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时歇》枕蘋

46、第四十六章

　　令月晕过去两日，醒来的时候在翊坤宫，左手臂被严实包扎着，只不过换药的时候能看见一条清晰的伤痕，只怕许多年都无法消除。令月并不在意，直到沉香告诉她，皇帝给四阿哥取了名叫彦真，并且归到了自己名下，令月才总算有了些反应，挣扎着起身要去阿哥所看孩子。
　　彦真睡得正香，是个很健康的孩子，跟彦宁不一样。
　　看完孩子，令月便直接去了延禧宫。除了那全是血的产床被内务府清理了之外，延禧宫的一切都没有变，所有的宫人都还在里面，没有离开，仿佛卓晴也没有离开。
　　沉香说，这是德妃吩咐的，等令月醒了必定还有些卓晴的交代，便暂时不动了。

　　“把卓晴的绣品都找出来吧。”令月轻声吩咐冰碴子。
　　冰碴子和冰溜子合力抬出来一个大箱子，打开里头都是大幅的完整绣品，令月一瞬间还有些不可置信，“她竟绣了这么多么？”
　　冰碴子点点头，“宫里岁月漫长，娘娘无事便绣，不知不觉，便积攒了这么多了。”
　　“她要我选一个最好的，让你们俩出宫，带回漠河王府。此事我会禀报皇上的。”令月说罢便开始看。卓晴啊，的确是早就不会再绣椒盐排骨了，而且她的绣工如此精致，不知是多少个日夜下的功夫，连令月都惊叹她的进步，这是宫中多少年的孤独寂寞磨出来的精致。

　　这些绣品里头，有百鸟朝凤，如意芬芳花卉图，圆明园春景图……样样都是精美的，可最后，令月选了一幅山川流瀑图。
　　图中有青绿的山川，瀑布从山顶倾斜而下，山上有几座不大不小的屋子。瀑布入江河中，江上有一叶扁舟，舟上有人，不似渔夫，更像侠客，剑上挑着葫芦酒。岸边是翠绿的草地和森林，有鹿，有盛放的野花。
　　“这是她喜欢的生活，比那些宫里喜爱的富贵吉祥的更好。来生愿她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过她想要的日子吧。”令月的叹息仿佛羽毛落地。

　　皇帝对于卓晴的遗愿，没有什么不允准的。待卓晴的丧仪之后，选了个晴日，令月命冯安德并一队御前侍卫，护送冰碴子和冰溜子，带着那幅绣品，离开紫禁城，回到漠河王府。冰碴子和冰溜子红着眼，重重给令月磕了三个头，“贵妃娘娘，此去一别再难相见。我们娘娘此生最挂念的便是您和四阿哥，请您一定保重身子。”
　　令月亲手扶她们起来，亦是伤感，“去吧，去吧……这是好事，别回头……”
　　沉香和碧落搀扶着令月上了宫墙，马车缓缓驶出庄严巍峨的紫禁城，令月看着这一列人马渐渐走远，直至消失不见，方才离开。

　　处理好卓晴所有的身后事，令月才恢复了淡漠，“苏佳氏在哪里？本宫要见她。”
　　苏佳氏被德妃叫人贴身监视着，怕她像之前那些人一样寻死，可是她没有。她很平静，如常地吃饭喝水睡觉，等待着令月见她的那一天。甚至令月来的时候，她衣裳严整，发髻一丝不乱，完全不像一个犯人。
　　皇帝担心令月，叫王秉忠亲自护送她去。苏佳氏见到王秉忠的一瞬间，嘴角却露出了一个诡谲的微笑，“王总管，你该放心了。德妃娘娘把老奴绑得很严实，伤不到贵妃娘娘。”
　　令月扫一眼王秉忠，“去吧。”
　　“是。”王秉忠看了一眼苏佳氏，低头离开了。

　　她是个老人，又上了枷锁，不必离得很远，令月便命人搬来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令月静静打量着她，她陪着太后在后宫里几十年，当年自己在慈宁宫侍奉时，也曾把她当成一个慈爱的长辈。
　　“苏佳氏，你为富察氏报仇，要取本宫性命，本宫全然理解，并不怪你。只是，你夺走了肃嫔的性命，伤了无辜之人，本宫，不能放过你。”令月觉得很累，冤冤相报，伤人伤己。
　　苏佳氏淡然一笑，“老奴活了大半辈子，早就活够了，不过一条性命，拿去便是。可是贵妃娘娘，肃嫔不无辜，是她自己要救你的。”
　　令月冷冷道，“若是本宫死了，你还活得到现在吗？”
　　“若是你死了，老奴便是血溅当场，也心甘情愿。”苏佳氏眼中闪过一抹狠毒，“太后如何算计你，你早就清楚，因为你本就是一颗扳倒富察氏的棋子，老奴没什么要报仇的。可是惠嫔，你不该把她逼死了，那也是老奴从小看到大的孩子。”

　　令月见她提到惠嫔，心中立时便怒气上涌，“你们敢算计本宫的儿子，难道还不该拿命去填？！她是你看到大的孩子，本宫的儿子就不是孩子？！”
　　苏佳氏凄然一笑，“如今只剩你我二人，贵妃娘娘，你也不敢承认吗？”
　　“本宫有何事要承认？”令月觉得这话问得奇怪。
　　“大阿哥的死，你是如何栽赃到惠嫔身上的？”
　　“荒唐！”令月一拍桌子，“那是我怀胎十月亲生的儿子，难道我会用他的性命去算计已经失势的富察氏么？我知道，你富察氏的人向来心志坚定，抵死不认，可证据确凿，你当时是伺候惠嫔的人，此事如何谋划，你会不知？到了现在，还要在本宫面前演这些把戏，临死前也要给宫里制造疑云，让后宫不得安宁么？！”
　　苏佳氏冷哼一声，“你知道，大阿哥是贤贵妃的命。大阿哥死了，贤贵妃也活不长了。她一死，你才能做贵妃，住进翊坤宫，往上一步，掌管后宫。”
　　令月轻轻摇头，“本宫早知道你们心如蛇蝎，连孩子也不放过。当年，太后是用恪安长公主和亲，换来的更改皇上玉碟。你能如此想本宫，也不奇怪。你说的东西，本宫不稀罕，你不信，那便不信吧。”

　　她静了一瞬，“老奴信，方才不过是试探和确认。”
　　令月觉得不可思议，“既然信，又胡搅蛮缠说这些胡话做什么？”
　　苏佳氏摇摇头，“但在肃嫔救你之前，老奴不信。惠嫔是老奴看了多年的孩子，她绝做不出这种事。大阿哥夭折，惠嫔含冤而死，老奴一直认为，是你故意以此计清除富察氏的势力，撇清自己又给皇上卖好，因为你有了亲生的两个阿哥，你不甘心只做棋子，你要做太后。碍于太后的身份和恪敏长公主的庇护，皇上一直无法根除富察氏在宫里宫外的势力，于是你抓住了这个机会，用大阿哥一条命摁死富察家。太后当年对你做的事，老奴很清楚，你的确有那么恨富察家，也做得出这种事。惠嫔走的那一日，她叫我记住，你能用亲生儿子的命去害富察家，必不能留。所以，老奴在宝华殿待了这许多年，只为时机成熟，给你致命一击。可是，那一日，肃嫔奋不顾身地救你，让老奴这些日子以来，有些动摇。”
　　“为何？”
　　“宫里待了几十年，虚情假意的姐妹看多了，老奴从不信有真情。肃嫔怀胎十月，却能毫不犹豫地扑到你身上替你挡了最重的一下，害得自己血崩而亡。所以，老奴动摇了，若你真是心狠手辣到这种地步的人，肃嫔不至于这样全心全意对你。她身份高贵，也没有把柄在你手上，她绝不需要到为你付出性命的程度。”

　　“她是本宫的家人。”说到卓晴，令月还是心梗了一下，旋即咬着牙道，“她死了，本宫绝不会放过你和富察氏在宫里残余的所有势力。”
　　苏佳氏没有管令月的狠话，而是自顾自说起来，“……如果，你可曾想过如果，不是惠嫔，也不是你，会是谁？”
　　令月皱眉，“除了惠嫔，谁会这样恨本宫？”

　　苏佳氏大笑几声，“你看啊，原来你也不明白，你也没有想过……这些日子，老奴就待在这里，没日没夜地想着，怀疑着……可是，可是老奴确定了，就在你进来的时候，老奴就明白了……什么富察家，都斗不过，斗不过……谁，谁最后都会是这个下场……都是女人，都是母亲，都是可怜人……原来这紫禁城，做贵妃是最可怜的，三位贵妃娘娘，哪个不是可怜人……惠嫔这个傻孩子，被情意所困，到死都恨透了你，想见皇帝一面！尤其是你，沾沾自喜，以为掌控全局，太后说得对，不管是谁的棋子，你永远，也不过是个棋子啊……一个大阿哥，富察氏彻底倒了，索绰罗氏争不动了，叶赫那拉氏惹上了嫌疑也不敢争了……好手段，好算计啊！富察氏最大的错，就是着急！不该让恪敏长公主如此庇护！反倒折了富察家中兴的指望啊！若是富察氏肯缓一缓，暂且蛰伏，大阿哥，他不用死，不用死！又或者，若这孩子是健康的，不是从小体弱，没有当皇帝的命数，也不会被如此轻易地牺牲啊！可归根究底，让富察氏倾覆的，是傲慢！老奴想明白，已经太晚了，太晚了！”

　　刚才，送令月进来的，是王秉忠，而苏佳氏说的话，是为了支开他。
　　惠嫔死前，隔着殿门，大笑道，“她用她亲儿子的命来算计我，她能用她亲儿子的命来算计我！”
　　贤贵妃死前说，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虎毒不食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还有皇帝说，若是贤妃说了什么，不可尽信……

　　惠嫔谋害彦宁，证据确凿之后，恪敏长公主连夜入宫请罪，声称受了富察氏蒙蔽，皇帝借机把朝中富察氏所有势力砍掉。索绰罗氏怂恿贤贵妃争后位多年，贤贵妃死前一两年才彻底歇了心思，贤贵妃的阿玛请旨离京。而叶赫那拉氏，自从染上了嫌疑，德妃自请禁足，德妃阿玛便调去了湖北……
　　一石三鸟，朝堂彻底被皇帝牢牢掌控。

　　可是那一日，彦宁没的那一日，令月在养心殿，皇帝抱着她，很难过，他说他很难过，他说他希望彦宁平安长大。
　　令月想起来都心寒和后怕，连那一日的痛惜，那个痛失爱子的父亲形象，都是装出来的么？！
　　彦宁，那彦宁在他心里算什么？！如果，如果他只把皇子当作皇帝的培养者，那彦宁这样的孩子，便可以随意为皇权牺牲铺路吗？！

　　所有事情，令月都清楚明白地知道，可是她从没有往那方面想过，她从没有把这些极细微的线索串起来。
　　因为她也是母亲，所以她能信同为母亲的德妃；因为他是亲生父亲，所以她从未考虑过一丝一毫的可能性。

　　令月面色苍白，在一瞬间几乎要本能地逃避这种可能性。然而苏佳氏却再次放声大笑，“没有人敢说！可是老奴敢！那个孩子，也是老奴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的心计手段是富察氏教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他的尊荣是用恪安长公主这个太后的亲女儿换来的，他早就学会了！”
　　她看着令月的脸色，知道她已经无法不信了，于是笑得更加放肆，眼泪都笑了出来，“淑贵妃！这才是，这才是老奴对你冤死惠嫔的复仇啊！你知道了一切，可你无能为力！你仍然要对他卑躬屈膝，依附在他给你的一切上生存！你只能在这深宫里困一辈子，念着大阿哥，像贤贵妃一样心力交瘁地死去！对了，不止呢！王秉忠不知道我说了什么，皇帝与你，还要互相疑心、猜忌、试探很多年！离了心的棋子，是什么下场，你看看贤贵妃就知道了！淑贵妃，你就是第二个贤贵妃！老奴我就在下面看着，看你何时风光大葬！”

　　令月忍不住站起身，掐住她的脖子，护甲把她的颈部划出了血痕，“本宫会去查，你若是为惠嫔脱罪，而欺骗本宫，本宫一定让你死无全尸。”
　　苏佳氏毫不畏惧，眼神直勾勾盯着令月，“贵妃娘娘，那若是老奴所言不虚，就请您赏老奴个痛快，留个全尸吧！”
　　听到这话，令月气势全无，颓然地松开了手，然后不顾一切地推开了门跑了出去，直到看到了碧落，才死死攥住她的手，“碧落，我冷，我冷……”话音未落，便又直直倒了下去。

　　令月发起了高热，烧了好几天才清醒过来，除了碧落，她谁都不见。
　　碧落见她醒了，激动得都哭了，“娘娘，您怎么现在身子已经这么差了……您这次烧了三日，一直说胡话，一直喊大阿哥、肃纯皇贵妃、端贤皇贵妃的名字……您别吓奴才……”
　　令月虚弱地问道，“我病中，都有谁来过，谁听到过？”
　　碧落擦着眼泪，“没有，您说胡话的时候我都让她们出去了……皇上和德妃娘娘过来也不过瞧了一眼，您那时候没说什么……”

　　令月松了口气，“苏佳氏呢？”
　　碧落顿了顿，“您病得太重，皇上震怒，说她故意说疯话刺激您，已经……赐死了。”
　　令月抓住碧落的手，“怎么死的？”
　　“三尺白绫，吊死的……尸体都送出紫禁城了……”
　　令月缓缓点头，“好，好，好歹留了全尸……”
　　碧落不解，“您为她想什么？她害死了肃纯皇贵妃，奴才恨不得把她大卸八块呢。皇贵妃是多么好的人啊……”
　　令月摇头，“不是，不过想着她终究是太后的人，要留点体面。罢了……扶我起来吧。让沉香去养心殿，就说我醒了。”

　　傍晚时分，皇帝的御驾来了翊坤宫。皇帝还是那个样子，可令月觉得自己从未认识他。
　　“苏佳氏跟你说什么了？”皇帝轻声问道。
　　令月淡淡道，“她认了。”
　　皇帝停了停，“认了什么？”
　　令月抬眼，直视着皇帝，心中却止不住冷笑，“她认了是惠嫔做的，惠嫔死前一直喊冤，所以，臣妾心里有个疙瘩，直到苏佳氏亲口承认，才放心。她说，臣妾的彦宁，本就是为惠嫔生的；她说臣妾就该本本分分做惠嫔的子宫；她说她一定要为了惠嫔报复臣妾，卓晴死了，臣妾悲痛万分，她欢喜异常。”
　　“实在可恨！你身子这几年已经这样差，她还故意刺激你，看来朕倒是轻纵了她，该叫她五马分尸才对。”皇帝听罢便皱眉怒道。
　　令月轻轻摇摇头，“苏佳氏是太后近身的人，若是死得难看，外头流言四起，对皇家名声不利。臣妾知您爱护之心，便够了。”
　　皇帝握住她的手，“你总是如此聪慧懂事……你好好歇着吧，宫中事务自有德妃。”

　　皇帝默不作声地回到养心殿，王秉忠察言观色，小心翼翼试探道，“万岁爷，贵妃娘娘是不是已经知道……？”
　　皇帝照常批着折子，批完手头这一个，才停下来，“这不重要。便是知道，又能如何？她没家世没势力，比当年的贤妃，差远了，所能依靠的，唯有朕而已。贤妃这些年，又敢做什么？戏台子不是她搭的，若是站上了台，却不想唱戏，那下来便是。”
　　王秉忠默然。他还是想错了，他一直以为，皇帝待这位淑贵妃，与别人是不同的。或许的确不同，但不是自己想的那种不同。

　　敬事房的人此时端着牌子来了，近年皇帝翻牌子次数多了很多，佟安总算不再是个苦瓜脸了。王秉忠适时提醒，“苏常在今儿十九岁的生辰，万岁爷可要赏些什么？”
　　皇帝微微一笑，手一挥便翻了苏常在的牌子，王秉忠从内殿取出一粒丸药来，伺候着皇帝吃下，皇帝伸着懒腰站起身来，“你去库房挑两件金器，送过去。”
　　这位苏常在是皇帝近一年最宠爱的嫔妃，聪颖大方，活泼可爱，据说是去年在圆明园的望瀛洲躲雨和皇帝偶遇，从此便得了宠。她本是选秀出身，家世平平只封了个答应，本是这一届最不被看好的秀女，没曾想一朝得幸，今年开年便晋封为常在了。
　　凤鸾春恩车远远地过来，苏常在就着宫女的手下车，跟随司寝嬷嬷进入养心殿。王秉忠就这样静静站着，觉得她的眉眼，总跟谁有些相似。想了许久，他心里才闪过个影子，她那日进望瀛洲躲雨的时候，很像那年也这般年纪的那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