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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三章 ...

  •   贤贵妃的病来得又猛又急,吐血晕倒之后便再也没醒过来。消息递到景阳宫,令月也有些不可思议,前些日子贤贵妃身子明明刚好转了些,于是急命太医院会诊,然后亲自前往永寿宫。
      一群太医又是把脉施针又是讨论商量,半晌,太医院院判才哆哆嗦嗦跟令月磕头道,“淑妃娘娘,只怕……需请内务府备下了……”
      令月心一空,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了?贤贵妃,她还不到四十岁,怎么就到了弥留之际了?令月不敢相信,吩咐去请巩奕来看,然而巩奕的话与太医院别无二致,“……贵妃娘娘多年气郁,心病难医,确已到了油尽灯枯之际。等贵妃娘娘醒过来,只怕也是……回光返照了。”
      “知道了……沉香,去通知皇上和德妃吧。”令月怔怔地站起身来,冬天,冬天真是一个不好的季节。

      皇帝近日政事繁忙,被几位老臣缠得根本抽不开身,命贵妃醒来之后再报到养心殿,于是也只有德妃先过来了。德妃急匆匆赶来,进入寝殿的一瞬间,还是被贤贵妃的病容狠狠吓了一跳,连连叹气,“……阿弥陀佛,贵妃娘娘怎么病得如此严重?”
      山竹带着哭腔道,“回禀二位娘娘,贵妃娘娘这两年太过思念大阿哥,去民间寻了无数的法子,能试的都试过了。为了能招大阿哥的魂魄,贵妃娘娘割自己的手腕放血,在佛堂一跪就是一日,根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前些日子又听了个道士说了个下辈子能重聚做母子的法子,便每日放血描符,做满了七七四十九天,奴才们怎么劝娘娘都不听……”
      德妃默然,令月也明白,很早之前贤贵妃就得了气郁之症,若没有彦宁,她早就活不下去了。彦宁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希望和挂念,夺走彦宁,就如同夺走了她的一切,包括生命。
      令月看向德妃,“咱们陪陪贵妃吧。”
      德妃点了点头,“贵妃这几年病得管不了事,宫里那些新人也只知道永寿宫有个体弱甚少露面的贵妃,叫她们来也没必要,还是咱们这些老姐妹陪着吧。”

      令月和德妃在永寿宫坐了大半日,临近傍晚,冬日昏暗,寝殿里点上灯烛,昏黄的烛光映着贤贵妃挂不起一丝肉的脸颊,令月看了心里十分难受。
      “娘娘,娘娘醒了!”山茶率先发现贤贵妃的手动了,然后再缓缓睁开眼,“……快去禀报万岁爷!”
      令月和德妃急忙围上去,贤贵妃见了她们俩,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多谢你们来瞧我,只是……我怕是不成了。”
      德妃摇摇头,“姐姐别胡说,你还年轻呢,再好好养养身子,会好起来的。”
      “不会了,我知道,不会了……”贤贵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令月含着泪摇摇头,却说不出话。
      贤贵妃虚弱地开口,“对你们俩,我各有话要说……别再浪费时间了,让我把要说的话都说完,好么……”
      令月站起身来,“好,那我先出去。”

      德妃攥住贤贵妃的手,“姐姐,你要同我交代什么?你放心,我都会办好的。”
      贤贵妃摇了摇头,“没有,你很能干,后宫交给你打理,我一点儿也不担心……可是德妃啊,若你肯听我一言,将来,无论将来如何,别对孩子动手……我知你为人,可你有母族,有亲生的皇子,人啊,一旦站在了一个位置,就没有选择了……”
      德妃一怔,这些年贤贵妃虽不问世事,其实仍然心思剔透,现在就想到以后的事情了。若是不出意外,将来德妃和令月,迟早是要对上的。
      “我不会……我绝不会对孩子动手。说来,姐姐,我对不起你……”德妃低下头,有些忏悔一般地说出了当年求令月拒绝抚养彦昌的事,“那时谁也没想到彦昌会交给太妃抚养,好在淑妃并没有答应我……”
      贤贵妃轻轻笑了笑,“你没什么做得不好的……换做是当年的我,绝做不到如此,若我能争,为何不争呢?德妃,你聪明,但不狠辣,这很好……咱们都要为了娘家打算,我知道的,只怕将来你得更谨慎了……我走了,你和淑妃,就是位份最高的嫔妃了……德妃啊……你和我不一样,你的手上是干干净净的,所以你夜里睡得安稳……你和淑妃都不是天性凉薄之人,别为了争权夺利,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争的人,永远不会是赢家……”
      德妃点点头,“我记住了,姐姐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我都记住了。”虽然德妃不清楚贤贵妃暗示自己手上不干净是何意,但她知道贤贵妃多年的气郁之症跟那些过往是脱离不了关系的,而她唯一能从贤贵妃话里感受到的就是,贤贵妃是真切地后悔了,所以才会如此相劝。

      另一面,令月就站在永寿宫外面的廊下,静静看着天空逐渐又飘起雪来。明明才下过一场大雪,积得有脚踝深,这会子又开始飘雪了,今年冬天,实在是太冷了。
      令月远远地瞧见皇帝进来,走得很快,肩上还沾了些雪。皇帝走近,见令月鼻尖冻得通红,便拉着她进殿内去,“贵妃呢?”
      “贵妃娘娘说有话要跟德妃说,臣妾就在外面等皇上了……臣妾这就去禀报。”令月欠了欠身,再次站起来,进了寝殿,跟门口的山竹说皇帝来了。

      山竹叩了叩门,告诉贵妃皇帝已经来了,贵妃点了点头,拍了拍德妃的手背,“宫里岁月漫长,不必挂念我,好好照顾孩子们,去吧……”
      德妃揉着眼睛出来,向皇帝行礼请安,皇帝微微点头,虚扶一把,“朕去瞧瞧贵妃。”说罢便跟着山竹进去了。
      皇帝进去的时候,贤贵妃是闭着眼的,似乎不愿看到他,直到山竹轻唤一声“娘娘”,她才不得不睁眼,但看向皇帝的情绪是那样的复杂,有恨有爱,有畏惧有轻蔑。

      待山竹出去了,皇帝才坐在贵妃床前,“这些年你不愿见朕,但事到如今,你若还要什么要说的便说吧,若有未了的心愿,朕也会尽力。”
      “臣妾与您,无话可说。”贤贵妃倔强地吐出这几个字,可那眼神却像是在无声地质问。
      皇帝也并没有脾气,只是沉着脸色道,“你入荣亲王府的时候,你索绰罗氏还没什么势力,你阿玛那时候也不过是个六品官。朕许诺给你的,朕都给了,你做到了贵妃,你娘家这么多年也仅在富察氏之下。”
      贤贵妃轻蔑一笑,语调凄凉,“这不是您许诺的,您当年以太后弑母夺子这个秘密交换了臣妾的真心,您许诺的是信任和您自己的真心,并非这些权势富贵。臣妾错了……臣妾早该明白的,您对谁,都没有真心。至于信任,就更没有了,臣妾小产之后,就再也怀不上孩子了。”

      “那是皇后下的手,你很清楚。”
      贤贵妃直视着皇帝的眼睛,“皇后是动手除了臣妾的孩子,但臣妾何以落下那么大的病根以至于伤了根本……您最清楚。您是最懂未雨绸缪的,那个时候,索绰罗氏也不过刚刚有些起色,在京城连名姓都没有。”
      皇帝静静道,“贵妃,朕就当你病糊涂了。”
      “是啊,臣妾是糊涂,臣妾一遍遍地欺骗自己,您是皇帝,您做的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虽然您对皇后能下那样的手,但您对臣妾不会……其实都一样,都一样……”贤贵妃自顾自笑了起来,笑自己愚蠢,笑自己能够蒙蔽自己的双眼,“臣妾能看出来,淑妃在您眼里兴许有一些不一样,但是也只有一点儿,占不了太多……皇权在您心里,永远是最重要的,所以啊,您来不及了,您的心太冷,太冷了……”

      “那并不是你该想的事。”皇帝见贤贵妃提到令月,下意识地便要躲避。
      “您能保证,她永远不知道么……她若是知道您对……”
      “贵妃!”皇帝打断了她,然后立即克制了脾气,又恢复成冷静并带着威胁的口气,“朕相信你是有分寸的人。”
      两相无言,贤贵妃看皇帝的眼神很戏谑,皇帝微微侧过头去,“这些年,你帮朕做了太多事,不管你如何放肆,朕,不会怪你。朕会让你以皇贵妃的身份下葬,也算成全你这些年的辛苦。”
      贤贵妃并没有接话。皇贵妃?谁在乎。

      皇帝从寝殿里出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拍了拍令月的手背,“去吧。”然后便吩咐王秉忠,“明日召礼部尚书。”说罢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永寿宫。
      令月与德妃对视一眼,这是要准备给贤贵妃拟谥号了。
      德妃轻轻叹了口气,“妹妹快进去吧,贵妃跟你要说的话,必然是最多的。”
      令月点点头,旋即跟着山茶进去了。

      山竹把贤贵妃扶起来,她摆摆手,“全都出去吧。”
      令月想了想,“姐姐,可有要事托付给我?”
      “说不上托付……只是有些事情,想告诉你……”贤贵妃的眼中充满了哀伤与怜爱,“同样都是为他做事,我怕你,走了我的老路……”
      贤贵妃咳嗽起来,每一声咳嗽似乎都要把她的身体折腾散架一般,“我,我曾经爱过他,我为他做了太多的事,手上沾了太多的血……我以为这样可以换来他的信任和感情,可是不会,我做的事情越多,他越忌惮我和我的家族……我曾经也失去过一个孩子,那是我的报应,我欠皇后的,但他,却借此断了我全部的指望……我曾经也无比自信地想去斗,去争,为我自己和家族赢得无上的荣耀,我也想过要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不管皇后如何发疯,我都始终谦卑,并且认真打理着后宫……我赢得了后宫的威望和人心,我以为这能让我当上皇后,我发现我错了,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操纵人心,被迫让我上位……我知道德妃恐惧,当年的我也很恐惧,恐惧他敲打索绰罗氏,也恐惧他对我情意消失,顾虑太多便畏手畏脚……我一直在欺骗自己,他那些无比冷酷又残忍的手段,只是为了对付富察家……皇后和惠妃,哪个不是可怜人……”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的心是冷的,血也是冷的……我知道皇后这些年有多痛,也知道惠妃这些年有多苦,直到我终于接受现实,我其实也和惠妃一样,早就没了指望……我不想为他做任何事了,我只想赎罪,我想尽可能保住更多的人,可是我还有母族,不能任性妄为,最后,我就像水池里扑腾的一条小鱼,这样的折腾毫无意义,甚至显得幼稚……我想做的事,还是做不到……庆妃,她罪不至死,却母子俱亡,我没保住她……我求过他,他不在意,在他眼里谁的命都不重要……庆妃,我看着她咽气,看着她求我救救她,我却没有,我早知道是太后和惠妃所为,可我不能阻拦,因为总有一天皇上要用这个来跟富察家算账……我看着她死在我面前,肚子高高地隆起来,满床的血,那一瞬间我觉得我自己的手上也全是血了……那个时候,我想起皇后,想起惠妃,皇后的三次小产,还有惠妃入宫第一日,景仁宫一地的血,她们那时候,也是这样痛吗……令月啊,我怕了,我们都是女人,都只是女人啊……”
      令月握着贤贵妃的手,“姐姐想到所有人,唯独不想到自己吗?听闻那年,姐姐是除夕夜小产的……”
      贤贵妃笑了笑,不自觉地抚摸着自己空空的小腹,“那本是计划中的……那时候皇上说,皇后被太后逼得太紧,发了疯,不会放过我的孩子,还不如将计就计,既能加深皇后的罪名,又能趁此机会让太后退一步,将我提为侧福晋……堕胎药是皇上给我的,替换了皇后下的药,他说是温和的,不伤身子,若是皇后下手,她没有轻重,只怕要大大伤身……很久以后,我机缘巧合,才知道那药虽然温和,却断了我后半辈子所有的指望……我终于从这场梦里醒过来了,他从不爱我,也不会爱任何人……同时,我也意识到,我从前想当皇后的想法是多么愚蠢……我以为能和他并肩,实际上他早就开始猜忌我母族,想取代富察氏……我意识到了,可我的母族没有,他们已经停不下来了……令月,权力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能把人变得面目全非……还好,这两年我彻底把自己锁在永寿宫,他们总算歇了心思,不再逼着我去争了,再过不久,等我死了,便用我这条命换家族一个平安吧……我没有子嗣,索绰罗氏也没能再送女儿入宫,他该放心了……”

      这么多话,一口气说完实在是太累了,贤贵妃微微张着嘴,喘息着,令月轻轻抚着她的胸口替她顺气。待贤贵妃歇够了,她又直直看向令月,握住令月的手,“令月,我感激你,我本以为我要在这宫里虚度一生,但你给了我彦宁……彦宁,他给了我人世间最大的温暖,他让我想好好活下去……”
      说着说着,她眼角不自觉淌出泪水,但面上仍然微笑着,“彦宁……他小时候瘦弱得像一只小猫,但他总是说,长大要变得像老虎一样强壮来保护我……我此生最大的欢愉,就是做彦宁的额娘……”
      贤贵妃的眼泪越来越多,几乎打湿了半边枕头,令月拿帕子去替她擦眼泪,她掩面抽泣起来,哭了半晌方才停下,哽咽着道,“令月,那里有一个匣子,你取过来吧。”

      令月转头,身后的紫檀架子上摆着个填漆匣子,她起身取来,在贤贵妃的示意下打开如意锁,里头只有一缕头发。
      贤贵妃看向令月,“我实在是累了,我早就厌倦了做这个贵妃,可是我死后,仍然不得摆脱这个名分,我要葬入妃陵,后世史书的记载上我也永远是贵妃索绰罗氏……令月,别叫我贵妃,我有名字,我是,我是索绰罗容谙……”
      令月含着泪,不禁轻声唤道,“容谙姐姐……”
      贤贵妃带着一丝笑容点了点头,“好,真好……令月,这里面,是我的一缕头发,你可否想法子,把它带出宫去……扔在哪里都好,山间,野地,小溪……只要,只要带出紫禁城,离紫禁城远远的……可好?”
      令月忍不住流下眼泪,她紧紧抱着那个匣子,“好,好,姐姐,我答应你,我一定做到,你放心。”
      贤贵妃缓缓点了点头,像是了却了一桩夙愿。

      接着,她从枕下取出一枚小而精致的玉佩,颤抖着手举起来到令月眼前,“你认得的,这是彦宁周岁时,我给他打的……答应我,让它跟着我一同下葬,就当,就当是彦宁还陪着我,好么……”
      令月此时已泪流满面,几乎说不出话来,她头埋在贤贵妃手腕上,连连带着哭腔答应,“好,好,好,姐姐,我答应你……”

      “还有……山竹和山茶,是我陪嫁进宫的,她们知道的事太多,出不了宫了,也麻烦你妥善安置她们……还有……明贵人,她实在可怜,就因一身医术又在皇后身边,才被利用进了宫,你是瑞兰的养母,也多照拂照拂她吧……她恨皇后,也害了皇后,可她们都不过是被人蒙蔽的可怜人……舒嫔身子太差,你记得照顾些,别叫内务府怠慢……肃嫔虽然单纯,没有城府,但跟在你身边,有你护着也好……睦嫔年幼,有定嫔在前,她总是害怕,但也无妨,皇上不会薄待她,她如今养了三公主,也有依靠……对了,定嫔……她是无辜的,不仅一直被提防着没有孩子,还被母族连累进了冷宫,你若有心也照拂一二吧……”贤贵妃就这样喃喃说着,几乎她知道的人,都稍微提了提。
      令月更觉得难受,到了现在,她仍然关心着后宫里每一个女人,不禁含泪道,“姐姐,多关心自己的身子吧,这些琐事,别再操心了。你吩咐的所有事情,我都记住了。”

      “好,好……”贤贵妃点点头,声音愈发虚弱下去,“令月,我想不明白的事情还是太多了……可是现在我累了,我不愿去想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有些话连令月都听不清楚了,“为何……为何……虎毒不食子,虎毒尚且不食子啊……”
      她茫然地伸出手,好像要抓住什么,可是抓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抓住。
      突然,她止了眼泪,枯黄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幸福的笑容,“看啊,天亮了……彦宁,彦宁,额娘来了,额娘来了……”

      她的手重重地垂下,脸上凝住一个永恒的微笑。令月颤抖着手,替她阖上了双眼,忍住自己想要放声大哭的冲动,紧紧抱着那个小匣子,几乎是艰难地支撑着自己走到殿外,在看到德妃的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几个字似是从牙齿缝里面挤出来一般,“贤贵妃,薨了。”
      宫人们都立即跪下身去啜泣起来,永寿宫哀音四起。这漆黑的雪夜,众人的悲泣,昏暗的寝殿,聚集成了一幅让令月此生难忘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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