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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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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十八岁,正要申请大学的那一年。
阴霾散尽,我在加拿大T城尽情挥洒青春。富裕而自由的生活,麻木了我的敏感,平息了我的愤懑。我挥霍着父亲的财富,满足自己横流的物欲。
老邓、林越是臭气相投的酒肉朋友。老邓和我一样,准备申请大学。林越刚来的时候还老老实实地HOMESTAY,妄想早日融入加拿大人,天天和他们家里人套近乎。但是人家就不领他的情,微笑着疏远,礼貌的冷淡。三个月后,在糟遇多次打击和我与老邓的招呼下,搬出来和我们同住了。
在T城,根本不用说什么英语,我们那高中是华侨开的,放眼望去,几乎全是中国人。他们和国内无耻中介合作,把自己吹得天花似的,就把我们吹了过来。每年收着我们几十万的钱,请着一些英语都说不好的第三世界国家的老师唬弄我们。英语我们是没学好,带印尼或者印度腔的英语倒是能拽两句。
老邓排查了所有大学的入学条件,大叹就自己这成绩也就往老少边穷地区发展了。我说我要坚持留在T城,本来加拿大就是一鸟不拉屎的地方,冬天占半年,真是大鬼烦冤小鬼苦,天阴雨湿声啾啾。在大城市里还有点人气,冬天的时候还可以去酒吧啊,中国餐馆啊来安慰寂寞的心,去那些小镇,估计半年就郁闷得个神经失常回来。老邓说这次微积分你得罩着我,不然我平均分上不去真就没大学上了。我说罩你可以啊,下次请我吃饭你得高标准严要求啊,少来快餐敷衍我脆弱的心灵。他说我靠,你就不能同情无产阶级啊。我说我就纳闷这无产阶级的定义怎么换了还带开跑车的。他说我就这一个奢侈品你们这些人还要念叨多久啊?我说谁让你带头奔向小康的?。。。。。。鬼扯一阵子后,他开始上网打游戏,我也开始上网打游戏,不同的是,我往往已经做完了作业,而他还不知道今天课上讲了什么。
林越可是个好孩子,每天按时上课按时回家,刻苦学习,就是成绩特别差。他和我,彻底否定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名言。我只听课,做课内的作业,完了就是玩,平时不预习也不复习,顶多考试前开两天夜车,平均分就能有八十出头。林越是天天学时时学夜夜学,考试就考糗。老邓是把堕落进行到底,只是在考试期间,他就从游戏中抬起头来,对我百般热情,又请我中国饭,又让我搭随风车,还厚着脸皮把我积累的脏衣服都抱走洗了,说什么自己洗的衣服少,花几个刀不值得,“顺便”把我山一样的衣服洗了,更要命的是他天天督促我学习,我就不喜欢别人逼迫。只好大喊,好了,你玩去吧,我罩着你! 然后他满意地走开。考试的时候我四肢摊开,上身后仰,好让坐边上的老邓可以随便摘抄。他则是带上隐形眼镜打底,再带上边框眼镜来掩饰他滴流儿乱转的眼珠。通常情况下,他都可以混过关,弄个D来,有时还爆冷门,混上个C让我们开眼界。
转眼我和老邓高中最后一个寒假来了,生活中突然多出来的大段空白,让我烦恼死了。游戏我已打厌倦了,下的电影也看完了,我们三个开始天天泡吧,在别人的节日里点亮自己的寂寞。每天去一个不同的酒吧,和不同的人,吹上很长时间的牛,喝下一杯又一杯苦涩的酒。然后没有了记忆,没有了对将来的担忧,吧台前各色的酒,幻化成了五彩的灯火,温柔地将我拥抱过去。回到家床上一躺,沉沉地睡下,一夜无梦,直到正午。
懒得自己做饭,中国餐馆的菜又做得让人匪夷所思。我天天就煮面凑合,林越开始倒是非常规矩地做着一日三餐,然后一日两餐,再后来一日一餐,最后干脆要来吃我的面。老邓是压根没进过厨房,吃饼干度日。然后林越的女朋友宁宁说要给我们新年的时候好好做一次饭,不过她那些叽叽喳喳的女朋友们也要来。我说也好,大家在一起还热闹。老邓你说呢?老邓端坐于电脑前,沉稳地说,只要大家都开心就好。
老邓和林越30号那天起了一大早,中午12点就起来去买东西。过了两个小时,家门被一群花花绿绿吵吵闹闹的女生撞开,她们一进来就钻得各个房间都是。这平时安静的男生公寓也终于有了女人的气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老邓和林越拎着大包小包的生鲜进来,只呼今天可以吃个过瘾了。我一看,靠,你们要喂军队啊?马上有女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过来,你不要小瞧我们的食力啊! 大概四五个女生吧,挤满了我家厨房,一时间我听到我的名字四下起伏着:“陈心远,你家菜刀在什么地方?”“心远,你家的油是不是在这里面?”“心远快点拿砧板给我!”我回答了这个怠慢了那个,做了这个忘了那个,吵得我心慌意乱,忙得我焦头烂额。
我终于抽出身了,觉得很渴,就走到客厅倒水。老邓和林越坐在沙发上,老邓又嘲笑我,“心远,心远,人民那么需要你,你怎么还出来啊?你不为人民服务了?”“我们家没有饭桌,这么多人,我们要去买点啊,还有盘子,碗。”于是我们留下女生做饭,三个人又出去了。
在宜家买了一个折叠桌子,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风呼呼地刮着,太阳一落下,T城就会突然冷气逼人。我们又去了家附近一间超市,买碗和盘子。我去拿碗,胡乱挑了几个就准备走,回头发现他们俩居然仔仔细细在看盘子。我走过去想吼他们几句,催他们快点走。这时老邓正在举着一个底儿画着血红色蝴蝶的盘子端详着,衬着白瓷底儿,红色越发艳丽夺目,我要说的话突然就哽在喉咙里了。然后我看着他和林越说了几句什么,林越点点头,接过盘子放在购物车里。有那么两三秒,我觉得自己晕眩着,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实了,都隔着一层血色的薄雾。我使劲摇摇头,再定神环顾时,周围一切正常,不远处收银员忙碌着,队伍排得老长,近处是琳琅满目的东西,和真实的两个朋友。我刚才是怎么了?那些不都是小时候的噩梦吗?哪里有梦成真的事情啊?
我们排队等着结账,我看着那个盘子,就那么一个普通的加上一只漂亮蝴蝶的盘子,有什么可怕的啊?但是我始终,没有拿起来。
我们都几乎走出门了,我才突然想起,要买一些饮料。我要他们先去停车场开车,10分钟后再来门口接我。老邓说:“兄弟,要拿不少东西呢,你一个人行吗?”我看着他们手里的一大堆沉重的东西,想他们这些也让他们累得够呛了,于是自信地说:“我一个人能行的!”
十分钟后当我在收银站排队的时候,超市门前几辆警车呼啸驶过。交完了钱出来,我发现一辆救护车正停在停车场上,周围围绕着几辆警车和一小撮人。警察正在用担架抬着一个人上车,车门刚关好,车就急速驶离了。
脑子里电光火石般的一闪,我丢下东西没命地向着那边奔去。我拼到最里面的时候看到老邓满脸是血地躺在地上,向着夜空,瞪大充满恐惧的双眼。有那么一刻我认为他还活着,但是警察,已经开始沿着他身体画白线了。我叫着老邓不顾一切地想扑到他身边,有个警察紧紧拉扯着我,说着:“你的朋友已经死了,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我颓然倒地,泪如倾盆。天空开始飘落小小的雪花,加国又一场风雪开始了,冷得心寒,我蹲在地上抱着自己,抖得不能自己。我一直抖一直抖一直抖。。。。。。。。。。。
警察带我回去录口供的时候,我一直在问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转眼间就生死相隔了。他们说,林越受伤后报警,但是已经说不出来什么话了,只会重复着911和地点。老邓他们倒车的时候剐到了一伙亚裔的车。老邓下车一看就急了,和那方的司机揪打起来,被林越和对方的人劝开了。那帮人开车走后不到五分钟,老邓还蹲在车前心疼着他的宝贝车,有一辆车开来,在他车前停下,车上的人开始乱枪向着人和车扫射,老邓当场死了,林越当时坐在车内,只是受伤。警方怀疑是越南帮派的人,然后永远的那句安慰人的话,警方正在全力调查中。
抢救过后,林越活了下来,但是已然是个废人了。中了两枪,都不严重,我是指他的精神。他是我们的小弟,我对他说话都从来没有粗声大气过。我这么爱护的一个人,现在受了过度的惊吓,只是蜷缩着发抖,透过他惊恐的眼神,我看到他迷乱的理智。
两家的家长都来了,林越被接回国,老邓的母亲,哭得晕死在灵堂上。烛光,人群,鲜花,和照片里他笑意盈盈的脸,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夜。许多留学生,认识的不认识的,自发地聚集在一起,送他最后的一程。我只想隐藏在人群中,静静地,在温暖的烛光里,凝视着他的笑容,想着,我们一同走过的风雪历程。
匆忙从我们合住的公寓搬出来,不敢再去看一眼那天买的东西。在最后一箱子东西搬走后,我突然想看一看那天买的蝴蝶盘子。我翻开留在旧公寓的那天的购物袋,把盘子一支一支拿出来看。我突然又感到了寒冷,在暖气充足的房间里。因为在那堆盘子里,根本没有一个盘子底部画着血色蝴蝶。屋子里突然就暗淡了下来,似乎还刮着很小的阴风,每一个空洞的房间好像都在说着话。我丢下盘子夺门而逃。后来我和许多中国人合住一个公寓,吵闹也不方便,但是我实在受不了一个人呆着,内心深处有种恐惧,从遥远的童年,逶迤追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