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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雾之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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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之海。
传说在鸣神岛的西南方,远隔望不尽的大海,有一座被浓雾笼罩的小岛,名为“鹤观”。那里曾栖息着祸乱永恒的雷鸟。
我在破木筏上偃卧着。雾海上不见日光,亦不见星空。我漂流了多久,一天?两天?我昏昏欲睡又惊醒无数次,总也不得安眠。水气扑面,咸咸的带点腥味,披散的头发被打湿了,一绺绺地黏在我的脸颊上,有些痒,然而我懒得打理。
我在逃避,为将军的威光,为慎的死,为双肩再难担起的“武士”之名与荣耀。
为什么不死呢?为了自己可耻的逃避,切腹自尽,这样还能保留最后的荣耀。
或许这洋流会转向,把我送往鸣神岛,给我最后的终局。一切凭天引吧!
自名椎滩上见证稻叶君的绝笔后,我便萌发了厌战的意思,尤其是看到天领奉行在鸣神岛上四处搜捕神之眼持有者、弄出冤案亦不放过的种种行为后,更是对这场战争憎恶至极。慎也是一样的想法吧?于是我们便在部队调往前线的时候溜走了。
我们逃窜到八酝岛上的一个小村里,村人见是幕府军,脸上是三分忌惮、七分厌憎。好在村长鹫津人很善良,听说我们是厌战逃走的武士,便让我们充任村卫的职责,让我们住在他的家里,还供我们吃穿。
一来二去,我们和村人熟络了,知道这里叫“绯木村”。我知道他们为何那么痛恨幕府军。为了炼制刀剑用的“玉钢”,幕府征用大量男丁做矿工,为的是开采一种叫“晶化骨髓”的稀有矿物。这晶化骨髓生在盘踞全岛的大蛇遗骨上——就是那条曾经东侵鸣神的“海祇大御神”——而那遗骨上,附着魔神的残渣污秽,是名为“祟神”。被祟神侵蚀的矿工,大多短命早亡,而周边的村人,也因为祟神的泄漏而身患嗽血之疾。
我这才注意到,绯木村的男人竟这样少,那妇女小孩也是病殃殃地面黄肌瘦。
我发狠去折腰间的佩刀,被村长拦住了:“算了,还是留着它吧,玉钢打的刀,不用来祸害人,可以用来保护我们嘛。好钢用在刃上对不对?”
幕府军的军服号铠太扎眼,村长从周边的几个浪人手里买来两副盔甲,是鸣神人俗称的“海乱鬼”常穿的那种式样。我挑了红色的,慎穿了紫色的。浪人又给了我们各一张阴阳术符咒,说是擦在剑上可以附着元素。我是火,慎是雷。
“记住,这符咒附魔有时限,用的时候谨慎了啊!”浪人如是叮嘱。
说完他就走了,我知道这类人向来是居无定所的,也就没专门寻他报恩。
巡村早晚各一次,夜哨我和慎轮值上下半夜。白天大把的时间我们在岛上乱逛,不时能看到来自至冬国的军人——自称愚人众;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他们小心地包起一块晶化骨髓,送往不远处的营地,不知在捣鼓着什么。
开仗以来,各国的商船都稀少了,唯独至冬国的船接连不断——都是运兵船。
传闻说九条家家主九条孝行勾结愚人众,不知是真是假;还有说愚人众暗中援助幕府军的,我起先是不信,现在却是半信不疑了。
我们在岛上见到一个迫于生计捡晶化骨髓的小孩。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容易啊,都是这场仗逼的。
“义战”,哈哈!“大义”,呵呵!
再后来,村子荒了,村长说要求神祭神祛除灾祸,让我们两个外村人先离开村子。他最近变得有些神神叨叨的,开始迷信起来了,言行举止也疯疯癫癫,每天对着岛上的神龛嘟囔着不知哪国的语言,与之前判若两人。
他终究对我们有恩,叩头谢过后我们踏上了流浪之旅。
饿了就猎些林中的野物,渴了就到浪人营地里讨口水喝,我们不做劫夺客商之事。在与浪人们打交道的过程中,我发现并不是所有野伏众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很和善的。恶徒我们自斩之,而良善之辈皆是吾友。
天空中飞鸣而过的大雁往来了四次,我和慎的避世生活也过了四年。期间或有幕府军士来“剿盗”,然而念及往日战友的身份,我们往往远远地避开。
战争一直持续了七年,一年参军,两年卫村,四年浪迹天涯,然而不曾有一日忘记磨炼刀法。其实我倒是无所谓,然而慎仿佛怀有什么执念似的,每天早起便不停地挥剑,连带着我的心也痒痒起来了——我当时把他的行为解作武痴的后遗。
现在想来是多么可笑!他练剑的时候,脸上不曾有半点喜色;那表情也不是痴迷或坚毅,而是某种与这鹤观之雾一样的东西。
说起来我的两个朋友都不爱说笑,与他们的交往我却不觉沉闷。
在第七年的岁末,慎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一个罪恶的秘密。
那晚和往常一样,用完晚饭后我坐在营火边收拾我的绑腿,几年的浪人生活教会了很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把握烤野猪肉的火候。慎在一旁盯着晃动的火苗发呆。
“大野君,你觉得究竟什么是大义呢?”他总是这样冷不防来一句。
“大义……说实话我现在也搞不清了。为主君赴死吗?那我们早就叛离此道了!”
“那如果你的主君是恶人呢?”
“你什么意思?难道你认为将军对永恒的追求存有私心?”
“……”
“虽然战争害苦了很多人,但将军终究是为了永恒,只不过那追逐的心过于纯粹致使她忽视了……凡人的疾苦而已。”我也犹疑了。
“……”
“你到底知道什么?”
“那是六年前的往事了。”慎很平淡地道来一件罪不容诛的暴行——
“你还记得吗,我曾经被选为秘密行动队的一员?这个小队只一次任务就被解散了,行动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剿灭绯木村的‘叛贼’。
“是的,我那时候就来到过绯木村附近,也知道那污染人精神与□□的祟神。你道叛贼是何人?并不是来自珊瑚宫的败兵,而是普通的、身染祟神的村民
“这不名誉的任务,说来可笑,竟然是九条家家主九条孝行亲传的口谕。
“我们诱骗村民上船,说是让他们到鸣神岛治病,半路把船凿沉,让他们葬身海底。我水性向来很好,所以每次他们都让我来凿船——这卑鄙的法子,也是九条孝行吩咐的。
“结果有一次,我的恶行被一个渔民看见,或许是他告诉了村民们吧,再来时他们便不肯交人了。队长先派了剑术最好的权五左卫门去交涉,见他没回来,又派了我。在村口我看见左卫门的尸体,头被钝器砸开了花——那可能是村民耕作用的锄头;几个村民见到我便冲了上来,手里挥舞着耙子草叉之类的。见势不妙,我便溜走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刚到绯木村时村民如此不友好的原因,只是因为我行凶之时带着头盔,看不仔细面容,所以他们才没有就地杀了我。”
他的叙述停顿了一会,火光在他脸上不安地跳动,他额上的三道刀疤仿佛烧了起来。他摸了摸那老树根似的疤痕,往火堆了添了些柴,继续道:
“事情远未结束,撤走之后我们思忖着卷土重来,然而奇怪的病症袭击了我们。耳鸣,幻听,不知何人在用无法言说的语言向我们低语,不知所云。祟神盯上了我们,它在我们的身上生长,它在掠夺,无止尽地掠夺我们的神志;仅仅是窥视一眼就仿佛会疯狂,事实上我的几个队友们也确实疯了。
“你以为我额上的刀疤是战场上为敌人所伤吗?那是出自我的‘战友’们!我在卧榻上被砍了三刀,幸亏他已经疯了,刀拿得不稳,三刀用力的方向都偏离了刀刃的方向,也幸好我昨晚睡觉时忘了摘头盔。我抽刀反击,他,或许应该用形容无神志野兽的‘它’,却逃跑了,现在仍不知何处。
“六人的小队,一人死于村民之手,一人疯癫挥刀向战友,三人尸横帐中,仅剩我一人逃回。我也受了些许祟神的污染,然而并未发狂,可能我与你都是奇怪的体质吧……”
营火小了、淡了,他的脸在黑暗中愈发的不清晰,我觉得我逐渐地也看不清他了。
“啪”的一剑,火灭了。
“我不明白。”我对着黑暗中垂首的他道,“这到底应该……算是忠诚呢,还是屠杀弱者的暴行呢?”我不因为他的暴行而愤怒,只是对自己与他的过往迷茫。
七年来我一直在这种迷茫中度过,当年的豪气早就褪尽了,我不独看不清他,连我自己的脸仿佛都消失了。
月光透过树冠斑斑驳驳地洒在他脸上,仿佛透过窗格一样,我恍然间以为我们是在哪里的民居里过夜,然而人的家容不下两个叛离的武士。
“暴行吧。”慎一如既往地平静,“算作忠诚也可以,然而与‘义’是不相关的。不过为了‘大义’,则是可以为了幕府牺牲这些人。”
“你曾经最喜欢说的就是‘大义’,难道是这样子吗?”
“……”
“为了主君,为了幕府,做这些事,可以算作大义吗?”
“说什么大义!那个将军还算什么主君!”慎站起来了,借着月光,我看见他的眼红了:“这是九条孝行亲口嘱托的!想想吧,他还会对多少人嘱咐同样无耻的事!整场战争都是一个卑鄙无耻的骗局!那天我亲耳听到几个愚人众的谈话,他们一面给反抗军提供以寿命为代价提升战力的‘邪眼’,一面又给幕府军军粮战备上的援助,为的就是拖长整场战争、催进玉钢生产,借此来进行对祟神的研究!整场战争,都被幕府卖给了愚人众!我们砍落、被砍落的人头不过是买卖的赠品而已!”他额上的疤突突地跳着。
“将军……可能只是被蒙蔽了而已。一切可能都是天领奉行的诡计……”
“你见过神被人蒙蔽的吗?”
“这……然而你的大义又怎么办呢?”
“真正的大义,就是停止这场不义的战争!我不会像久藏一样只会以死明志——他终究是太耿直了些——我会斩杀将军,再自尽谢罪!”
“为了给不知名姓的牺牲向将军复仇吗?”我听到怀里稻叶君的绝笔不安分地刮擦着,像是有生命一般;然而只是我禁不住地发抖。
“怕了?”
“我……你说的可是实话?”
“不信大可以将我斩杀,我不会还手。”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并不接话,我觉得口很干,咽了口唾沫接着道,“你做好与整个鸣神对抗的准备了?”
“一把刀是不够的。”
“现在有两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