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时歇》枕蘋

39、第三十九章

　　据说富察家行刑那一日，皇帝命涉事的官员都去亲眼看着，刑场还围满了百姓。人头应声落地，百姓高呼万岁，那些不肯招供的官员吓得魂飞魄散，好几个畏罪自裁，还有些招得干干净净。到了九月，总算是把所有相关的案子都解决完了，朝廷也换了新的官员，令月察言观色，皇帝这一两个月虽然劳累，但心情都很好。
　　富察家获罪让太后的重病看起来顺理成章，弑母夺子的真相，皇帝不会翻到明面上，可对慈宁宫的软禁让太后这个病再也没有好转的可能。

　　九月底，皇帝总算想起来后宫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下旨晋封静太嫔为静太妃，二阿哥彦昌送去寿康宫，由静太妃抚养，大公主则由令月抚养。同时，赏令月和德妃协理六宫之权。
　　令月有些意外，原来皇帝早就在考虑二阿哥的归属了。若是给了贤贵妃，索绰罗家迟早是下一个富察氏，皇帝忌惮贤贵妃至此，必然不愿。若是给了令月，难免令月被拉拢到叶赫那拉氏，那她对皇帝的忠心便有可能动摇，这也是皇帝不能容忍的。交给静太妃抚养，两面不沾，同时又能给静太妃顺理成章地抬一抬位份。
　　这样想来，德妃之前的担忧有些多余了。现在的皇帝，控制住了最重要的蒙古和国库，已不需要通过操纵大族的内斗来集中权力了。

　　阴雨绵绵，好几日才歇，德妃再次来了景阳宫。她有些憔悴，似是几日没睡好，令月见了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反倒是德妃先开口了，“妹妹可觉得先前我有些可笑？”
　　令月摇了摇头，“咱们谁能猜透万岁爷的心思呢？不过……姐姐为何如此疲倦？”
　　德妃苦笑一声，转头看向薄如蝉翼的窗纱，透过窗纱能看见些对面的屋檐，此刻正一滴一滴落着些积水，“妹妹，这雨，是真停了么？”
　　令月明白她的顾虑，“今日是断然不会下雨的，姐姐只要带好伞，以后随时下雨也不必忧心了。”
　　德妃怔了一怔，“伞？我的伞，又在哪里呢？”
　　令月微笑，“咱们是皇上的嫔妃，最大的依靠自然是皇上了。”

　　德妃也轻轻笑了笑，又问道，“那皇上可曾与妹妹商量过？”
　　令月摇头，“这等大事，皇上自是不会同我说的。不过唯有一点姐姐可以放心，我姑爸爸定能照顾好彦昌。”
　　德妃这才松了口气，“我先前的想法……有些自私了，对不住贤贵妃，也叫妹妹为难，是我错了。那时候我太着急，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反倒是晕了头。万岁爷怎么可能按我想的行事呢？真是太糊涂了……”
　　令月倒是不以为意，“谁又能想到万岁爷要让太妃抚养彦昌呢？一开始，我也和姐姐一样，都觉得彦昌不是给我就是给贤贵妃。况且姐姐的苦心，我能明白。富察氏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宫里但凡有些家世的，谁不想为家族打算一二呢？尤其姐姐又是皇子生母，格外引人注目。”说完令月又觉得自己好像太绝对了，贤贵妃好像就没给索绰罗家打算什么，从头到尾心思都扑在彦宁身上，好像一切外界事务与她无关。
　　尤其是皇帝让令月和德妃协理六宫之后，贤贵妃就立即叫山竹山茶分别给二人派了大半差事去做，完全不在意大权旁落。贤贵妃卸下许多担子，人身子好了些，几乎在阿哥所没出来过，碧落都忍不住道，“贤贵妃对大阿哥真是没得说，比自己生的还要亲。”

　　德妃在令月这儿寻得了安慰，似是心定了下来。德妃走后，令月一个人在窗边发愣，总觉得皇帝对德妃，实在有些冷情，而且是一种刻意的冷漠和刺激。
　　对德妃和叶赫那拉氏的不断敲打，让德妃俨然成了一只惊弓之鸟，一丁点儿风吹草动都让她不安。
　　即便从令月的角度来看，皇帝实际上正是不打算利用叶赫那拉氏去跟索绰罗氏争斗，是件好事，然而德妃还是会对这种出人意料的安排有些不安，需要从令月这儿得到一些可以安心的信号。一边是家族，一边是亲生的皇子公主，一边是皇帝长期的猜疑和敲打，可想而知这些年德妃宠爱之下的煎熬。

　　至于说大公主，令月并没有向皇帝提过要做养母，可最后皇帝还是把大公主归到了自己名下，想来或许是唯有令月一个高位嫔妃名下无子女，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吧。
　　此事尘埃落定之后，明贵人自是又来道谢，令月虽没有要拉帮结派的意愿，不过多一个对自己信任的人也是好的。

　　静太妃抬了位份，令月自然是要去寿康宫问安的。寿康宫伺候的人都多了好些，个个恭谨，令月有些惊讶，静太妃只淡淡道，“皇上把慈宁宫交给我了。如今慈宁宫在我眼皮子底下，里头那位，活不了太久了。”
　　令月一惊，“姑爸爸，您要做什么……？”
　　静太妃神色不变，如古井无波，“她已经享了太多年的尊荣，是时候去向孝仪皇后、谨妃、隆嫔、端贵妃谢罪了。宫里嘛，一饮一食，一汤一药，有的是法子。”
　　令月默然，这的确是太后应得的惩罚。静太妃受了这么多年的罪，熬到现在，已是不易。

　　这个冬天，令月知道，太后是极其痛苦的。在静太妃的授意下，慈宁宫并没有得到周全的照顾，太后病情加重，惠贵人去求了几次想去侍疾，也没有得到允许。直到次年的三月，太后终于撑不住了，弥留之际，待恪敏长公主进宫之后，惠贵人总算被允许去见太后最后一面。
　　“娘娘可要去慈宁宫？”沉香问道。
　　令月随手折下彩绘瓷瓶里一支百合花，在手中随意把玩了两圈，然后道，“贤贵妃将太后的丧仪交给我来办，自然是要去慈宁宫的。只是这也是惠贵人和太后的最后一面，我不想讨人厌，让她们姑侄说说话吧。晚些时候消息递出来了我再过去。”
　　沉香点点头，“是奴才多嘴了。奴才以为您有话要同太后说。”
　　令月轻声笑了笑，“可以有，但是没必要了。富察家，从头到尾没有把我和姑爸爸当人看过，我在她们眼里从前不过是惠妃的子宫，现在也只是皇帝的一颗棋子。太后向来把自己当棋手，自然不屑于跟棋子说话了。”

　　令月就这样静静坐着，紫禁城的天很蓝，有雁过的云痕，春日的太阳不算刺眼，让人觉得柔和安宁。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宫中丧音响起，云板报丧，在慈宁宫蹲守消息的祝敏以最快的速度跑回景阳宫，“回禀娘娘，太后驾崩！”
　　令月缓缓叹了口气，“去慈宁宫。”
　　惠贵人在太后的遗体前哭得断了气，几乎要晕过去，贤贵妃命人扶她去了后殿歇息。皇帝闻讯赶来，内务府以最快的速度将各处挂上白绫，有条不紊地把一切治丧事项安排了下去。太后的病一两个月前就已经很重了，太医院早就给了暗示，内务府也早就开始了准备，于是一切并不慌乱。
　　接下来的半个月令月和德妃都在操持这些事，包括守灵、外命妇致礼、移送棺椁等等。贤贵妃身子不好，但精神不错，想来有彦宁陪着，气郁之症已经缓解了不少。令月和德妃有意叫她休息，于是主动揽下了大部分事情。
　　恪敏长公主自请去守皇陵一年，行前只求皇帝善待自己唯一的表妹惠贵人，不要再将富察氏之罪牵连到她身上。皇帝允准，解了惠贵人的禁足，命她迁出了承乾宫，搬去了启祥宫的偏殿，苏佳姑姑也随之到了启祥宫伺候她。太后浸淫后宫多年，余威仍在，即便惠贵人如今已落魄至此，也没人轻易欺辱她。

　　宫里就这样平静了下来，皇帝为太后守孝一年，不进入后宫，并以太后驾崩为名取消了明年的选秀。但令月所得的宠爱并没有减少，皇帝仍然喜欢叫她去养心殿伺候笔墨，陪着用膳。
　　本以为皇帝扳倒富察家之后，自己便失去了作用，不会再刻意承受恩宠，但令月怎么觉得这恩宠不减反增呢？说不上来，令月觉得不合常理。有时候一抬头，发现皇帝凝神看着自己，那种目光并不冰冷，可是令月有些不舒服，不太像皇帝的习性。
　　有时候，皇帝会跟令月一起去阿哥所看所有孩子们，彦宁已经四岁，却还是身子虚弱，比彦昌瘦小两圈，彦昌已经能跑能跳了。皇帝会抱彦宁，缓慢地用手抚摸彦宁的头，静静看着自己的长子，像一个心疼儿子病弱的父亲。外界都传皇帝喜欢二阿哥彦昌，但令月觉得，皇帝也并非不喜欢彦宁，而且这样的喜欢或许更纯粹，只是父亲对儿子的喜欢，没有太多的期望。
　　彦宁连说话都比彦昌要晚些，三岁多才第一次开口叫了一声额娘，但不是对令月，是对贤贵妃。听在场的乳母说，贤贵妃当时喜极而泣，连连答应了好几声。

　　次年四月，丧期已过，圆明园的荷花又开了。后宫允许侍寝之后，皇帝按照位份让所有嫔妃挨着侍寝了一次，然后便还是一如往常地宠爱着令月。甚至在床第之间，令月都感觉到了一些不同，他变得柔和了。似乎比起来侍寝，他更喜欢贴身紧紧抱着令月，一边吻着她的脸颊，一边轻轻抚摸着她的妊娠纹。
　　令月对这样的亲昵莫名有些不习惯，轻声道，“臣妾也老了，生了孩子皮肉也松弛了，没几年也要三十了。”
　　皇帝慵懒道，“是么？朕怎么不觉得？”
　　令月静了静，“如今您不需要这样宠爱臣妾了。”
　　皇帝手上的动作僵了僵，声音低了些，“……朕说需要便是需要。”

　　令月顺从地点点头，对于皇帝的话，不需要质疑，服从就好了。皇帝揽过令月的身子，轻轻摸着她乌黑靓丽的头发，“这些日子，朕跟你朝夕相见，去园子里游湖、看花、赏月、听雨，再一起去看咱们的孩子……令月，寻常夫妻便是如此么？”
　　令月沉默了，不知如何回答。这样的日子，不过是服从的表象，今日是令月，明日不高兴了想换人也可以是任何人。况且，这宫里也不只自己跟他有孩子，在皇帝跟令月说这番话的时候，祥贵人已经有孕三个月了。
　　令月最后还是淡淡道，“臣妾不知。臣妾没见过那样的夫妻，臣妾唯一见过的那一对，臣妾的阿玛和马佳氏，是天底下最大的怨侣。”
　　皇帝怔住了，这样温情的时刻，她却是在提醒自己，她不过是一把自己手里锋利的刀，不需要感情。然而一瞬间皇帝又释怀过来，正因为如此，她才永远都是一把上好的刀，自己是皇帝，能留住她的人，就够了。

　　侍寝完令月不算累，但是很困，于是便好好睡了一觉，不许人吵醒自己。结果第二天被卓晴从床上拖起来，“令月！你答应今天陪我放风筝的！”
　　令月挣扎起身，迷迷糊糊问，“风筝呢？”
　　“早就弄好了！你看！两支大燕子风筝！”卓晴招呼着冰碴子把风筝拿进来给令月看。
　　令月摆摆手，“怎么有两个？我不爱放，你自己放，我在边上坐着陪你就行。”
　　“不行！令月你怎么越来越不爱动了！这段时间你又不动又爱睡懒觉！不行不行今天你一定要陪我一起放风筝！”虽然令月极力抗拒，但是抵不过卓晴缠人的功夫，最后乖乖投降。

　　卓晴倒是个放风筝高手，不一会儿就放了起来，飞得又高又稳，“你看！”
　　令月没怎么玩儿过，怎么都放不起来，卓晴使劲儿嘲笑她，“你笨死了！”然后把自己手上的交给令月，把令月手上的拿过来，然后嘱咐她，“对对对，一收一放，一收一放，慢点儿，慢点儿……哎哎哎你扯那么用力干什么，会扯断的……哎呀你不用管它往哪儿走，你自己走就行了……”
　　令月勉强学会了保持让风筝在天上待着的平衡，结果卓晴一转身没盯住，令月手一松，风筝往前头假山过去线就断了。

　　二人急忙往假山后头去找，绕过去却发现有个小姑娘抱着那大风筝，像是捡到了什么新奇的宝贝。这小姑娘身边跟着的宫女见了二人便立即行礼请安，“参见淑妃娘娘，肃嫔娘娘。”
　　令月含笑走上前去，身子微微弯下来，“小格格怎么在这儿？恪敏长公主是不是从皇陵回来，今日进园子给皇上请安了？”
　　这小姑娘正是恪敏长公主的女儿布顺达，很是机灵，立即先向二人请安，“布顺达参见淑妃娘娘、肃嫔娘娘。”
　　令月站起身问身边的宫女，“怎么就你们两个人陪着翁主？”
　　宫女答道，“长公主在九洲清晏，吩咐奴才们陪着翁主，但翁主想在园子里走走，就自己跑出来了，奴才们只敢跟着。”
　　令月轻声嗔道，“这园子里头有湖，万一翁主出了什么意外，你们可担得了这个罪名？”
　　宫女面对令月这样一个受宠又掌权的高位嫔妃，自是害怕极了，立即跪下磕头，“淑妃娘娘恕罪！奴才知错了！”
　　“罢了罢了，起来吧，虽不是大事，也该警醒些。”令月又弯腰看向布顺达，“我带你去找你额娘，好不好？”
　　布顺达乖巧地点点头，立即就牵住了令月的手。

　　这厢恪敏长公主正着急找孩子，令月带着布顺达往九州清晏的方向没走几步，就瞧见长公主焦急的身影，急忙叫碧落去请长公主过来。恪敏长公主见令月牵着布顺达，立时便放心了，含笑上前，“孩子乱跑，劳烦淑妃了。”长公主从令月手里接过孩子，轻声道，“欢欢，快把淑妃娘娘的东西还给人家，咱们要回家了。”
　　布顺达瘪嘴，好像很舍不得那个大风筝，令月见状笑道，“做风筝很快的，让肃嫔娘娘带着你做一个新的送给你好不好？”
　　布顺达闻言便高兴地点点头，拉着卓晴就跑，长公主叹口气，“这孩子，被我惯坏了。”
　　令月摇摇头，“翁主活泼可爱，谁不喜欢呢？这样的年纪，就该无忧无虑才是，可见长公主和驸马十分疼爱翁主。”

　　等着做风筝的功夫，令月便邀请长公主去小坐，令月随口道，“长公主与皇上兄妹情深，刚从皇陵回来便进园子来请安，太后也会高兴的。”
　　长公主顿了顿，“我是为惠贵人来的。”
　　“噢？”令月不动声色端起茶盏，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我倒不是为富察家求什么情，只是皇额娘临走之前特意嘱咐我好生照料惠贵人，必要时帮衬着些……这是皇额娘最后的请求，我身为女儿，怎能不听呢？你也知道，皇上并非皇额娘亲子，惠贵人已是我在世上最后的亲人。”长公主也并不遮掩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也就只是求皇兄给她一个嫔位，好歹成一宫主位不受人欺负，皇额娘也能安心。”
　　令月并不在意惠贵人到底是什么位份，只是从这件事里，令月和皇帝应该都能感觉到，到了现在的地步，富察家也还不是一无所有，至少恪敏长公主会庇佑惠贵人，还有富察家没有被株连的旁支远亲，甚至还有昔年富察家的旧部。长公主的驸马出身高贵，手握实权，若长公主铁了心要助富察家，并非不能重新培养一个新的富察氏出来。

　　令月喝了口茶，“皇上素来看重长公主，您的话，他必然会听的。”
　　“淑妃，”长公主放下手里的茶盏，直视令月，“当年你也曾养在慈宁宫，受皇额娘养育之恩，云珊做贵妃之时，待你也算亲厚，又听闻你素来宽容大方，想必不会容不下一个已经失势的惠贵人吧？”
　　“自然。”令月笑容温婉沉静，不过也没想到，长公主能为了她直接来要自己的态度。看来今后，恪敏长公主便是惠贵人最大的靠山了。只要她自己不作死，应该就能安安稳稳地活着了。说实话，令月并不在意她的死活，她手上沾过血，但那跟令月无关，虽然她从来只把令月当作自己的子宫，当作个奴才，但她确实从未害过自己。只要皇帝不让她死，令月不介意她活着。
　　长公主露出一丝笑容，“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这宫里，如今只要你说容得下，便没人容不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