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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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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灯火通明,皇帝在里头悠闲批折子,令月进去的时候,见他眉头舒展,就知道他心情很是不错。
令月挥挥手,四周的宫人便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令月轻轻走到皇帝身边,为他捏起肩来,“您今日可累着了。”
皇帝微阖着眼,“你也知道,太嫔的那点证据和证词,根本不足。”
令月垂目,“只要您信,便足够了。”
皇帝半晌无言,然后牵过她如玉一般细腻的手,到身旁坐下,再缓缓开口,“六岁,六岁的时候朕发烧,晕了过去,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苏佳氏对太后说,怕朕身子如此差是当年用药之故……朕一直记得这句话,后来从不同人身上查实,也包括静太嫔……当年那些人死的死,出宫的也早出宫了,幸好静太嫔一直在朕身边……这么多年,朕等了这么多年……”
令月声音极轻,“原来您早就知道……”
“知道又如何?朕得借富察家的力,坐上这把龙椅,再花费数年,铲除他们的势力……”
令月不知为何,突然想问,若是富察家一开始就拱手让权,皇帝可还会为了自己的亲额娘翻出这些旧事?不过想想还是罢了。
贤贵妃连夜整理好证据呈到养心殿,皇帝看过之后,也没有立即对惠贵妃有所处置,皆等护国公回京受审再说。
不过十余日,四川总督便押送护国公入京。护国公一开始拒不承认一切事情,只说要见太后,后得知太后卧病多日,慈宁宫不见任何人,这才认罪下狱。这时候,太后才真病了。太医一拨一拨进出慈宁宫,说是怒极攻心,不慎又染了风寒,发起高热,需要静养。
眼见富察家大厦将倾,举告富察家的也越来越多,从普通百姓到一些官员都有,牵扯出好些富察氏侵地卖官、打压异己、草菅人命的事儿来。一时间民怨沸腾,万民书都来了好几份,即便富察氏是太后的母家,也全是要求严惩的。更要命的是,竟翻出来些先皇后当年在荣亲王府的旧事。
因事涉后宫,皇帝下旨后宫众人各自禁足宫内,不得走动,不得探听消息。
一月之后,此案由刑部定罪,富察氏抄家,护国公及亲子处斩,族中成年男子免官,家眷入奴籍,未成年一律流放宁古塔。念其为太后母家,未曾株连。富察氏获罪以后,皇帝降旨,惠贵妃德行有亏,念及侍奉太后有功,降为惠贵人;定嫔母家罪同谋逆,打入冷宫;秀贵人母家有功,晋封睦嫔。
皇帝经不住太后的苦苦哀求,在护国公处斩之前,允许他们姐弟和惠贵人见最后一面。
本是该进园子的时节,但一边太后卧病,一边富察家获罪,今年连皇帝也没了避暑的兴致,吩咐留在紫禁城。
夏日暑气重,即使刚解了禁足,令月也缩在景阳宫不肯挪动,殿里两扇冰轮转着凉爽无比,卓晴就坐在旁边专心做绣活儿。许是近来变故不少,卓晴狠狠受了些惊吓,竟然逐渐改了些跳脱的心性,能沉得下心来做女红,这让令月安心许多。
若栀通传德妃来了的时候,卓晴正说要赶紧绣完手上这副牡丹春景图,叫内务府裱起来,也算是头一回绣了个拿得出手的。
德妃挑帘子进来,额头上微微冒汗,拿冰丝帕子擦了擦,笑道,“肃嫔妹妹也在,淑妃的景阳宫果然是个好地方。我不请自来,淑妃妹妹勿怪。”
令月客客气气请她在身侧坐下,“德妃姐姐来我高兴得很,只是今日刚解了禁足,外头太阳又这样毒辣,姐姐有什么要紧的事得亲自来一趟呢?”
德妃静了静,含笑不语,低头品茶,过了会子才抬头,“能有什么事,走动走动罢了……肃嫔妹妹从前没听过还擅长女红,这副刺绣栩栩如生呢。”
令月心知德妃意思,然而自己也并不想这么快就赶走卓晴,显得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于是装糊涂接口道,“练了几年,总算精进了许多,也能拿得出手了,只是偏要绣些奇怪的小玩意儿。姐姐看我身上这个香囊,上头这图案,姐姐你猜是什么?”
德妃想了想,很不确定,“……绣了一方墨?”
令月噗嗤一笑,“姐姐是高估她了,她呀,绣了块椒盐排骨!”
德妃一向端庄也忍不住失了仪态笑起来,卓晴瞪令月一眼,“令月!”
德妃不动声色,就这一声,心里却已明白二人关系深浅。令月笑道,“我又不是嫌弃你,这个香囊我一直戴着呢。不过,如今你总算知道绣些花鸟虫鱼、吉祥图案,将来皇上万寿节也能拿得出些东西了。”
卓晴摇摇头,“会绣花鸟虫鱼的人多了去了,那些绣娘的本事,我是一辈子也比不上。但是这世界上想着绣椒盐排骨的,就我一个。”
令月哄着她笑道,“好好好,你比别人都厉害。”
卓晴低下头专心自己的刺绣收尾,德妃则道,“肃嫔妹妹这是巧思,我觉着就很有意思,那些花样子我早就看腻了,就跟这宫里的风景似的,刚进来觉着尊贵华丽,久了呢,还是喜欢家乡的温柔缱绻。”
德妃喝过半盏茶,似乎磨不过去了,这才开口,“我今日来,确实有些事,想听听妹妹的意思……”
令月没说话,在想是不是要让卓晴回避,毕竟德妃同她也不熟,就算是自己信得过,德妃也不好说。然而此时自己也不好开口,况且德妃已经说了这话,应当就表示卓晴听着也无妨的意思。
卓晴此时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我得亲自去内务府,交代装裱的事儿,你们先聊着罢。令月,我回延禧宫等你。”
令月笑道,“好,你先去罢。”看着卓晴的背影,令月知道,这两年自己已经在不断看着她成长,从一开始的天真单纯、只知玩乐,到现在逐渐明白宫规森严、天威难测,她已经越来越有一个后宫嫔妃的样子了。
卓晴去后,德妃明显松了口气,令月跟德妃一笑,“晚上她那儿做冷面,这么热的日子,内务府那些菜我是一口也不想动……姐姐想说什么?”
德妃稍直起身来,“此事我心里也有些忐忑,可除了妹妹,我也不知道要同谁讲了……”
令月笑容逐渐淡下来,“姐姐是担心彦昌罢?”
德妃苦笑道,“妹妹通透,为人母,自是担心孩子。惠贵人降位,自是不能做彦昌养母了……”
令月不解,“此事何须着急?万岁爷自然会重新给彦昌寻个妥帖的养母,咱们只需要听万岁爷的就是了。”
“宫里嫔妃不多,论位份,也就是贤贵妃和妹妹你了。贤贵妃病势缠绵,又要抚养彦宁,还要打理后宫,只怕……照料不了彦昌了。”德妃面上明显有些纠结和无奈。
令月面色不变,“这些,万岁爷自然也会考虑到的。”
德妃沉默了半晌,“我不知道,我只是心中不安……这些年,万岁爷对叶赫那拉氏的宠幸和敲打不断,我每天活得如履薄冰……有了彦昌和静华后,旁人看我荣耀加身,家族兴盛,我却是愈发害怕……瞧瞧如今富察家的下场,我怎能不心惊呢?”
令月叹口气,“富察家是自作孽。”
德妃摇了摇头,“这些年万岁爷对我的敲打,我心中有数,那一日慈宁宫就我一个外人,说的事情又如此骇人……”
“姐姐是聪明人,万事听万岁爷的便是……”说罢令月好像反应过来什么,“姐姐还是担心家族罢?”
德妃沉沉点了点头,“妹妹说的是。族中势力大起来,难免出些得意忘形的,给家族惹祸,不过这些是官场上的事,也就罢了……可若是把手伸到宫里来,我如何坐视不管?经过富察家的事情,万岁爷怎会不忌惮?妹妹得宠这么些年,自是聪明人,我便把话挑明了说,希望妹妹能看出我的诚意。”
令月仔细品着德妃的话,她这话说得含糊,却又好像意有所指,想起来之前王秉忠给自己说的,当年彦宁彦昌诞生之前,德妃的阿玛去过索绰罗家。这么说来,皇帝对德妃的忌惮也确实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加深的。自己在皇帝身边伺候,有些事情,心中有数。
而德妃自己未必不知,处处退让,小心谨慎,今日前来,不是来套话的就是有事要求人的。
令月想明白这一点,不急不慢道,“姐姐不妨将话说清楚些罢。”
德妃沉沉叹了口气,“那年彦昌给了惠贵人,彦宁给了贤贵妃,之后我便感觉得到万岁爷对我逐渐有些冷淡,再后来便像是敲打。很久之后,我才反应过来,阿玛坏了事,叫万岁爷忌惮了。这回富察家出了大事,我阿玛也是真的怕了,不敢再动什么心思,只求家族平安便是。所以……我同家里商议过了,希望彦昌能由贤贵妃抚养。”
令月似是无意开了个玩笑,“我是个破落家世,没什么可争的。但如今富察家倒了,能争的也只有贤贵妃的娘家,只差一步,姐姐家中真没有一丝野望么?”
德妃倒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从前富察家和瓜尔佳氏不也争得火热朝天,瓜尔佳氏扶摇直上,那都是万岁爷亲自提拔的,结果呢?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我倒是觉得,高处不胜寒,能永远做第二,便很好。况且,贤贵妃德行出众,她若做了皇后,掌管后宫,于你我并不是坏事。”
这番话让令月觉得自己从不认识这样的德妃。她精明隐忍,却也善良豁达,且还有如此敏锐的嗅觉。叶赫那拉氏有她这个女儿,是全家族的福气。
令月想了想德妃的意思,方才逐渐明白过来,“若是彦昌给贤贵妃抚养,索绰罗家手握两位阿哥,万岁爷便会更加盯着贤贵妃及其家族,对姐姐和叶赫那拉氏的关注自然就少了。若是如此,贤贵妃不是皇后,也是皇后了。姐姐甘心么?”
德妃笑了笑,“能叫我睡得安稳,比什么都重要。妹妹愿意帮我么?”
“姐姐的意思是,如果万岁爷让我抚养彦昌,我出面拒绝,是么?”见德妃点点头,令月又道,“我名下如今没有任何皇子公主,我有何理由拒绝呢?况且……贤贵妃待你我有恩,我这样做,于她不利。”
德妃滞了滞,“是,我知道,贤贵妃是好人,她打理后宫这些年,姐妹们过得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我这样做会害她和索绰罗家成为万岁爷的眼中钉……令月,可是,我没有选择……有些时候,人一旦被推到那个位子上,不争就要死,不争也得争……我想在可以避免我将来与贤贵妃发生更大的利益冲突的时候,尽量去避免。现在富察家倒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不敢行差踏错一步了。”
说罢德妃径直起身,竟给令月端正行了个大礼,“我自知没什么可以与妹妹交换的东西,但我早料到会有今日的谈话,我能求的便是一点点作为彦康养母的情分。从他生下来开始,我是如何照料他的,妹妹你都看在眼里,今后不管妹妹是否应我,我都会一如既往,把他当成亲子爱护。至于贤贵妃,正因为我们三人本无仇怨,甚至多年相伴我对你们已有姐妹之情,若因为今日的不作为,来日不得不被家族裹挟而变成仇敌。妹妹,你又如何自处?”
若彦昌给贤贵妃抚养,那便是贤贵妃地位稳固,问鼎中宫,索绰罗家更进一步,取代富察家;若彦昌给令月,二人互为抚养皇子,德妃便能与贤贵妃抗衡。
德妃隐晦的意思令月明白,即便彦宁给贤贵妃养,但他自小体弱多病,到现在都身子弱得离不了人,稍微吹了风就要发热惊厥,太医常年侍奉着汤药不离口,他这样的身体,本就与争夺皇位无缘。
即便贤贵妃和德妃一人抚养一个令月的孩子,令月也只能站在德妃这边。
况且,令月心里很清楚,皇帝有多么忌惮贤妃。若能让他们内斗,皇帝求之不得。
德妃……令月叹了口气,她实在是太聪明了。
令月急忙扶德妃起身,“姐姐万不可行如此大礼。”
德妃不说话,只是带着些恳求的眼神看着她。
令月十分为难,“姐姐,容我想想罢……富察家的事情尘埃落地还得要好些时日,万岁爷一时还想不起来彦昌换养母的事。”
德妃点点头,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妹妹能答允至此,我已十分感激。我知道妹妹你自有为难之处,这样做,也的确对不起贤贵妃……可这样,已是能保全我们宫中姐妹多年情分的法子了……妹妹,若将来事情不成,我绝不怪你,我也定会好好照料彦康。”
送走德妃,令月头一回觉得自己脑子很乱,也是头一回觉得原来家世这东西,不是越强盛越好的。从前看着惠贵人的风光,自己也不是没有羡慕过,只因为出身富察家便有无上的荣光,一入宫便是妃位。
可现在想想,先皇后、惠贵人、贤贵妃、德妃、庆妃,哪个又不是事事为了家族呢?一入宫,这条命从来就不是自己的了。
过了半晌,沉香才捧着香料盒子进来,轻轻给小香炉加了些香粉,见令月面色凝重,轻声道,“娘娘,可是德妃惹您不快了?”
令月摇摇头,“不过是乏了……沉香,咱们去寿康宫。”
静太嫔还是在礼佛,只不过这次不一样了,令月进去的时候,静太嫔刚给佛牌上了香,双手合十,闭着眼轻声唤着,“姐姐……”然后便是沉沉的叹息。
檀香先瞧见了令月,屈膝问安,“淑妃娘娘。”
静太嫔这才回头,见了令月,也只淡淡道,“坐吧。许多事,今日也是时候告诉你了。”檀香和沉香领着人都退了出去。
令月转头看了看那个静静伫立了十多年的佛牌,“您这些年,一直记挂的,是隆太嫔吗?”
静太嫔点了点头,“也有谨妃,但我为她上香仅仅因为她是被冤死的可怜人,隆嫔和孝仪皇后,对我有恩,若没有她们,我早就死了……那年家里出事,我本就不得宠,更降了位份,什么都没了。内务府那些见风使舵的,自然是冷待我,当年我险些病死,我的宫女遇上了隆嫔,隆嫔去求了孝仪皇后,我才得了救。隆嫔是孝仪皇后的宫女出身,孝仪皇后驾崩之后,先帝愈发宠爱她,在她的庇护下,我一个无宠的常在,好歹能过些平静安稳日子,内务府也不敢再轻视我了。隆嫔啊……她天性纯良,若是没有她,我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诚妃,也就是太后,是和谨妃一起入宫的,她们俩的封号还是孝仪皇后选的呢。她们一直很亲近,我那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动手陷害谨妃……这是后话了。那时候,皇上是隆嫔最后的血脉,我便立誓,拼死也要护着他周全,我知道诚妃就像一条毒蛇,可是为了这孩子,我在隆嫔去后,便立刻投在了诚妃手底下。她当然是怀疑我的,她知道我和隆嫔的关系,大抵也知道我是为了隆嫔的孩子才成为她的人。可是后来,皇上逐渐长大了,终于有一天他问我隆嫔是怎么死的,其实我当时犹豫了,我觉得他不该知道这些。但那孩子终究是太聪明,我的犹豫,便是最好的证明。我瞒不过他,可我那时便明白,我不能再这样下去,我要保护他,我要成为诚妃信任的人。所以后来,她想扳倒端贵妃时,我赌上了一条命去帮她。我赌赢了,她也信了我……”
说到此处,静太嫔咳了两声,令月忙上前拍着她的背,“您慢些。”
“不妨。”静太嫔摆摆手,“……我不是没想过为隆嫔报仇,我做不到,富察家和太后的势力,我根本做不了任何事情。更何况,后来先帝属意皇上为太子,竟换了玉碟,记他为富察氏之子,有了富察氏这个出身高贵的生母,一切便名正言顺。可是有一天,皇上来了,他跪在我面前,求我一定要帮他,他一定要为生母报仇。那天夜里,那个孩子忍着眼泪,跪着求我的样子,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时候,我便知道,我又要再次赌上一切,去做一件很难很久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