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黑熙

42、虚空轮（11）

　　出山途中，吴乾一路都在纠结案子该怎么交代，既不忍伤优树的心，又不能讲假话欺骗委托人，头疼得不行。回到姑婆家狠狠睡了一觉，醒来已经是深夜，一眼瞥见窗子外头有个人影，伸头过去，发现优树坐在门前静静凝望黑暗中的盳山。吴乾鼻子一阵阵发酸，最终横下心来决定跟优树说实话，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
　　但做了决定马上又碰到伤脑筋的事。一开始刻意隐瞒自己的法术，不过想着最后就是做做简单的是非题，“睦可是阿尨”或“找错人了”，根本用不着拿异能吓人家，谁料还有个“身体是、意识不是”的答案。现在要让优树相信调查结果不是胡编乱造的灵异故事，只能一边说一边做法术表演，小心翼翼地生怕把人家吓晕，又怕被当成魔术。
　　优树的反应出乎意料，既没有对法术表现出多大的惊讶，也没有因为阿尨的选择而痛哭失声。她只是默默地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再不开门。吴乾等到天快亮也没见她出来，只好去睡觉，可心里不安睡不沉，迷糊了一会儿又爬起来跑到优树房门口，耳朵贴过去听。
　　“五千，是你在外面吗？”优树在门里边轻声问，吴乾就轻声答“是我”。优树来开门，露出身后床上已经收拾妥当的行李，吴乾细细打量她，她脸上没泄露一点情绪。
　　“谢谢你，五千。”优树伸手搂住吴乾，下巴搁在她肩窝上，声音又软又暖。吴乾有点想哭，吸吸鼻子正要问几点的车能不能等我一起走，却听到优树说：“我搭最早一班车，就不等你了。”然后是再一声轻柔的“谢谢”。
　　分别总是这么不经意地到来，教人猝不及防。吴乾回城闷闷不乐了好一阵才逐渐忘记这事，却又意外接到了优树的电话。

　　“优树姐你还好吗！我好想你啊呜呜呜呜……”吴乾抱着手机在床上打滚，忍不住就开始撒娇，听到优树说“我也想你啊五千”，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然而寒暄了没几句，优树的话就让吴乾大吃一惊，惊得整个人立马坐直，抓着手机紧张地叫：“你不是说真的吧！”
　　优树说，阿尨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她一早就知道自己忘不了他。得到他的去向以后，原本是打算就这么过完普通人的一生，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妄想迷住，无论如何都想去实现。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从小到大都听从家里的安排。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找不到方向，没有梦想，度过了一段异常迷茫的时期，怀着深刻的恐惧感四处面试，直到确定了入职的公司才重新稳定下来。那天工作不顺大哭一场，这种迷茫突然又出现，她不知所措，特别想逃避，就开始思念阿尨，幻想跟他在一起。
　　一个诡异的念头就此产生：既然寻找阿尨的结果是得到这么怪力乱神的真相，那为什么要继续维持所谓的正常人生，而不是追到他身边？虽然可能无论是“在这个世界”或是“在寻找阿尨的路上”，她都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但对她来说，“去到他身边”却是独一无二的、传奇的选择。
　　她第一次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又觉得如此疯狂而荒诞。
　　她对吴乾说：“能不能问问那位族长，过虚空轮需要什么条件？如果我不适合，就彻底死了这条心。”
　　吴乾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点燃一张穿空符跳跃到无灭阵边界，也就是第一次见到的那扇铜制机关门前。没多久怪大叔出现，听明来意后放她进去，让引路姑娘直接把她带到眬爷面前。
　　眬爷说，优树姑娘的执念非常，“识藏”传予她，祸福难定，这虚空轮却是可以过的。人事无非一个缘法，优树姑娘既与阿尨情牵一线，又得吴乾查明真相，已是缘法所在，她若舍得抛弃肉身，便过得这虚空轮。
　　吴乾以为“抛弃肉身”的条件足以让优树打消念想，出了山就打电话，却再次被她折服。
　　“五千，我一个人妄想的时候，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我最放不下的就是父母，如果以这个身体穿越，‘优树’突然消失，身边的人要承受我的不负责任带来的痛苦，我反而会犹豫。但是你说过，阿尨是以‘灵’的方式去了未来，‘睦可’的身体住进了另一个无主之灵，那我的身体应该也可以。我从小就有写日记的习惯，只要把日记交给未来的优树，她就能更好地成为‘我’。
　　“五千，阿尨不能接受我比他小三百岁，不能接受因为我而背弃誓言，那么我放弃这个人生，陪他受罚，我们都从头开始，就再也没有障碍能横在中间。”
　　吴乾说服不了她，只能在准备工作全部做好之后，站在虚空轮的崖边，心情复杂地目送这个相交不久却也许要永别的朋友。眬爷伫立于最高处的齿轮之上，双目发出七彩神光，巨大的机器就开始转动。“山鸣”是机器运转发出的振动声，整座山、整片大地都在为即将去到另一个世界的人魂送别。
　　脱离躯壳的优树，是一个穿了素简白裙的少女，她在齿轮上跳跃转移，循着指引跳进一个个没有轴承的中孔，层层向下，寻找正确的时间隧道。那身影如此轻盈，薄淡的半透明像一张干净的白纸，它选择了自己的去路，许下“无怨无悔”的诺言，再不留恋这个人间。吴乾看着看着就热泪盈眶，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而哭。
　　她忽然懂得了优树的疯狂和眬爷的不阻拦。优树是至为单纯的人，从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所以在明白到一生所求的时候，抓住了就不放手。而眬爷活了几百年，拥有伏藏龙的力量，能见过去未来与世间宝藏，所知所想早已脱离凡尘。精怪能披着人皮到俗世中一日三餐，人又为何不能抛却肉身去追寻另一种生活？

　　【余】

　　连日阴雨终于停歇，乌云散尽，天空放晴，蓝得沁人心脾。
　　十六岁的少年刚打开家门，手机就收到消息，他微微一笑，点开屏幕，小小的三维图像投射出来，少女的神情和声音都无比可爱娇俏。
　　“阿尨，我晚一点点才出门，要等我哟，mua！”
　　少年默默做了一个“mua”的口型，却不回复。他收起手机，关上家门，隔着背包摸摸里面的礼物，稳稳迈开步伐，朝少女所在的街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