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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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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德十七年,三月,太后忌辰。
卓晴临近产期,但太后忌辰是大事,也不可推辞不去,于是令月格外吩咐冰碴子和冰溜子好好扶着她,到时候在宝华殿跪一会儿,给太后上过香,便自行回去,不必再一直跪着等所有人都上香磕头。
宝华殿内庄严肃穆,许久未见的苏佳姑姑也出现了,令月才想起,自惠嫔去后,她便一直在宝华殿做些闲事,在宫里终老。
为了叫卓晴快些休息,令月给她安排在嫔位第一位,待皇帝、自己和德妃上过香,便是她了。皇帝并没有什么悲痛神色,他不过是完成一个应该完成的仪式。
苏佳姑姑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人一个又一个上前来,上香,磕头。
令月接过苏佳姑姑递来的香,往香炉里插进去,然后小心翼翼跪在蒲团上,向太后的遗像磕头。磕到第二下的时候,抬起头的一瞬间,两侧巨大的纯铜灯烛架突然同时往令月的方向倒下来,上面载着满满的燃烧着的蜡烛,滚烫的灯油往令月身上泼过来。
那一瞬间,令月感觉自己左手臂上有一股灼热滚烫的感觉,痛得几乎要让自己晕过去。而同时整个人右边好像又被什么压住,不知道是那巨重无比的灯架还是什么。令月觉得自己全身都很烫,好像衣服烧起来了。
王秉忠反应很快,立即叫人去取水来扑火,然后叫御前侍卫进来把压在令月身上的灯架抬起来。令月被泼了一身水,衣服也烧破了些,然而这都没有让她害怕,真正让她害怕的是,她发现压在自己身上的并不是其中一个灯架,而是晕过去的卓晴。
卓晴发现令月有危险的一瞬间,顾不得一切便起身扑过来,直直把令月压在自己左侧,整个人承受了最致命的右侧灯架倒下来的那一击。
而这一击,无疑重重地伤到了小腹。
苏佳姑姑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站着,看着刚刚发生的所有的一切,十分淡然。
王秉忠一早反应过来,叫人扣下了她,她也没有挣扎,只是看着令月,目光十分复杂。
“卓晴,卓晴,你醒醒!”令月急忙抱着卓晴使劲唤她,“太医!去请太医!”
此时德妃惊呼起来,“血……是血!”
令月循声瞧去,卓晴的两腿中间,缓缓流出深红色的血液,细细的一股,逐渐染红了大半个蒲团。令月此时心乱如麻,还是德妃稳得住,“传步辇!立刻送肃嫔回延禧宫,这样子是要生了!叫所有太医都去延禧宫!快去!”
沉香和碧落上来扶令月,冰溜子和冰碴子并几个宫女去抬卓晴,她面色苍白,嘴唇已经没有一丝血色,却紧紧皱着眉,像是疼晕了过去。
令月离开宝华殿之前,唯一说的一句清醒的话就是,“沉香,苏佳氏务必留活口,给本宫看死她!”
很快,卓晴被送回延禧宫寝殿,稳婆和太医都到了。会诊之后赶紧弄了个药出来,给卓晴灌下去,半晌她才有了些清醒,缓缓睁开眼,准备着生产。
令月坐在外头,虽然觉得自己左手臂很疼,但完全不在意了,只听太医回话,“……肃嫔娘娘被烫伤又被灯架砸中,背部、颈部和手臂都有伤,本不适合生产,但羊水已破,出了太多血,不生也要生了。微臣们定会尽力,会一边为娘娘上些伤药,一边服用催产药。”
待太医下去,碧落忙道,“娘娘,您还是先包扎您的伤口吧!”
令月这才去看,自己半边袖子都已经染红了还浑然不觉,于是点点头,碧落忙唤人来给令月上药包扎。那血淋淋的伤口,碧落看着都疼,但令月似是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任由太医来上药也没喊半句疼,一双眼睛只盯着里头。
德妃紧跟着进来,看令月如此担心,急忙道,“这里我守着,你快去好生休息一下,你瞧你衣裳也烧破了,头发也乱了,自己还一身重伤呢。”
令月摇摇头,“不,不,我哪儿都不去,我就要在这里。卓晴,卓晴要是不能平安,我走了会愧疚一辈子。”
德妃知道劝不动她,便吩咐碧落,“叫人去翊坤宫好歹取件披风来。”
碧落福一福身,对门口的若栀挥挥手,若栀便去了。
德妃又道,“皇上本要来,我想着刚刚所有人都受了惊吓,况且产房血腥不宜进去,便请皇上先回养心殿压压惊,晚些时候有消息了我再差人去禀报。你放心,我也陪着你,就在这里守着。”
见德妃行事如此有章法,令月这才找回来半分理智,“……苏佳氏呢?”
德妃脸色沉了沉,“你放心,我不会叫她死了,待肃嫔母子平安之后,有的是时间审问。她真是用心歹毒,富察家已倒塌多年,她竟还想为主报仇,非要置你于死地。只可惜连累了肃嫔,离产期就差几日,受了这样的罪。你不知道,当时左边的灯架先倒下来砸你身上,我和皇上都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个影子直接朝你扑了过去,压在你身上替你挡了右边的一击,若不然,只怕那个砸到你头上,你连命都丢了!富察氏……真是不能小觑,倒了那么多年,苏佳氏还能调动起些势力来筹划这一切,实在狠毒!”
说罢德妃也面色有些苍白,像是后怕。令月抬起眼看她如此神态,不禁拍了拍她的手背,“姐姐受惊了……苏佳氏既然不留余地,这回,咱们要把所有跟富察氏有牵扯的人全部找出来,不干净的处置了,干净的赶出宫,永不许入紫禁城来,一定要把富察氏所有的势力在紫禁城扫干净,绝不能给任何人机会。”
德妃点点头,“妹妹说的是。那灯架一个能点几百根蜡烛,如此重,砸下来,你的左臂怕是脱臼了,后头又泼水灭火,你衣裳湿了不去换要着凉的。待肃嫔这边平安了,你也赶紧回去休养,旁的事交给我,别操心了。”
令月这才动了动,发现果然痛得很,根本动不了,方才慌了神,一心只有卓晴,完全忘了自己。
里头传出来些动静,好像是卓晴喝了药,有了力气,要开始忍着剧痛生产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令月觉得比自己生孩子还痛苦,不多时额头上就开始流汗,德妃紧紧攥住她的手,温声道,“别怕,没事的。”然后吩咐里头的稳婆,有任何动静,不管好坏都出来报。
不一会儿,一个稳婆跑出来,满脸焦急,“两位娘娘,肃嫔娘娘这……似是胎位不正,不好生产啊!奴才们正在按摩穴位,若是能正过来便好了!”
过一会儿,又一个稳婆来回禀,“肃嫔娘娘受了惊吓,这一阵阵的宫缩,孩子出不来,怕憋死在里头,奴才们正在使劲儿!”
这一次中间隔了很久,令月好像听到卓晴细细的痛苦的叫声,然后突然宫女们进进出出,端进去的水,端出来的是血。令月吓得心跳都要停了,这时候又一个稳婆跑出来,带着些哭腔,“不好了!肃嫔娘娘见大红了!”
令月再也稳不住,甩开德妃的手就直奔产房。进去的一瞬间差点被里头的血腥气味冲昏了头脑。被子下面全都是血,卓晴全身都是汗水,滴落在颈部手部背部的伤口上,痛得她说不出话只能流泪。而生产和出血的痛,让她脸上失去了全部的血色,几乎要晕厥过去。
令月不顾一切地扑到卓晴床前,攥住她的手,使劲掐着她的虎口,几乎是带着恳求一般哭道,“求求你,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卓晴,卓晴你千万不能睡过去,卓晴,卓晴……”
卓晴已经完全说不出话,眼神都有些迷离,看向令月的那双眼眸噙满了泪水,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令月懂了她的意思,立即死命地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卓晴,你再加把劲儿,把孩子生下来,生下来,你可以做到的,你一定可以的!卓晴,你坚持住,你坚持住!只要你好好活着,你要做什么我都答应你!求求你,好不好?卓晴……”
她轻轻点了点头,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再一次使劲,直直凝视着令月,令月泪流满面,拿帕子来给她擦,然后一直鼓励着她,“别怕,我在呢,我在呢……你一定可以的,坚持住,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
“孩子头出来了!”随着稳婆一声,令月总算心安了。
婴儿高昂的哭啼声响起的时候,令月和卓晴都带着眼泪露出一个微笑,“卓晴,你做到了,你看啊,你做到了,是不是?”
然后令月看向一边的稳婆,“孩子如何?”
待稳婆给孩子擦洗身子,确认没有缺胳膊少腿儿,再用棉被裹好,再抱了来给令月和卓晴瞧,“恭喜二位娘娘!四阿哥一切平安!”
令月高兴极了,“卓晴,孩子没事,你也会没事的。”然后转头叫人,“再叫太医来。”
“啊!娘娘出血止不住了,这,这,这下身完全撕裂了!”突然有个接生嬷嬷叫起来。
“胡说!太医,叫太医来!”令月几乎是在嘶吼。
太医院的刘太医进来,战战兢兢地给卓晴把了脉,却是一瞬间就跪下去,“贵妃娘娘恕罪!肃嫔娘娘,肃嫔娘娘怕是不成了……”接着他叫卓晴含了片参片,“娘娘有什么话,趁此时便说了吧……”
“胡说!你再胡说,本宫砍了你的脑袋!”令月甚少如此疾言厉色,吓得刘太医连连磕头请罪,“再换人进来!本宫不信!救不活肃嫔,本宫杀了你们!”
此时,卓晴像是终于有了些力气,拍了拍令月的手背,轻轻摇了摇头,“别……令月,你,你陪我说说话吧……”
“别……别放弃,卓晴,你相信我,我能救活你的,你要相信我啊……你撑住,你撑住,我一定要救活你……”说到后头,令月泣不成声。
卓晴浅浅笑了笑,虚弱无比,“我知道,我不成了……别浪费时间,也别怪太医,令月,我真的有话,要同你讲……时间不多了……”
所有人,都默默退了出去,外头连德妃也站到了廊下,静静看着延禧宫的庭院,和那四方之上的黄昏的晚霞,绚烂如火烧云。
令月的眼泪奔涌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滴在卓晴的手背上和床上。
卓晴忍不住伸出手,“令月,别哭……”她还想逗令月一般笑了笑,“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总算明白了,生孩子,真的好疼啊……”
令月摇摇头,哭得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卓晴,卓晴,你别走,你别走好不好……别走……我真的,我真的活不下去了,别离开我……”
“不……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把那些想害咱们的人,都抓到,你能做到的……皇上,皇上那么喜欢你……令月,我的孩子,我把他托付给你,你好好保护他,好么……我,我只希望他平安长大,躲过宫里的一切是非,做个,做个开朗健康的,普通人……普通人……就好……我没有自由了,别让他,也没有自由……”她用尽力气说完,已是累得连连喘气。
令月急忙道,“别急,别急……慢些说……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抚养他,他一定会平安健康地长大……”
卓晴极缓慢,却又很郑重地点了点头,“等他长大了……告诉他,他的额娘,很爱很爱他……只是,只是来不及陪他长大了……好了,这便是我全部要对他说的了……”
卓晴歇了歇,深吸一口气,再次抬头看向令月,“令月,我走了,你千万不要不开心,我做了好多风筝,放在库房里,你拿给孩子们玩……令月,我们来世,再做最好的姐妹,好不好?”
令月哭着摇头,“我不要来世,我就要今生……”
见令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卓晴轻轻叹了口气,“你这样,我怎么放心地走呢……”
“那就别走,别走好不好……我陪你去放风筝,你要吃烧烤我再也不管你了,晚上吃宵夜也随便吃,我陪你吃,吃粘豆包,吃铁锅炖大鹅,我还要带你去圆明园游湖看荷花,我再也不说你幼稚了,我愿意陪你玩藏宝游戏,你做什么都好……你别走,你别走好不好……”令月死死攥住卓晴的手,哭得更凶了,眼泪就像是决堤的洪水。
卓晴微笑道,“令月,我知道,你是重情重义的人……如果,如果有来生,你一定要去个好人家,有疼你的阿玛和额娘,再也不要吃你这辈子从小到大吃过的苦……就算去不了也没关系,我,让我做你的姐姐,让我来保护你,好不好……这辈子,你护了我太多……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卓晴又歇了歇,慢慢呼吸两口,支撑着道,“令月,这辈子,你太辛苦了……我知道,每一个人的死,都压在你心里,因为你从来不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尤其是彦宁,他夭折后你瘦了好多……令月,我本想陪你一辈子,我,我做不到了……可是,你以后不要那么辛苦了,好好休息,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吧……如果,如果你觉得没有依靠,就对我倾诉,我在天上,都会听见的……”
令月除了摇头什么也做不了,喉咙梗着说不出话,沉浸在巨大的生离死别的悲伤中。
“我……我长大了,我已经不会再绣椒盐排骨了……我绣了好多东西,你到时候,选个最好的,叫冰溜子和冰碴子,送回我娘家去……她们是我陪嫁进来的,我死了,求皇上放她们离开这个牢笼吧……剩下的,你留个念想,等咱们的孩子长大了,叫他看看,他的额娘也很厉害的……”卓晴轻轻咳了咳,“我知道……我以往绣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你都悄悄留着了……我不跟你计较了,你就留着,慢慢笑话我吧……但是,但是,别给孩子们看,孩子们要笑话我,那也太丢脸了,是不是……”
令月哭得脑瓜子疼,好不容易止了哭泣声,“就要笑话你,我笑话你一辈子……”
卓晴含笑道,“没关系,只要你能真的开心,笑话我,也没关系……令月,若我能选,我一定不会进宫……如果,如果我们都没有进宫就好了……我们,我们一定都比现在,至少更开心一点,是不是……”
暮色沉沉,殿中烛光昏黄,映着卓晴已经没有血色的脸。微风拂过庭院,像是如泣如诉的哀鸣,德妃皱着眉,立在廊下,双手合十,轻声念佛。
这紫禁城,处处是孽。是围城,是牢笼,是不可得。
“令月,你瞧,风筝飞起来了……”卓晴微微抬起手,指着前方,眼神中透露出一股欢欣。不多时,她又露出笑容,“阿玛,额娘,我回家了,我回来了……”
殿中一瞬静谧到了极处。与卓晴十多年的时光,像是走马灯一样出现在令月的脑海里。
初见时,她连官话都说不好,整日说着家乡话,满脑子都是吃喝玩乐。然后她们成了朋友,她挡在庆嫔面前,带自己吃饭,给自己炭火。后来她们成了亲人,她会跟自己一起睡,会在自己面前胡闹撒泼,会永远相信彼此关爱彼此。最后,她们生离死别,她先一步,永远离开了自己。
只有她,会关心令月生孩子疼不疼;也只有令月,能让她借着醉意哭着说自己想家。只有她,能让令月吃醋担心,甚至把令月气得上蹿下跳;也只有令月,能让她规规矩矩听话,耐着性子一步一步成为沉稳的嫔妃模样。
她说,以后我保护你!
她说,令月我跟你才是世界第一好嘛!
她说,厉害的绣娘有很多,但会绣椒盐排骨的,只有我一个!
可是没了,她没了,她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像恶作剧一样告诉令月都是假的,她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二十九岁。
如果说彦宁的夭折,让令月此生所有的欢愉都打了折扣,那么卓晴的离去,就是剥夺了令月此生欢愉的大半欲望与可能。
令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春日的夜风微凉,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悲怆。德妃就站在门口,见到令月的一瞬间被她那苍白又浮着虚红的脸色吓了一大跳,正想上前扶住她,令月就已经双眼一闭,再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直直倒了下去。
乾德十七年,三月初十,肃嫔墨佳氏诞四阿哥,殁于延禧宫,皇帝开恩,追谥肃纯皇贵妃,葬入妃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