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塔》黑熙

36、虚空轮（05）

　　大雨中的盳山沉默而冷酷。入冬天气，山上温度本就低于外界，再一下雨，视野迷蒙模糊，道路被泥泞淹没，地面浑水四溢，枯枝败叶裹卷其间填埋坑洞，脚下危机重重，森林变得阴寒污浊不怀好意。
　　吴乾全身浇得透湿，在暗如黄昏的林间缓慢前行。她不想被村人发现自己身负异能，入山十分钟才小心地爬上树顶，借着树枝跳荡跃进。
　　山鸣来处不明，随着它一同泛涌的某种东西却隐约能摸索到源头。吴乾说不清楚那种感觉，它比山鸣更令人心悸，仿佛无数寄生虫藏在怪兽的呼吸之中，悄悄蚕食着什么。越往山上去，这种感觉就越清晰。
　　她凝神静气地捕捉它，在林中不断跳跃变换方位锁定它，向着森林深处一路疾驰追寻。杂念在身体的运动节奏中消散，心志精纯专一，那次喝过烈酒之后的神奇力量又逐渐显现。她的视野越来越明亮鲜艳，像是被看不见的手一层层撤掉灰色的蒙版，所有细节都变得丰富而饱满，连雨落下的速度都在变慢。她于树顶间飞掠，视线微微聚拢，刹那间便定格了雨滴在空中破碎的模样；她略一低头，枝叶缝隙间露出地面草叶上的蜗牛，它的螺壳被雨珠敲打，水色洗亮了棕黑相间的细小纹路。
　　她对这感觉有些着迷，正要更深入地体会，却发现它开始迅速流失——那种说不清楚的、在雨中一波波泛涌的东西，正在蚕食她的精气！她像一头蒙然间落入行军蚁群的野兽，来不及发挥藏于身体之中、尚不被了解的神秘力量，就已经被重重围困，求助无门。
　　大雨重新掩盖了整个世界，视野暗下去，暗到发黑，精神也无法控制地涣散。吴乾试图寻找一根粗壮的树枝略作停留，却一个恍惚从树顶跌落。
　　她一脚踏在近前斜伸的树干上，不断借助蔓生的枝杈缓冲下坠的势头。一道迅疾风声忽地迎面破空而来，她下意识地朝右侧闪避，左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身体侧倾失去平衡，直直朝地面摔去。五米左右的距离，已经没有可供借力的树枝，也来不及调整到最佳姿势，情急之下她双臂一收护住头脸，就这么侧身着地，然后迅速翻滚卸力，被一棵大树挡住去势才安稳地停顿下来。
　　她吃了几口泥浆，刚想吐掉，那道风声又再破空而来，仍然正对着她的脸！她立即狼狈地屏息趴低，把脸埋进旁边树根处凹陷的水洼，听得风声擦着后脑钉在树上，唰地弹身而起蹿到树后蹲伏下来，“呸呸呸”地吐掉嘴里味道古怪难以形容的泥水，张口便骂：“狗娘养的给老子出来！！！偷袭算哪门子本事！”
　　她火冒三丈地拿袖子擦脸，想把周围环境看清楚点，却忘记袖子也沾满了泥，刚被雨水稍稍冲干净的脸又糊成一片。“擦！！！”暴脾气彻底被点燃，她索性不躲了，噌噌几步站出去，提声怒吼，“滚出来！！！”
　　对方回应她一连串紧凑的风声。吴乾腾挪闪转，几道风声“咄咄咄”地钉在树上，她定睛一看，筷子粗细的树枝入木三分，只留一截小指长短露在外头。
　　吴乾二话不说，朝着树枝来处发足狂奔。不远处树顶一阵窸窣作响，灰色人影以极快的速度跳跃，方位变换如同鬼魅。疾劲的风声从各处射来，吴乾疲于应付，心火上攻，狂烈焦躁。
　　她一时心血来潮，连包都没带就上山，被不知名的东西吞噬力量，不但视野模糊体力下降，腰后旧伤也一阵阵虚软。此刻她又陷入困兽之境，左奔右突不得脱出，怒气便充塞了胸臆。她也不管那不知名的东西是否仍在继续蚕食她的精气，不管各处射来的树枝是否会击中自己，她心头只有一个意念一个字，竖起两指贴住鼻尖便疾声大喝：“焚！”
　　古人田猎，烧山毁林驱赶野兽，谓之焚。吴乾心似火灼，一意要逼迫偷袭者现身，这字便应了她的心境。烈焰逆雨势而生，攀枝附叶炎炎向上，朝四周张狂扩展，那灰色的人影终于一跃而下厉声呵斥：“一介命师违犯天规，小小年纪狂悖不敬，不遵警告速速离山，反逆施倒行烧山毁林！报上师门，饶你不死，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吴乾倔硬地原地站立不动，死死地盯住对面那个一身短打、颧突颊陷、相貌装扮都很奇古的大叔，态度倨傲地反击：“打不过就拿辈分来压？你妈贵姓？这山你开的？只准你在树上蹦跶不准我来淋雨？好就算是你开的，你在哪竖了‘此山我开此树我栽’的告示牌？招呼不打就偷袭，前辈您如此高风亮节，晚辈实在失礼失敬。”
　　她语出连珠，那大叔根本插话不进，瞪着铜铃眼听完她一番夹枪带棒，头发都要炸起：“小辈休逞口舌之快！你若尚存良知，便即刻解了字咒，以免生灵涂炭，日后悔不当初！”
　　吴乾站在火圈中心与那人对峙，感觉到腰后旧伤一阵阵发冷。雨势越来越大，火焰蒸腾水汽，湿闷、高温、精神不支，咒力纯靠一腔怒气强撑，那不知名的东西又围聚于此，正如蚁群啃啮困兽流血的伤口，精元从破损处流泻不绝——即便那怪大叔不说，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耗下去。
　　“解咒可以，但你必须保证不再攻击我。我上山不是来打架的。”吴乾双手叉腰，暗暗捂住后头那处寒凉的疤。
　　“我本无意攻击。”怪大叔看起来很不想做解释，“上山不可过界，村中难道无人知会你？”
　　“没有。”吴乾默默地想，难怪她跑出门的时候，姑婆神色那么紧张。
　　怪大叔沉吟片刻，手一挥道：“不知者不罪。你且解咒，速速下山，毋要停留。”
　　吴乾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低声解咒。火焰甫一熄灭，那大叔便一个纵跃飞掠而去，倏忽间便消失无踪，留下几句话在空中回荡：
　　“速速下山，毋要停留。若违此约，再不轻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