七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