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时歇》枕蘋

48、第四十八章

　　乾德二十年，紫禁城的雪还没有化，令月从阿哥所看完彦真，顺便看了静华，回宫的路上，途径宝华殿，突然想起从前，对碧落道，“那年，我还只是个格格，为了取姑爸爸给太后的手串，在雪地里走得飞快，生怕耽误了差事，紧张得跟什么似的……碧落，一转眼，我也老了。”
　　碧落也到了小宫女们要叫她姑姑并且怕她的年纪了。碧落轻轻一笑，“那时候奴才也害怕呢，好容易领了桩差事出趟寿康宫。”

　　正说着，身后响起个声音，“额娘！”
　　令月立即回身，原来是彦康，身侧是彦昌，看样子是下了学要一同回阿哥所去。彦昌走上前，温恭有礼地请安道，“淑娘娘金安。”
　　彦康则直接扑到了令月的怀里，抱着令月不撒手，“额娘，昨日皇阿玛来书房考我和二哥功课，皇阿玛夸我了！先生让我背的我全都背熟了！”
　　令月看彦昌的眼神也十分温柔，他和彦宁是同一天生的，有时候看着彦昌，令月也会想，如果彦宁还在，现在是什么样子。令月对彦康和彦昌道，“你们都是皇阿玛的好孩子，额娘和德妃姐姐为你们骄傲。”
　　彦康开心道，“额娘，二哥最聪明了，这次是二哥跟我说皇阿玛可能要考什么，我提前准备的，全押中了！”
　　令月和碧落都忍不住笑了，“额娘就说，你这个淘气鬼，什么时候叫你皇阿玛夸过？”令月看向彦昌，“彦昌，你今后莫要帮他，叫他被他皇阿玛好好骂两顿，收收性子。”

　　彦昌抿着嘴笑，不敢接话，彦康拦在彦昌面前，不满道，“额娘！我可是你的亲儿子！”
　　令月戳一戳彦康的额头，“你们兄弟姐妹几个，是我和德妃共同的孩子，哪里分什么彼此？不许胡说。你好好跟着二哥学习，不准瞎闹。我可是知道前几日你逃学的事，没跟你皇阿玛告状就不错了。”
　　彦康又扭到令月身边，“额娘，我没有瞎闹。前几日德额娘生辰，我和二姐姐去给德额娘做贺礼了，做了个好大的兔子灯。”
　　令月无奈地看他一眼，“然后你德额娘一高兴一心软，帮你把逃课的事儿瞒下来了，是不是？”
　　彦康最会哄人，彦昌沉稳得多，德妃本来就心软，老是着了彦康的道，再加上令月有心放纵，只希望他平安快乐，如今彦康这学上得让太傅们很是头疼。只不过太傅们一般不敢拿这等小事打扰皇帝，都报到令月和德妃处，二人有心维护彦康，很有默契地也不告诉皇帝。皇帝有时去书房考察他们功课，也只觉得彦康念书上没有天分，进步缓慢。

　　彦康做了个鬼脸，躲到彦昌身后，彦昌急忙护着他道，“淑娘娘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帮助三弟的。”
　　令月温柔地替彦昌理了理衣裳，“彦昌，淑娘娘最想看见你们兄弟齐心，都做光明磊落又宽厚善良的好人，旁的淑娘娘没那么在乎。”
　　彦昌似是有些不明白，但还是拱手道，“是。”
　　彦康从彦昌身后钻出来，哄令月道，“额娘和德额娘就是宽厚善良的好人。”
　　令月虽然心里开心，面上还是道，“你再无故逃课，额娘就不善良了，要让你皇阿玛好好收拾你。”

　　“知道了！额娘我们要回去了，过两日到你能来看我的时候，你和德额娘一起来阿哥所看我们吧！我要吃额娘做的桂花糯米藕！”彦康立刻开始换话题。
　　“好好好，额娘做。”令月又看向彦昌，“太妃那里吃得清淡，素来叫你也少吃荤腥，你额娘江浙人也吃得清淡。过几日淑娘娘带着你喜欢的烧鸭腿来。”
　　令月对彦昌眨了眨眼，彦昌心下感动，令月虽然不是他的养母，但跟德妃一起用最大的心力照顾着每个孩子，去寿康宫时总会去看自己，记得自己爱吃什么，于是也高兴道，“多谢淑娘娘！”

　　两个孩子走远了，令月才恋恋不舍地挪动脚步回翊坤宫去。若栀一边给她取下斗篷一边道，“娘娘，敬事房的人已在候着了。”
　　令月点点头，缓步入暖阁内，敬事房的佟安捧着侍寝记录过来呈上。令月一面轻轻翻着一面轻声道，“皇上牌子翻得不多，但走宫却不少，近日倒是格外喜欢去启祥宫。本宫知道了，去吧。”
　　令月年底把皇帝爱宠幸的几个嫔妃都迁去了启祥宫，看来皇帝很是受用。
　　待人走后，令月一面拿剪子弄着瓶里的插花一面对碧落轻声吩咐，“明儿众人来请安之后，请明贵人留下来。”
　　皇帝给了令月殊荣，命宫中嫔妃和宫外命妇需向她请安。但之前令月身子不好，也没有心思，便拒绝了。开年后，德妃领着众人去翊坤宫请安，令月便定下每旬一次的规矩，算是一个重新接管后宫的信号。
　　而德妃此举，也让令月明白了她的心意。

　　皇帝对待令月很像对待当年的贤贵妃，给她位份和权力，但不再宠爱。贤贵妃去后，皇帝似是感受到了二人之间出现的隔阂，不知是源于自己的猜忌还是什么，这让皇帝刻意地减少二人的见面。苏佳氏死后，令月大病，皇帝更是宠爱年轻貌美的新人，甚少踏入过翊坤宫。
　　然而令月和贤贵妃似乎又不同。皇帝的养心殿仍然只允许令月一个人随意出入。册封贵妃之后命内外命妇向她请安行礼，这是之前的两位贵妃没有享受过的待遇。而同时，皇帝对令月似乎又有些敏感，不管是何事提到翊坤宫，皇帝都不像对贤妃那样漠不关心，反而会多问几句，王秉忠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
　　于是，即便令月如今只是在有公事要禀报皇帝时才去养心殿，王秉忠对她也依旧保持着十二分的恭敬谨慎。

　　翌日，令月晨起，梳妆打扮，用过早膳之后，若柳便报，“德妃娘娘和其余嫔妃们都到了。”
　　令月起身，从内室出去，莺莺燕燕坐了一屋子，其中有位打扮华丽精致的，令月瞩目，是年底晋封的苏贵人。这几年皇帝内宠颇多，但这苏贵人始终未曾失宠，不知为何，令月看着她总能想起从前的自己来。

　　德妃领着众人向令月行礼问安之后落座，令月吩咐宫女们上茶水点心，然后不急不徐地开口，“本宫查阅敬事房记档，近日皇上常去启祥宫，白日的记档都有好些妹妹的名字……”
　　说到此处，令月故意顿了顿，启祥宫的几个嫔妃面上有些紧张不安，还有些不得宠的人露出了些轻蔑神色，似是瞧不上她们。德妃微微蹙眉，不知令月何意。
　　“本宫很是欣慰。”说完这句，众人面色都变了变，只听令月接着道，“皇上从前甚少进后宫，当年太后就十分担忧皇嗣，即便如今宫中有三位阿哥，那也还是少了些。如今皇上愿意进后宫，本宫也就安心了。各位妹妹都当尽心伺候皇上，只要皇上高兴，你们做什么都是对的。若是谁有幸再诞皇嗣，那便是满门荣耀了。”
　　众人都称是，尤其启祥宫以苏贵人为首的几个，满面欢欣，更是有了底气。有些出身略好些的嫔妃，本是不满她们争宠的行径，没曾想令月竟然支持，一时说不出话来，但也不敢在令月跟前儿放肆。

　　祥嫔忍不住道，“贵妃娘娘，这样下去，若是伤了皇上身子，可如何是好？”
　　令月柔声道，“皇上正当盛年，又有太医日常照看，若是过了头，以皇上的自制力，自是会收敛的。各位妹妹不必担心，本宫也是为皇嗣着想，知道分寸。”
　　令月语气虽温柔，话却不容置疑。祥嫔不说话了，连她这生了三公主的嫔妃都不说话，其余自然没人再说不是。德妃一直皱着眉，却还是一言未发。

　　众人散去，若栀印着明贵人到偏殿去候着。令月缓步入内，明贵人见了令月便行礼道，“不知贵妃娘娘有何吩咐？”
　　令月挥挥手，命若栀领着人都出去，方才微微一笑，“明贵人，你报答本宫的时候到了。”

　　明贵人听完令月一番叙述，凝神思索半晌才道，“……您说的这种药粉倒是好配，嫔妾开个方子，只消人照方子抓药研磨出来，掺进饮食、香料之类的便可发挥作用，既能避孕又能叫万岁爷没了兴致……只是，这怕是有违宫规……”
　　令月目光微冷，“你应当知道，本宫要这药粉来做什么。若是有人再能诞下皇子，本宫，如何能安心？你也知道，只有本宫地位稳固，你和瑞兰才有依靠。”
　　“是……”明贵人不敢质疑令月，“嫔妾明白了。”
　　令月轻轻点头，“你我都是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打算。万岁爷想不起来你，这么多年了跟苏氏一个位份，本宫做不了万岁爷的主，可将来……一个太妃位，本宫还是许得了的。”
　　明贵人心头一跳，到底是要选对了主子，才有前途……她点点头，为了自己，也为了女儿的体面，下定了决心，“多谢娘娘。”

　　明贵人的方子很快就送来了，令月正打算去趟永和宫找德妃，德妃就自己找上门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可知道，如今宫里乱成什么样子了？”德妃瞧着有些着急。
　　令月却是不慌不忙，把新上的茶推到她面前，“怎么了？”
　　“这几日，皇上连续驾临了启祥宫，那里头的声音，连来回禀的人都支支吾吾不敢说，只模糊说那几个贵人常在又弄出什么新的花样儿来，勾得皇上流连忘返……这也就罢了，自从你叫她们好好伺候，从前本分老实的几个嫔妃，也想着给自己挣些出路，竟去拜到苏贵人手底下，求她给自己一同伺候皇上的机会。这苏贵人来者不拒，这启祥宫如今真是不堪入目。若是传到外头去，皇家的颜面还要不要了？”德妃像是实在忍不了了。
　　令月淡淡道，“这怎么了？皇上虽然流连美色，但并没有耽误朝政，不过是在宫里放纵些。皇上年近四十，勤勉半生，生出了些享乐的心思，也实属正常。”

　　不及德妃开口，令月就把那张药方子推到德妃面前，“翊坤宫有眼睛，此事，还得姐姐叫人去办。”
　　德妃奇道，“这是何物？”
　　“姐姐不是看不下去么？这东西，能叫皇上没了兴致，也不会让任何人再怀有身孕。姐姐叫人出宫查查这方子，若的确有此药效，我便安排人放进后宫各宫按例的香料里。”令月并不掩饰自己的盘算。内务府原是贤贵妃的势力范围，山竹和山茶在令月的安排下进了四执库，令月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些东西，并不难。
　　德妃不明白，“你这是何必？一面明着鼓励她们用下作手段争宠，一面又断了她们的指望，也叫皇上不高兴。”

　　令月微微一笑，“苏佳氏有句话，说得好。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是什么意思。姐姐，咱们这位万岁爷，能斗倒富察氏，是因为富察氏傲慢，而他一步一步谨慎算计。而现在，他皇位稳固，也有了他的傲慢。比如，他多年利用后宫女人挑拨离间，痴迷权势，不相信你我二人会抛开权力斗争站在一起，不相信母亲之间的惺惺相惜，只相信弱肉强食，争权逐利。比如，他相信不管他如何算计我们，我们也无法让他得到报应，只因为他是皇帝。比如，他这样傲慢的人，绝对接受不了自己的无能，不管是心理上的，还是身体上的……苏贵人入宫时只是一张白纸，我还记得她那时候是个答应，眼神干净得像雨后的晴天。而现在，她媚骨天成，只知道万事没有底线地讨他开心，是他一手把她调教成这样的，她所做的一切也是他默许的……这些年轻又出身不高的嫔妃，对他全然尊崇仰慕，他不允许自己在她们面前露出半分年纪带来的颓势，不是么？”
　　德妃缓缓点头，“自然……这些小姑娘比皇上小十几岁，若要满足虚荣心，最合适不过了。”
　　令月笑一笑，“这香料一点燃，皇上面对这么些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却无能为力，只怕会恼羞成怒吧……姐姐，你记得很早之前巩太医就开始给皇上配药了吧？这些年，皇上还算自制，不会多服，可如今面对那么多年轻的妹妹，怎会容忍自己当下的无力呢？”
　　德妃心中一惊，“那些药，若是经常多服，定是要出事的。原来你是想……”

　　令月轻轻点头，旋即又露出温柔的笑意，“姐姐，这算是阳谋吧？即便事情败露，我也有为龙体着想的说辞。说到底，不还是皇上自己无法克制么？”
　　德妃叹了口气，“我想，这世上真会为皇上龙体着想的人，也只有先皇后和惠嫔了。只可惜，皇上算计富察氏，也在一开始就背弃了她们……我知道了，此事交给我吧。”
　　德妃没有提过自己。这么多年皇帝对叶赫那拉氏和德妃的敲打和猜忌，让德妃对皇帝只剩下敬畏与恐惧，或许还有德妃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恨。尤其是与跟孩子们相处时的幸福比起来，她也厌恶这样永远战战兢兢的生活，厌恶夹在母族和皇帝之间作为一个人质和棋子的生活。

　　令月不知道德妃是何时下定决心跟自己站在一边的，也并不打算问。毕竟，令月开出的条件实在是太诱人了。
　　说起来，还要感谢自己的好儿子彦康。就是年底德妃生辰的那一日，彦康和静华合力抱着巨大的兔子灯，来永和宫庆贺德妃生辰。彦昌去了乾清宫给皇帝请安，提及是德妃生辰，皇帝眼睛也没眨，只吩咐彦昌给德妃去磕个头，便早些回去温习功课。
　　彦昌有些不开心，自己的额娘在皇帝眼里无足轻重。他年纪还小，藏不住情绪，德妃一问便问出来了，“……额娘，我本是想求皇阿玛来看看您，或是为您讨些赏赐也好。我，我没有像他俩那样为您准备贺礼，我本想为您求一份特别的贺礼的。可是皇阿玛，他说我是养在寿康宫的，不该常去永和宫……可今日是您的生辰……”
　　德妃闻言，眼神也有些心寒，然而只是一瞬便过了，她含笑摸了摸彦昌的头，“额娘没关系，彦昌，你们所有孩子们好好活着，平平安安，开开心心，便是额娘最高兴的事。好啦，咱们去看看他们做的兔子灯，好不好？”

　　德妃拉着彦昌去瞧那兔子灯，灯壁上彦康和静华还写写画画了好多东西。
　　彦康指着一幅不精致的画作，哄着德妃高兴，“额娘，我问了秋叶姑姑和我额娘，她们说您最想念您家乡了，所以我找了好多江南的风景图，画了这个江南水乡，将来等我长大了，我就和二哥一起，带着所有的兄弟姐妹，还有您和我额娘，还有太妃娘娘，一起去江南，好不好？”
　　德妃心知这只是小孩子的幻想，然而此刻却很是感动，笑着点了点头。
　　“额娘，这一面是我们写的心愿呢。宫里的姑姑们说，以前宫人们会放孔明灯，都要写上自己的愿望的。您看看我们写了什么？”静华拉着德妃又换了一面。
　　德妃本以为是一些常见的吉祥话，谁知却是孩子们歪歪扭扭亲笔写的祝福，德妃轻声念着，“额娘最近操劳宫中事务太辛苦，眼圈青青的，希望所有的皱纹和黑眼圈都飞走，让额娘晚上睡得香甜…… 额娘最近太累了，又瘦了，希望额娘能每天都露出笑容，吃得圆滚滚，吃得像肃娘娘那样香……我们三个还有彦真一定会乖乖长大，让额娘少操心，希望额娘因为有我们几个孩子感到幸福……”
　　最后一句是彦昌写的，说着没做什么，实际上还是参与了。德妃看着感动极了，不自觉便红了眼眶。

　　彦康眨眨眼，“额娘，您把眼睛闭上！”
　　德妃听话地闭上眼，过了不多时就听见孩子们的脚步声，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睁开眼竟然是家乡的年糕汤。德妃惊喜极了，“你们做的？”
　　秋叶抿嘴笑道，“好几个月前，阿哥们和公主就想学着做您爱吃的年糕汤了，还专程写了信寄到您母家去，问了咱们福晋是怎么做的呢。他们照着福晋的法子，练了好久，一直叫奴才保密，哎哟，可叫奴才憋坏了。”

　　年糕汤热乎乎的，德妃的心里更暖，她几乎是流着感动的眼泪喝完了这年糕汤，这是她这么多年过的最开心的一个生辰。
　　那一瞬间，看着三个孩子的笑脸，她觉得，她绝没有办法看到有一天彦昌和彦康手足相残的画面，她要和令月一起，守护所有的孩子们，做一个母亲应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