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时歇》枕蘋

42、第四十二章

　　“不必查了，吴家村这个地方，本宫知道，当初富察氏出事的时候，极少数为富察家喊冤的。小蛮甚少多嘴，但那时还问过本宫，此事是否有转机，也是那个时候，本宫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小蛮说自己家里穷，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护国公在那里开矿之后家里才能吃上饱饭，也是富察家给她机会送她进宫，挣一份体面和钱财，等到了年龄出宫回家嫁人。富察家送进宫的吴家村的女孩子不少，想来是因为这个地方对他们忠心耿耿，又能拿捏住家人性命，送进宫给太后培养势力吧。”贤贵妃抬手，“当年护国公在西南称霸一方，甚至开有私矿，豢养私兵。吴家村原是个贫瘠地方，后被护国公相中在村子里开了矿，招男人去矿上做活，报酬丰厚，能够养活一大家子人。这个村子就逐渐富裕起来，都对护国公和富察家感恩戴德，好些人家的孩子也送去了做富察家的奴才，吃香喝辣的，总比做苦力强。富察氏出事以后，查封这个吴家村私矿，还被当地村民联合起来反对，还是四川总督出面镇压的。想来，这些人都是对富察家极度忠心，事发便寻死，毫不犹豫。”
　　令月面色阴沉下来，“果真是惠嫔么？”
　　“论这宫里潜藏的势力，淑妃，咱们永远不能小觑了太后……富察氏对后宫的把持是极深的，惠嫔继承了太后留下的势力，此事她做得出来。”贤贵妃顿了顿，“本宫的娘家和富察家抗衡多年，惠嫔也一直把本宫当作她成为皇后的最大阻碍，尤其最后是本宫向万岁爷揭露她的罪行，她恨本宫，也是寻常事。至于你……本宫觉着，是出于嫉妒。惠嫔……她对万岁爷的情意，本宫看得出来，加上她无法生育……总之，咱们先等慎刑司的结果罢。”

　　慎刑司这回为了将功折罪，能上的手段全给吴洗上了一遍，又确保人死不了，折磨了三天三夜，总算开口了。他承认是受惠嫔指使，谋害彦宁，并做局将嫌疑转到德妃身上，既可重创贤贵妃和令月，也让德妃染上嫌疑，让三人猜忌斗争，为富察家中兴做准备。
　　口供一出来，启祥宫从上到下全都被扣下分别审问，惠嫔软禁宫内，只留下个苏佳氏陪同照顾，由贤贵妃亲自去审问。

　　“什么？她不认？”令月听完贤贵妃的话。
　　贤贵妃摇摇头，“她说是被人栽赃陷害了，兴许还想脱罪罢。旁的不提，那吴洗跟了她多少年，他家里人一直受富察家的庇护，身家性命都在富察家手上，若说他背叛惠嫔，本宫绝不相信。况且……惠嫔年纪虽小，从前也都是听命于太后，可当初害死庆妃，是她亲自动的手，她是能做出来的。”
　　令月点点头，“是啊，她以为不认便无法将她定罪了么？如今证据确凿，皇上自有决断。”

　　虽然惠嫔一直喊冤，但皇帝并没有听她解释。
　　一方面，皇帝斥责了恪敏长公主的额驸，在太后去后提携富察氏旁支子弟，给了惠嫔兴风作浪的底气，同时彻查仍在朝廷为官的富察氏族人，果真挖出两个贪污受贿、草菅人命的，皇帝大怒，立即罢免了官职，流放宁古塔。恪敏长公主这厢发现，富察氏是以自己为靠山，宫里宫外都在兴风作浪，扯着公主府的旗号撑富察氏的颜面。虽然有太后遗命，但总不能连自家额驸都不顾了，于是恪敏长公主进宫向皇帝请罪，表示再不庇护富察家和惠嫔；另一方面，皇帝下旨，惠嫔谋害大阿哥，证据确凿，废去一切尊荣，赐死。

　　旨意下的那天，令月去了启祥宫。赐死一般是在黄昏日落时分，令月提前半个时辰去，算是最后留些时间。
　　启祥宫的宫人已经都回到内务府重新分配，身边唯有一个苏佳姑姑，她向贵妃求了恩典，送惠嫔上路之后自请去宝华殿做些闲事，她已经五十余岁，在宫里最后苟延残喘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令月穿得一身素净，进入启祥宫时，只有苏佳姑姑一人立在正殿门口守着。见令月走上前来，苏佳姑姑看她的眼神十分复杂，可最后都归于一个老人目光的浑浊。苏佳姑姑只微微欠身道，“淑妃娘娘。”
　　令月知道惠嫔一个人在里面，便命沉香和碧落就守在外头，自己推门进去了。

　　惠嫔换上了一身妃色荔枝纹的宫装，这并不奇怪，令月记得，她好像很喜欢妃色。听见动静，她回头看见令月，语气冷冽，“你还敢来？”
　　“我为何不敢？”令月挑眉。
　　“哼，你已经拥有了我想要的一切，今日又何必来看我笑话？”惠嫔发出丝轻蔑的笑声，可却逐渐激动起来，“钮祜禄令月，我当真是小瞧了你。当初，你不过是太后给我选的一个子宫，你凭什么，凭什么得到一切？皇上的宠爱，位份，甚至是……孩子！”
　　令月很平静，“是啊，就因为你富察家权势滔天，便可以随意揉搓我，欺压我，践踏我，在背后推波助澜，让庆妃欺辱我，在中秋家宴上让我丢了清白，让满宫里的人看我的笑话，然后狠狠把我踩在脚下，让我感恩戴德心甘情愿地做你的子宫。可当初彦宁体弱，你和太后瞧不上他，还怕贤贵妃得了彦昌抢先一步，还抛弃了彦宁。你说我不配，那你又配得到什么？”

　　“我是富察氏的嫡女！我事事出色，我那好堂姐没死之前，皇上便喜欢我了！你得到的一切，本就该是我的！”多年压抑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可以彻底地爆发，惠嫔红了眼，往昔的端庄柔顺全都消失不见。
　　令月微微皱眉，“你便这样嫉妒我么？一边看不上我，一边背地里嫉妒，惠嫔，我若是你，只怕早就疯了。”
　　“疯？我进宫第一天就疯了！我的好堂姐，在我进宫的第一天，在我荣耀的一日，赏了我一碗坐胎药，说是皇后对每个嫔妃都要赏的，我没有一丝怀疑我就喝下去了！很快，很快我就痛起来了，然后就是血，好多的血，等我醒过来，我就再也生不了孩子了！是，为了富察家的颜面，皇上和太后掩下了，可是那有什么用！你们所有人都知道！都知道我这个惠妃，甚至是惠贵妃，不过是个没用的空架子！我恨她！可是她死了！而且每年忌日我还要作为妾去跪拜她！你可知道我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么！无数个夜里，我梦到那一天，梦里我全身都在流血，我梦到没成形的孩子就从我身体里消失！我早就疯了！”惠嫔几乎是咆哮着说完了这一切，伏地痛哭起来。
　　令月没有打扰她，就静静坐在一旁，等她尽情地哭。

　　她哭得背一起一伏，抽泣着接着说道，“……若是没有他，我早就活不下去了……他说过他喜欢我的，妃色，他说我穿妃色好看……他说我没法生孩子也没有关系，他会把别人的孩子给我抚养……但是你，你进宫之后，他对我就没有从前那么好了……是，为了让你听话，太后是用了些手段，我也知情，但我们何曾亏待过你？你如今的位份还不够吗？还有那个封号，那本是我的封号！你抢走了我的一切，你还害我到如此地步，早知你是养不熟的狼，当初就不该挑你进宫！”
　　令月觉得她真是疯了，“你自作孽不可活，还要怪到我的头上么？你敢说，庆妃的死，与你无关？！”
　　惠嫔冷冷一笑，“庆妃那样欺辱你，你还来为她主持公道……哼，我早知道你心计深沉，装得一副老实本分！”
　　令月见她避重就轻，也懒得跟她周旋，“庆妃是难产死的，母子俱亡！你可知道她那日流了多少血？一点儿也不比你进宫那一日少。你自傲于富察氏嫡女身份，可你做的事，配得上你的出身么？你手上沾满了人命，如此心狠手辣，你该死！”

　　“难道你就不该死么？！你的手上，又何曾干净过！你早就知道我们在利用你，但你一直装出老实的样子，你就是在等待时机报复我和富察家！你跟你姑爸爸真是一家人！都喜欢当狗，然后反咬主人一口！你别在我面前演，如今我已经被你害成这样，马上就该上路了，你一定得意极了吧，用你儿子一条命，把我富察家彻底摁死！如今富察氏已经没有做官的了，表姐也抛弃我们了，你真是好心机好算计啊！”惠嫔放声大笑，“我真蠢，能跟我争宠的人，怎么会是毫无心计的呢？皇上，他被你骗得好惨！这宫里，只有我，只有我是真心爱他！你们不过是想谋算恩宠和荣华富贵罢了！”
　　“你也配说真心二字？你入宫，是因为皇后病重，太后为了让富察家把持后宫，才选了你。你敢说，你进宫不是为了做皇后？！你就没有半点私心？！你做的那些事情，可敢让皇上知道么？！”令月看见她那副自欺欺人的嘴脸就觉得无比恶心。

　　“我都是为了富察家！你敢说，这进了宫的女人，谁不是为了保全家族？！庆妃，她瓜尔佳氏背叛富察氏不说，还敢反咬一口，她必须死！若是皇后不害我，我早就生下皇子，我早就是皇后了！贤妃她生不了！当年她被皇后害得小产之后就再也生不了了！她怎么能争得过我！”惠嫔放肆大笑着，笑出了眼泪，“挡在我前面的，你们本就该死，我本就应当是皇后！富察家，才应该是最鼎盛的大族！下一任皇帝也应该是富察氏的血脉！未来的皇后，也应该是富察氏的女儿！”
　　这话虽然嚣张，但令月听来却觉得可怜可笑。就是要靠着这些身份，这些虚无的荣耀，她才能支撑着气势活下去。
　　不过她刚刚提到贤妃，这事令月倒是不知。原来贤妃当年小产伤了身子，这辈子都不能再生育，难怪她对彦宁这样爱如珍宝。

　　令月一面是嘴严，一面是心软，不忍让她知道一些真相，于是微微叹了口气，谁都不能妄想与天子并肩，即便没有自己，这宫里也永远不会有富察氏的皇子。
　　况且，她所谓的情意，在家族的重担之下，掺杂了太多复杂的东西，早已面目全非了。
　　诚然，她是可怜的。以妃位进宫，满门荣耀，却在第一日就没了指望，丢尽了颜面，可为了家族她必须振作起来，坐稳这个位置。她既害怕底下人看不起自己，也需要用伤痛博取上位者的怜悯，这个巨大的伤口，在这近十年的时间里，从没有愈合过，反而一遍遍撕开，让她夜不能寐，身心俱疲，痛苦万分。
　　但她也是可恨的。出身高贵的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人就应该伏在自己脚下，而自己就应该与皇帝并肩，得到一切。于是她漠视众人，不把令月当人，随意践踏，然后害死了庆妃，一尸两命，最后出于嫉妒和报复，害死了彦宁。她若真的如愿做了皇后，这后宫迟早要再添几条亡魂。
　　这些年，令月为了求存，无数次讨好她，她也从未引起警觉，因为在她眼里，她获得的尊贵和荣耀，本就是应当的。同时，又因为嫉妒，她加倍地折辱着令月的尊严，以此安慰自己获得短暂的安宁。

　　门缓缓打开，王秉忠的身影出现在令月眼前，后头跟着通福，手上端着一个托盘，是一个酒壶和一个杯子。
　　是时候了，饮了鸩酒，就该上路了。
　　“淑妃娘娘，到时辰了，还请您移步。”王秉忠恭恭敬敬道。
　　令月最后看她一眼，她面上挂着泪痕，双眼红肿，面色苍白，跌坐在地上，丧失了所有的生气。

　　令月走出正殿，殿门缓缓地关上，只听见她放肆的笑声，即便到了现在也未曾悔改认罪，“她用她亲儿子的命来算计我，她能用她亲儿子的命来算计我，好，好，好……”
　　然后是酒杯落地的声音。
　　那一瞬间，仿佛天地间都安静了下来，连冬日的风声都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殿门才缓缓打开，王秉忠向令月弯腰道，“回禀淑妃娘娘，惠嫔，殁了。”然后他向令月告辞，还要去禀报皇帝，并通知内务府前来收尸，置办丧事。
　　令月本能地往后看了一眼，她倒在精致华美的地毯上，眼角还挂着泪，口鼻处都喷出了大量的鲜血，滴在她妃色的衣裙上，凝成一朵深红色的牡丹花。苏佳姑姑咬着牙，身子微微颤抖着，作为富察氏多年的奴才，见证了最后一位主子的离去。
　　令月看着她一动不动的身体，眼中噙满了泪，彦宁，额娘给你报仇了。

　　令月走出启祥宫，有些站不住，卓晴就在启祥宫外等着她，见她出来，立即迎上去扶住她，“都结束了吗？”
　　令月无力地点点头，“卓晴，我累了。”
　　卓晴紧紧攥住令月的手，好像要给她些力量一般，“那咱们回去，好好睡一觉。”
　　令月这一觉睡得很长，在梦里仿佛重新与彦宁相遇，看着他从刚生下来，到会说会笑会走路，然后再到夭折。醒过来的时候，枕边已是一片泪痕。

　　惠嫔就这样死在了这个冬天，皇帝开恩，让她以贵人的身份葬入了妃陵。年底，祥贵人产下了三公主，晋封为祥嫔。随着新生命的到来，宫里似乎已经逐渐忘却了过去，人人又换上了笑容，说着吉祥话，仿佛彦宁从没有来过。
　　德妃解了禁足，重新协理六宫，除夕宫宴、祥嫔的册封礼、三公主的百日宴都是她负责，因为令月和贤贵妃都没有心力。二人强行振作精神抓住真凶之后，贤贵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衰老了下去，她本就有气郁之症，彦宁的离去已经带走了她的大半生命，如今她连端庄得体的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了，整日就待在永寿宫，或是在阿哥所，一遍一遍地寻找彦宁的气息，根本不在意外人如何看永寿宫，在她额娘进宫探视几回之后仍然如此。
　　令月比她稍微好些，是因为自己还有两个孩子，不能完全颓废下去。大公主是一个很乖的孩子，她求皇帝开恩，让她搬进了景阳宫。她总会在令月伤心的时候给令月擦眼泪，还会想着法子逗她开心，还会经常陪着令月去阿哥所瞧瞧彦康，也陪着令月去探望贤贵妃。在卓晴和这样一个贴心的孩子的陪伴与安慰之下，令月过了一年多，总算渐渐好起来了。

　　皇帝照常宠爱她，可是失去一个孩子之后，两人之间的相处总是带了些似有似无的哀伤，虽然刻意避免去提，但不管做什么，令月似乎兴致都不是很高。
　　皇帝并不能要求令月放下这一切，就像当初皇帝不满令月和卓晴交好一样，因为那是令月亲生的孩子，这个世界上精神再强大的母亲，也不能坦然失去自己的孩子而无动于衷。皇帝就这样观察着，好在令月并不是一个完全沉湎过去的人，她逐渐从那个冬天苏醒了过来，将更多的关爱给了瑞兰和彦康，重新操持起后宫事务。
　　但皇帝不知道的是，她只是把所有的悲伤留给了自己，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孤独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又是一年冬日，紫禁城大雪纷飞，雪积得很深。山茶冒着雪回到永寿宫，寝殿内一股子药味，这两年太医院开的药，贤贵妃都喝了，可就是不见好，一天比一天瘦弱，如今瘦得脸颊凹陷，面色蜡黄，整个人都没了精神。
　　山茶把袖中的一封密信取出来，亲手交到贤贵妃手上。贤贵妃没有犹豫，只是打开的一瞬间吸了一口气，然后颤抖着手打开，似是有些抗拒和害怕即将要读到的内容。
　　然而她还是看完了。她异样的神色让山竹和山茶很紧张，只见她站起身来，面容极度痛苦，然后猛地吐出了一口血，然后全身开始大幅度地颤抖。

　　“娘娘！”二人急忙上前扶住她。
　　贤贵妃摇头，“炭盆，炭盆呢？端过来！”
　　山茶立即把远处的炭盆抱过来，贤贵妃哆哆嗦嗦伸出手，把那信纸扔进了炭盆，流着泪，看着火苗逐渐吞噬了那张纸，变成了一捧灰，然后绝望地闭上双眼，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