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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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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德十五年十一月十四日,贤贵妃索绰罗氏薨于永寿宫,谥端贤皇贵妃,葬妃陵。
端贤皇贵妃的丧仪办得简单,德妃操持得很好,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自贤贵妃去后,令月时常一个人坐着发呆,总觉得当初她说的话自己并不是完全明白,可当日沉湎于生离死别的悲伤中,未曾细思。
待丧仪结束,令月左思右想,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只不过还在犹豫,要不要打开,也没有确切的把握,于是便这样拖着。
翻了年,令月才惊觉自己马上要三十岁了。纵然在皇帝的宠爱之下她过得很好,皮肤仍然跟入宫那年一样光滑细腻,头发也乌黑顺滑,可是她仍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首先是生过两个孩子之后,腰腹的皮肉松弛,还有怀孕时长出来的妊娠纹,即使用着太医院精心调配的膏子也不能完全清除。而最重要的,是眼神。
眼神里的麻木与疲惫是无法消除的,尤其是在彦宁夭折之后,令月的眼神里永远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
令月觉得自己好像也很少笑了,贤贵妃薨后,令月常常盯着那个匣子出神,有时候带着大公主去阿哥所和永寿宫转一转,不知在期盼些什么。
开春之后,皇帝提出要升一升令月的位份,令月婉言拒绝了,“您定下的规矩,若无功劳不可晋封,臣妾不敢坏了您的规矩。”
皇帝不置可否,“你协理后宫,照料大公主,如何不算得有功?”
令月只是淡淡道,“德妃亦是如此,她不仅要协理后宫,还要照料二公主和彦康,比臣妾辛苦多了。”
“朕与你说过,德妃的位份已是到头了。”皇帝并不掩饰自己的盘算。
然而令月却轻轻摇头,“皇上,您已经不需要刻意宠爱臣妾了。如今宫中选秀进来的嫔妃位份都不高,家世也不算突出。至于德妃,臣妾与她共同协理六宫,已足够了。”
皇帝静静看着令月,半晌才道,“……景阳宫年久失修,内务府报上来,朕有意修葺,本是让你迁宫,若是抬一抬位份,更显体面。既然你不愿,那便直接迁宫罢。”
令月这才有了些反应,“您要臣妾迁往何处?”
“翊坤宫。”皇帝说罢,径直垂下头饮茶。令月不动声色,可心中却在想,翊坤宫,向来不是皇贵妃居所么?难道,终究还是要自己以宠爱牵制德妃么?
皇帝看一眼令月思索的模样,便知道她在想什么,“本是要你迁去承乾宫,但……惠嫔住过的地方,想来你不愿,索性去翊坤宫罢。”
令月低声道,“臣妾配不上翊坤宫。”
“那便做朕的淑贵妃,掌管后宫……德妃在你之下,朕更安心。”
“……是。”令月轻轻欠身,准备磕头谢恩,被皇帝一把扶住,“朕与你,何时如此生分了?”
令月一怔,说不出话来。
皇帝亦是顿了顿,“贤妃,朕有许多对不住她的地方,她怨恨朕,朕是理解的……可若她说了什么胡话,你也莫要尽信,过去那些年许多事情太过复杂,她知道的,也不一定是真相或是全部……”
令月轻轻把手从皇帝手中抽出来,“您多虑了。端贤皇贵妃未曾跟臣妾说过什么。况且……”令月似是不经意问出一句,“您会算计臣妾么?”
皇帝手一松,恢复往日的淡漠,“朕何须算计你?”
令月福一福身,“多谢皇上。”然而心里却决定下来,那个突破口,必须要打开了。皇帝定然是瞒了自己什么,甚至敏感到令月的一丝一毫的冷淡都能察觉出来并且能与贤贵妃联系起来。
三月便行完了册封礼,令月正式搬进了富丽堂皇的翊坤宫,成为了紫禁城本朝的第三位贵妃,也是唯一一位入住翊坤宫的嫔妃,位同副后。宫里嫔妃能来贺喜的都来了,有两位常在是去岁选秀入宫的,今年也才十八岁,令月看着她们,便忍不住想起多年前在静太妃宫里客居的自己,那时候自己谨慎又无畏,还会略骄傲于自己的小聪明,真是美好的年华。
德妃对令月的晋封并没什么反应,以令月的家世她又做不了皇后,不过就是压自己一头罢了,反正这些年被皇帝敲打惯了,有人压自己一头德妃也不觉得是件坏事,于是上门来还送来了不少贺礼。
令月并不想高调,接受完众人的恭喜或是奉承之后,便闭门谢客,唯独留下明贵人,对外说是叫大公主跟她母女小聚。
这些年令月从不避讳大公主和明贵人见面,自从大公主搬进景阳宫,明贵人来走动的次数就明显多了起来,每一次令月都会让大公主来见她。
尤其这次令月晋封,明贵人觉得给大公主找了个受宠又尊贵的养母,于是愈发殷勤奉承,生怕不能叫令月满意。
不过今日大公主并不在,她去阿哥所探望彦康和二公主去了。这几个孩子自小亲近,兴许是母亲们都关系不错,兄弟姊妹的感情也很深。大公主跟着搬进了翊坤宫,就赶紧收拾了好些玩具和点心,闹着要去阿哥所,令月向来宠爱大公主,叫沉香带着若栀陪着去了。他们几个聚在一起必然要一下午,彦康虽然要上学,但因令月晋封特地休息了一日,来给令月磕头庆贺之后便回阿哥所了。
明贵人见大公主不在翊坤宫,殿内也无宫人在,唯一个碧落守在门口,不让人靠近,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召嫔妾,不知所为何事?可是跟大公主有关?”
令月垂下眼帘,悠闲地喝了一口茶,“本宫知道了些事儿,甚是有趣,想问问姐姐……听说姐姐一身精湛医术,连先皇后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可是真的?”
明贵人动弹不得,立时便身子瘫软,跪伏在地,战战兢兢道,“贵妃娘娘……”
令月唤她起身,“本宫知道是谁让你做的,不必紧张。况且你是瑞兰的生母,本宫不会伤害你。本宫只是想知道当年的旧事,你可愿告诉本宫?”
明贵人有些犹豫,低着头不敢说话。
“本宫知道此人身份至尊,你不敢开口,但本宫想知道这些,不过是因为本宫把你当作自己人,所以,本宫不希望你对本宫有任何隐瞒。”令月的语气略严肃些,这一番软硬兼施,让明贵人动摇了起来。毕竟,毕竟,如今大公主在令月的名下……即使告诉她,又能怎么样呢?她难道敢同皇帝作对么?
长久的沉默过后,明贵人开口了。
“嫔妾自小丧母,父亲是个四处游历的郎中,嫔妾便跟着学了一身医术。那年父亲治死了一个本就病入膏肓的官家格格,那家的大人迁怒于父亲,打死了他,嫔妾也被卖给人伢子,辗转多次,最后卖进了荣亲王府。那时候,嫔妾在福晋院子里头打杂,做粗活,后头福晋小产了两回,身子不见好,嫔妾抓住机会,便给了福晋一张调理方子,福晋用后有效,便提了嫔妾为二等侍女。待皇上登基,福晋册封为皇后,嫔妾就成了景仁宫的大宫女,除去太医之外也会为皇后请脉看诊,尤其是有些妇道人家的病,太医不好看的,嫔妾便会看,皇后便十分信任嫔妾。那时候,皇上和皇后感情很好,皇上经常来景仁宫,有时候看嫔妾在撵药材还会问嫔妾弄的是什么,皇后身子怎么样……总之皇上常唤嫔妾去说话,关心皇后的身子。可是有一天,皇后突然跟嫔妾说,要举荐嫔妾去伺候皇上,生下来的孩子,她会视如己出。嫔妾不愿意,也求过皇后,可皇后还是狠心地送了嫔妾给皇上。嫔妾只想年满二十五岁,安安稳稳出宫,拿着攒下的钱财嫁个平凡人家,可嫔妾成了皇上的答应,嫔妾再也没有指望了。”说到此处,明贵人眼里仍然透出怨恨。
“所以,你恨皇后,是么?”
明贵人点了点头,“嫔妾为她做了那么多,到头来也不过是个随时被牺牲的奴才,她是想叫嫔妾去伺候皇上,若能生下皇子,便是皇后的孩子。嫔妾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个孩子,所以嫔妾生下大公主之后便常常抱着大公主给皇后请安,看着她嫉妒的眼神,嫔妾才觉得好过些……那时候,皇上给了嫔妾报复的机会,因为皇上也不满皇后如此,不过为了皇后与太后颜面才收下了嫔妾……皇后第三次有孕,是她被嫔妾刺激得发疯去寻了伤身的猛药才怀上的,那药其实是嫔妾调的……那时候皇后仍然信任嫔妾,所以嫔妾仍然会去给皇后请脉安胎。每次给她熏艾的时候,嫔妾都下了些好东西,久而久之,皇后就小产了。嫔妾知道,皇上保下了我,后来皇后曾查过小产前后的一切,没查出任何线索。”
“于是你从此为皇上做事?”令月问道。
“算是吧……”明贵人叹了口气,“皇上说,他并不喜欢我,我留在宫里可惜了,不如好好利用这一身医术,为他做些事,他会为瑞兰找个很好的养母。所以……嫔妾跟定嫔住在一起,皇上不许她有身孕,现在的睦嫔,也是一样。”
定嫔,睦嫔,安定和睦的吉祥封号,代表皇帝对蒙古的重视。可是不管谁做了草原之主,总有女人在受苦,被送进这深宫里来,熬一辈子。
令月忍不住道,“你从未怀疑过皇上的用心么?”
明贵人苦笑一声,“贵妃娘娘,嫔妾与您不同,嫔妾出身卑微,命如草芥,从来没得选。皇上要嫔妾做什么,嫔妾就得做什么,只要能活下去,看着瑞兰长大,嫔妾做什么都没有关系。那时候,嫔妾恨极了皇后,皇上一说,嫔妾就明白,不过是换个主子,有什么分别?”
令月叹口气,“对皇上忠心,才能活下去,你倒是识时务。”
明贵人深深跪下身去,“嫔妾如今,唯一的挂念只有大公主。嫔妾不会忤逆皇上,也不敢隐瞒娘娘。”
贤贵妃,明贵人,还有令月自己,为了对付富察氏,皇帝在这后宫里到底有多少暗桩?令月轻轻摇了摇头。
最重要的是,令月的疑心,无法轻易打消。皇帝,到底隐瞒了自己什么?
从明贵人身上,令月看不到任何线索。
四月进了园子,大公主已经出落得温婉大方,再过几年便到了成亲的年纪。令月心里疼她,便是不说,却已经暗地里开始留心一些京中清贵人家,看看有哪些能看得上眼。
五月底却是突然闹出另一桩喜事来,卓晴有身孕了。
皇帝进园子之后就按照位份叫众人轮流侍寝了一回,没成想就这一回卓晴竟然有了喜事。令月高兴极了,命人把延禧宫从上到下都好好规整了一遍,又担心卓晴身边的人不会伺候,特叫了若柳带着若秋去延禧宫伺候,等卓晴出了月子再回翊坤宫来。
自上次三公主出世,已又过了两三年,宫里再逢喜事,皇帝也高兴,厚赏了延禧宫上下,吩咐令月和德妃尽心照料。
贤贵妃去世之后,皇帝再没用过避孕的香包,想来是朝政已能完全掌握于自己之手,不再需要刻意平衡后宫和朝堂了。所以这一次卓晴有孕,令月倒是并不意外,只为她高兴,有了孩子总是有了些底气和依靠。
令月高兴得忙前忙后,正主却大大咧咧地躺在延禧宫院子里的躺椅上晒太阳。
令月叹口气,接着吩咐冰碴子和冰溜子还有延禧宫一众宫女太监,“……孕期寒凉之物绝对不准她吃,她贪吃不忌口,你们可要警醒些,万一伤了孩子,你们如何担得了这个责任?尤其,尤其是螃蟹,谁叫我知道她吃上了一口,我绝不轻饶。蟹粉汤包和蟹粉酥这种也不行,一丁点儿也不行。”
众人都点头,令月又独独唤冰溜子,“你素来是掌管小厨房的,饮食要规律,不准像从前那样放纵她,烧烤不准经常吃,饮食尽量清淡,多吃些营养和补气血的……若是哪里不舒服,立即就去请太医来看。”说罢又看冰碴子,“在外多注意着,多带几个人跟着,千万别磕磕碰碰受伤了。”
令月再三敲打,卓晴都看不下去了,“哎呀我会注意的,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令月瞪她一眼,“你是头胎,要是不注意一辈子都难受。这现在才一个月,得三个月才算稳,你不能大意。从现在开始,不许放风筝。”
卓晴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我忙着做绣活儿呢,没空放风筝。我描了好几个花样子,我打算选一个最好的送到我母家去,我额娘阿玛肯定都不信是我能做出来的。”
令月这才满意地笑了笑,“这还差不多。”
日子倒也过得平静,一直到九月圣驾回銮都一切如常。在令月高度的紧张和重视之下,卓晴被保护得密不透风。十一月底,紫禁城开始下雪的时候,卓晴感受到了第一次胎动,激动得眼中含泪,抓着令月的手,欣喜道,“踢我了,踢我了!咋整咋整!”
令月含笑道,“别慌,这是好事。这样活泼,不知道是个阿哥还是公主呢。”
“我都喜欢,只要是我的孩子,都好都好。令月,若是皇上叫你养着,你便是他的额娘;若是给别人养着,你便是他的姨母,可好?”
“那是自然,我才不跟你客气。”令月轻轻摸一摸卓晴隆起的小腹,眼中尽是温柔,“好孩子,你到时候可要乖乖出来,别叫你额娘受罪。”
年底到了,令月要跟德妃一块儿操办除夕宫宴,因有许多事要请皇帝的示下,于是便乘步辇去了养心殿。令月素来出入养心殿惯了,宫人们也只是屈膝行礼,无人拦着,由着令月直接进去了。
通福候在内室门口,见令月来了,上前陪笑请安,“贵妃娘娘金安!巩太医来了,正给皇上请平安脉呢。”
透过虚掩的门,隐隐听见巩奕的声音,“……这药虽有效,却不可多吃,一日最多一粒,万不可多用。”
令月轻轻皱眉,“皇上病了么?”
通福顿了顿,旋即垂头道,“奴才不知。”
巩奕打帘子出来瞧见令月,立即欠身请安,“微臣参见贵妃娘娘。”
令月轻轻点点头,没说什么,径直进去了。
王秉忠正阖上一个漆黑的小匣子,乍一看似是有好些圆球状小药丸,见令月来了,急忙收入袖中,然后进了寝殿去搁置。
令月上前请安顺便问道,“您可是病了?”
皇帝摆摆手,“不碍事,政务繁忙,身子疲累,总没什么力气,叫巩奕配些提神的药来吃罢了。”
令月微微明白过来,隐晦道,“臣妾瞧过敬事房的记档了,您近日召幸几位年轻妹妹较多。她们十八九岁的,不太懂事,您年近四十,得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皇帝脸色微变,只叫令月坐下,“朕心里有数,你不必担心。”
令月低眉顺眼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