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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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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月一直在翊坤宫休养,她几乎每日都在小佛堂待上许久。有时候,在大公主的陪伴下,她勉强愿意出门走走,也是去延禧宫坐坐。皇帝念及令月痛心,吩咐延禧宫陈设不变,不再让旁的嫔妃住进去,同时也延缓了大公主的婚期,让她多陪陪令月。有时候,令月一个人坐在寝殿,打开箱子里头积攒的卓晴这些年全部的绣品,一个一个挨着看,从歪歪扭扭的四不像到精致富贵的花纹,好像看见卓晴悄悄成长的痕迹。
五年之内,亲近的人不断离世,接连的打击让令月沉浸在一种麻木的悲伤之中,像是当年被马佳氏摁在水里,让人窒息,又动弹不得。
她静静地回想,回想这十多年在这宫里听到的每句话,自己说的每个字,试图再去发现一些什么。
苏佳氏的每句话,像一个诅咒,时时刻刻缠绕在令月心上。
可是日子还要继续,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下。
冯安德从漠河王府回来,说福晋抱着卓晴的绣品哭得晕了过去,已卧病在床。
年底,舒嫔薨了。她入宫十几年,父兄深得皇帝信任,只不过她自己身子不争气,才一直在嫔位上。乾德十七年十二月,皇帝追封她为舒妃,命德妃操办了丧仪。
开了年,宫外传来消息,伊尔根觉罗氏老福晋病逝了,据她孙媳说,她死前叫了两声月儿,不知道在叫谁。这个消息让令月五脏六腑都痛了起来,入宫十几年,再没能见外祖母一面,又不想与外祖家牵扯太多惹皇帝猜忌,几乎是断了联系。
初春,巩奕来为令月请脉,说她已有些气郁的症状,需要宽心静养。
令月笑了笑,苏佳氏说的是对的么?自己真的要成了第二个贤贵妃?
这一年,皇帝来瞧过她很多次,但更多时候皇帝有自己的事要忙。四月令月没有跟着进园子,她因为养病,留在了紫禁城。德妃也留了下来。
令月问,“你不去园子里,谁来管事?况且,好端端的,你留下来做什么?”
德妃拍拍令月的手背,“我不想去园子里。这几年,皇上宠爱新人,咱们不好管束,愈发不成个样子,大白日的都勾着皇上饮酒作乐,进了园子只怕更放肆,我不想去瞧。至于管事的,我交给祥嫔了,我陪陪你,顺便呀,给瑞兰选选额驸。瑞兰过了就到了我们静华了。皇上念着你身子不好,想叫瑞兰嫁在京中,能时常回宫来看你,这是好事。”
令月点点头,“我早有几个看好的人选,这两年也暗中瞧着人品才干。待皇上回銮,便送上去请他择选吧。这宫里不是什么好地方,瑞兰,还是早些嫁出去,早些离开紫禁城吧。”
皇帝回紫禁城后,便选定郭络罗氏的嫡孙崇礼为大公主的额驸,并册封大公主为和硕端仪公主,于乾德十九年三月成亲。
德妃本要操办婚仪,但令月撑着身子,定要亲力亲为,为瑞兰添了满满的嫁妆,看着她大红的喜轿抬出宫门,与明贵人一起激动得落了眼泪。
大公主婚仪之后,令月在佛堂几乎静静坐了三日,除了碧落,谁都不见。
最后,她上了一柱香,烟雾缭绕,“该做的事,都做完了。瑞兰出嫁了,我已没有未了之事,也没有牵绊了。彦宁,卓晴,容谙,外祖母,保佑我吧。”
打开殿门,走出去的一瞬间,春日的阳光有些微微地刺眼。令月握住碧落的手,“碧落,我要做一件大事了。”
碧落坚定地点点头,“奴才永远陪着您。”
钮祜禄令月,从不是软弱之人。一年多以来,所有事情,她已经想得太清楚太明白了。
沐浴更衣,令月很久未曾好好梳妆了。纵然已经不再年轻,梳妆之后的令月仍然是美丽的,那些伤痛和时间留下的痕迹,令月温柔地接纳了它们。
沉香看见令月如此打扮,忍不住红了眼眶,“娘娘有了心气儿,奴才为您高兴。”
“沉香啊……”令月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回寿康宫吧。太妃会妥善安置你的。”
沉香一惊,立即跪下,“娘娘,可是奴才有错?”
令月摇了摇头,“不,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你是旁人的眼睛和耳朵,太危险了。本宫知道,你也只是一介宫女,身不由己,所以本宫不愿伤害你。回去吧,在太妃身边,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
沉香磕了个头,“娘娘,沉香早已奉您为主,绝不敢背叛您!您要做什么,奴才都愿意陪着您!您这些年对奴才这样好,奴才早就只愿死心塌地地跟着您了!奴才父母下葬都是您安排人打点好的,奴才念着您的大恩大德,绝不会背主!”
令月亲手拉她起来,“本宫愿意信你。只是,皇上不会信。你若是留在本宫身边,迟早,迟早会受伤害的。沉香啊,咱们主仆多年,本宫把你也当作最亲近的人,趁还来得及,本宫想尽自己的力,保住你的性命。你若是背叛了皇上,本宫就保不住你了。走吧。”
沉香怔了怔,似是明白了什么,含着泪深深地跪下,“多谢娘娘……无论您要做什么,奴才都站在您这边。娘娘,万事凶险,您……定要保重。”
沉香走后,令月叫若栀若柳成为了掌事姑姑,内务府也送了好些新人进来伺候。
碧落问道,“娘娘可要去查查她们的来历?”
令月摇摇头,“不必了。沉香走了,必然还要进来新的眼睛和耳朵,没关系,总比沉香离我远得多了。老规矩,不让进内殿伺候就是了。”
皇帝不会不猜忌她的,但是无妨,令月没有任何阴谋,也就不怕被怀疑。
令月的身子逐渐好了起来,重新开始打理后宫事务,接见下头的嫔妃,才发现真的有许多生面孔,都很年轻。
德妃为令月感到高兴,以为她逐渐从这几年的阴霾之中走了出来。
皇帝照常宠爱她,只是不怎么侍寝了,但还是会让她随意出入养心殿,坐着陪自己用膳说话。对于沉香,皇帝没有提起过。现在的皇帝,似乎在刻意淡化那些将令月用作刀剑的过去。
这一年,令月和德妃去了圆明园。
一日,德妃和令月有中秋家宴的事要请皇帝的示下,便同行至九洲清晏。刚到殿门口,便听见里头的欢笑,听声音还不只一人。德妃微微蹙眉,王秉忠上前躬身请安,令月则问,“谁在里面?”
王秉忠小心翼翼道,“回禀娘娘,是苏常在,齐佳常在,李答应。”
令月轻咳一声,“那本宫与德妃晚些再来。”
“恭送娘娘。”王秉忠垂下头去。
待走得远了,德妃眉头才松下来,有些担忧道,“皇上这样不管不顾,怎么了得?她们这样年轻,万一胡闹,皇上的身子怕是承受不住。便说那苏常在,从前瞧着是个乖巧本分的小家碧玉,如今看着总带了几分媚态,还不是皇上一手调教出来的。”
令月微笑道,“皇上年轻时常常不进后宫,太后那时候愁得不得了。果真物是人非,一切都在变化。”
德妃叹口气,“如今国泰民安,皇上享乐些也没什么,就怕伤了身子。”
令月看一看德妃,“劝导皇上,规训嫔妃,本是皇后之责。姐姐,这些话,莫要在皇上面前提。”
“妹妹说的是。”德妃感激地看了一眼令月。
行至湖边,四下无人,令月挥挥手,叫碧落和德妃的宫女秋叶退了下去,声音极低,“姐姐,可愿同我做个交易?”
德妃不解,“咱们之间,何须说交易这样的话?当年我求你不要收养彦昌,此事叫你大大为难,是我的过错。若你有事想我去做,我便当还了你这个人情。你说罢。”
令月摇了摇头,“不,这个交易,不简单。”
德妃沉默了一瞬,“你说罢。”
“我……暂且不能告诉你这个交易是什么,因为,姐姐得先明白,为何会有这个交易。姐姐,你先让宫外的母家去查些东西吧。”令月淡淡道,“吴家村,吴洗。”
德妃皱着眉,“他早死了,当年此事也查得很清楚,吴家村是富察家一手养起来的,这还有什么可查?你……你知道了什么?”
令月摇摇头,“我需要验证。姐姐,叫人把吴家村所有的情况和吴洗全家所有的事情都查出来吧,如果是对的,那你就会知道,交易是什么。”
德妃的眼神犹疑不定,最后才缓缓点头,“令月,我信你。我会让叶赫那拉氏最好的探子去查。”
一查就是大半年,令月始终耐心地等着,她知道有些事情并不是那么好探查。年底,紫禁城白雪皑皑,德妃请令月去了永和宫。
德妃散了人,这才开口,“……探子回报,吴洗父母双亡,从小是舅舅抚养长大。他还有个姐姐,有个妹妹,后来一同都被带进了富察家。他舅舅家对富察氏感恩戴德,他舅舅的亲女儿,他的表姐,也进了富察家做奴才,跟着富察氏四格格陪嫁进了禧郡王府。四格格自尽时,这丫头也跟着殉主了,忠心刚烈得很。”
令月皱着眉,“那吴洗的姐姐妹妹是谁?”
德妃道,“那时候你还没入宫,你不知道,但我是认识的,没曾想竟是熟人……是皇后陪嫁进宫贴身伺候的桂枝,本名吴潋。当年皇后没了的时候,桂枝也跟着殉主了。吴洗的妹妹,就是那个吴滟,也就是颂梨。这三兄妹,这么多年,从来没相认过,尤其这颂梨,隐姓埋名进的宫,差点儿没查出来。”
“这么说,吴洗确实是对富察家忠心不二?”
德妃却摇摇头,“一开始我也这么以为,后头我多心,叫探子去查了查她们的父母。陈年旧事,查了许久,才找到吴家村的老人。原来,当年富察氏要在吴家村开矿,这对夫妻便是反对的人里头的,但这矿还是开了,没过多久,这对夫妻说是被山匪杀了。富察氏在吴家村广施仁德,拿出一大笔钱给了她们的舅舅,让抚养她们长大。相似的事情有很多,那年反对的人或多或少都出了事,富察氏全都花钱善后,吴家村这矿,也就顺利开了。她们舅舅就在矿里上工,又得了许多银钱,自然对富察家感恩戴德,忠心不二。”
令月缓缓点头,“这么说,这对夫妻很有可能是富察氏下手的。”
德妃接着说道,“是了,她们对富察氏未必是没有怨恨的,这些年也有可能是埋在其中的棋子。事情过去太久,查不出更多的东西了。可是妹妹,你是否……知道了什么?”
令月叹了口气,“是了……当年与富察家关系如此紧密,能自由出入富察家的人,只有他……若说要给富察家布下暗桩,还能送进宫里来潜伏这么多年,能让富察家无法察觉,也只有他了……”
德妃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是不敢确信,“你是说……”
令月看向德妃,“当年彦宁夭折,朝堂后宫一片腥风血雨,皇上借机根除了富察氏的全部势力,连恪敏长公主都入宫请罪;贤贵妃一病不起,索绰罗氏再也没有心力去争中宫之位;而姐姐,你自请禁足,叶赫那拉氏也受了些牵连。”
德妃面色苍白,呼吸急促,似是不敢相信,“你……你早就知道?”
令月自嘲地笑了笑,“我也是过了好几年才知道。惠嫔,她到死都在喊冤,我那时候以为她就是故意在宫中散布疑云,搅得后宫不宁,让咱们继续互相猜忌。直到,直到苏佳氏报复于我,连她也不认此事,并且,也是她提醒了我……姐姐,当年,你曾提醒我,这宫里势力之大的只有两姓,可我们都忘了,势力最大的,永远只有,且只能有一个姓。”
爱新觉罗氏。
德妃不自觉攥紧手中的佛珠,“那是,那是,皇上的亲儿子……怎会……”
令月的声音很冷,可是在颤抖,“无法成为皇帝的皇子,生与死,何曾重要?况且,彦宁一条性命,带来的收益如此巨大。贤贵妃,她死前念着,虎毒不食子,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现在想来,她查到了,只是不敢说,什么也不敢说……我猜,也是因为这个真相,让她彻底没了活下去的念头……”
德妃的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贤贵妃,贤贵妃让我不要争,她,她是在救我……索绰罗氏和富察氏都倒了,若我生出了野望,那下一个,下一个就是叶赫那拉氏,皇上,要用谁来对付我……你,祥嫔,还是睦嫔……贤贵妃当年的话我竟一直没悟出其中意思,她,她是在弥留之际隐晦地提醒我……”
令月缓缓点了点头,伸出手拉住德妃的手让她不要颤抖,旋即抬眼,温柔又坚定道,“姐姐,我们绝不能站在对立面。”
德妃落下泪来,“可是我们又能怎么办?即便我明白,可将来彦昌大了,只要皇上稍微松松手,谁会没有野望?到了那个时候,谁会不争?便是我不愿,母族不会同意,甚至连彦昌都会埋怨我这个额娘没有心气去为他争个前程……”
令月轻轻安抚着德妃,抚着她的肩,“姐姐啊,这宫里为了那些权势富贵,斗了多少朝了。当年的荣亲王府抬出去了多少尸体,如今宫里又添了多少亡魂?咱们这位皇上,最擅长的,就是调动人内斗,然后坐收渔利……若将来要立太子,必然又要生出许多事端来……可是姐姐,彦昌、彦康、彦真,哪个不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彦昌养在太妃宫里,我也时常去看的;彦康,更是你的养子;彦真,这两年虽然归在我名下,但你念着我身子差也多有照料。还有静华,是个多乖的好孩子,帮着照料彦康和彦真。瑞兰没出嫁之前,就一直带着弟弟妹妹们。孩子们现在还小,如今兄弟姐妹感情深厚,你忍心看他们将来自相残杀么?你又忍心看我们多年的后宫姐妹被迫变成仇人么?姐姐,我累了,我恨透了这些圈套和陷阱。”
德妃点点头,“我何尝不知是圈套是陷阱?贤贵妃,她那时候告诉我,争的人,永远不是赢家……”
令月的眼神中带着悲悯,“踩着鲜血和尸骨上位,太后做得到,皇上做得到,因为他们早已没有了温良。姐姐,你不是这样的人,我也不是。”
令月站起身,郑重地在德妃面前跪下,吓得德妃立即就要去扶,“妹妹,如今你已是贵妃,万万不可跪我!”
令月执意不起,“姐姐,这个交易重大,你可愿一听?”
德妃忙点头,“你起身说。”
德妃扶着令月起身坐下,没想到令月一开口,就把德妃吓得差点儿摔下去,“我要做一件大事,请姐姐配合我今后行事,并在事成后,替我抚养彦真。我会让彦康和彦真出嗣,彦昌会是没有争议的新帝,姐姐会是慈宁宫最尊贵的太后。至于我,请姐姐放我出宫,给我自由。”
德妃心空了好几拍,半天反应过来她不是在做梦,“你,你有两个皇子,你难道没有一丝野望?”
令月摇了摇头,“姐姐,彦宁夭折之后,我对彦康唯一的期许就是平安长大。彦康这些年上学上得如何,你是看在眼里的。至于彦真,卓晴死前,让我将他抚养成一个开朗健康的人,别像咱们一样活得不自在。我从心里,不愿让他们成为皇位候选者,不愿让他们有那样的阿玛言传身教,学得满身阴谋算计,残害手足亲人。姐姐,你也是彦康的额娘,你看见那样的场面,心也会痛。”
德妃神情严肃,“可是,你想做什么?”
令月目如寒冰,“我发过誓,一定会为彦宁报仇。”
“你!你要……”德妃惊恐地捂住了嘴。
“姐姐放心,我做的一切都不是阴谋,姐姐旁观,便知道我想做什么。我所求的配合,不过是姐姐不要阻挠我。请姐姐信我,我所做一切,都是在尽一个母亲的责任。”令月缓缓站起身来,“我在翊坤宫,随时等姐姐的信儿。我已经厌倦了做这个贵妃,我在这宫里最后的身份,是孩子们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