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时歇》枕蘋

35、第三十五章

　　八月初大选，令月五个月的肚子已经很明显，景阳宫上下格外小心，沉香的眼睛快要淬出火星子，整日盯着手下的人，生怕哪个不长眼的敢害龙胎。
　　碧落则忍不住悄悄跟令月抱怨，“您正是养胎的时候，怎么非得要您去瞧选秀呢？”
　　令月则道，“两位贵妃已经够忙了，叫她们抽出好几日什么也不做，只看秀女，那宫里的事务谁来管？彦宁和彦昌谁来照料？太后就更不必说了，皇上纯孝，怎敢叫太后辛劳？我和德妃还算得闲，瞧瞧秀女也不费事，顶多看得慢些罢了。”
　　其实，这些秀女七八个一排，全部进来磕个头，太监报个名字家世，便要决定留不留，估计令月连人影儿都没看清呢。反正自己只需要把皇帝不要的弄出去就成，至于把谁选进来，多听听德妃的意见倒也不错，给自己省点事儿，也少得罪人。

　　正说着，若栀在外轻声道，“娘娘，贤贵妃娘娘身边的山茶姑娘来了。”
　　令月立即道，“快请进来。”自打彦宁给贤贵妃养着，贤贵妃便会经常打发人来，都是跟彦宁有关的事。
　　碧落扶着令月起身，令月见到山茶急忙问，“可是彦宁病了？”
　　山茶先躬身问安，“淑妃娘娘万安。回娘娘话，大阿哥一切安好，是贵妃娘娘有话叫奴才向您转达。”
　　“噢……你说罢。”令月这才放心。

　　山茶见周围只有碧落一个在旁，这才开口，“贵妃娘娘说……看在她一直悉心照顾大阿哥的份上，希望您考虑一件事。”
　　令月不禁一笑，“这……娘娘德高望重，何事需本宫来替娘娘考虑？”
　　山茶道，“娘娘说，即便您要将一些秀女撂牌子，也请您做得收敛些，保全她们的名声，别叫她们被人耻笑，叫家族蒙羞，将来婚事不顺。”
　　令月万万没想到贤贵妃会说这样的话，心中有些错愕，看来贤贵妃也早就知道自己是皇帝的人，甚至她都知道令月成为淑妃就是为了替皇帝办这大选的事。即使在病中，贤贵妃也依然耳聪目明。只是她这个请求，令月实在拿不准该如何回答。

　　皇帝特别注意的秀女，自然是家世容貌一等一出挑的，到时候便是自己想直接略过撂牌子，保不齐德妃也会留人。到时候要把人撂牌子，自然只有自己这个宠妃出来故意刁难人。可既然如此，少不了要闹些事情出来的。
　　山茶见令月犹豫，低声道，“娘娘说，差事自然是要办的，她绝不是叫您忤逆，只是那差事要的只是个结果，至于怎么办，实则大有余地。若能如此，也不算辜负。娘娘不愿叫您为难，只希望您考虑这个提议，若您觉得不妥，便当奴才今日未曾来过就是。”山茶丢下这话便告辞离去了。
　　碧落半晌道，“贤贵妃……真是个好人……什么都想要周全，这才得气郁之症的罢……只是山茶那话，奴才怎么听不大懂……”
　　令月则叹了好几口气，当初卓晴侍寝，是贤贵妃来安慰她；后来彦宁多次生病，是贤贵妃衣不解带日夜照料……自己当真是欠了她很大的人情，可她从未要求过回报，甚至连暗示令月什么都没有过……
　　令月看了看沉香，看了看碧落，到底还是没说出一句话。

　　大选当日，重华宫布置一新，令月慢悠悠坐着步辇过去，沉香打伞，碧落摇扇，一个恍惚叫令月想起那年圆明园的庆嫔，为了刁难她，步辇走得飞快。
　　令月收拾好心情进去，德妃已经到了，见了她二人行了平礼。殿中给二人设了一左一右两座，各司礼太监、引导嬷嬷们都已经到位。眼看着要开始了，令月终是唤了声，“德妃姐姐。”
　　“嗯？”德妃转头，眼中不解，“怎么了？”
　　令月顿了顿，还是道，“这相看秀女，难免咱们有些意见不同，若起什么冲突，我先同姐姐说声对不住。”
　　德妃眼中露出微微的疑惑，旋即道，“你放心就是，你怀着身子不能动气，我定会多照拂你的心思。若你哪里不舒服，太医就在殿外。”
　　德妃如此让步，令月有些意外，但还是向德妃道谢，选秀开始。

　　按照先满蒙后汉的顺序，一列一列的秀女被带进来，司礼太监每念一个秀女的名字和出身，此人便跪下行礼磕头，待念完一列，令月和德妃稍看两眼，若有兴趣的或许会问些话，然后便当场留牌子或是撂牌子。
　　秀女众多，然则出挑的也就十中取一，几乎从仪态、容貌、服饰便能瞧出资质来。不知瞧了几列，只听太监念了个出身索绰罗氏的秀女，她样貌不俗，服饰雅致，仪态端庄，连德妃也轻轻点了头，唤她，“走上前来。”
　　这位索绰罗氏，是贤贵妃的族妹，然而这是皇帝吩咐过的人，令月一见德妃满意，就知道得出手。索绰罗氏稳稳当当上前几步，不慌不忙的，真是叫人挑不出错来。德妃微笑着点头，“礼仪不错，很是端庄，那就……”

　　“且慢。”令月适时换上一副骄横的宠妃面孔，慵懒地出声，截住了德妃的话。
　　令月轻轻扫了一眼面容沉稳的索绰罗氏，“回去罢，撂牌子。”
　　这秀女似是轻轻咬了咬牙，面上有些不安，但还是向二人行了礼，退了回去。令月这根本不同德妃商量也不解释的做派，倒是嚣张跋扈极了。
　　待这一列秀女下去了，德妃先叫引导嬷嬷领着下一列秀女稍等，面上似是有些挂不住，“淑妃妹妹，可是她哪里行差踏错？”
　　令月拿帕子捂着嘴笑了两声，甚少笑得如此娇艳，“本宫说她错了，她就是错了。德妃，你是要与本宫作对吗？”
　　此话一出，殿中陡然安静下来。论家世，令月赶德妃差远了；论子嗣，德妃的二阿哥身体康健，更得皇帝喜欢，还多个公主；论宠爱，德妃也不算失宠，只稍逊令月而已。然则淑惠德贤，淑妃本是排序第一为妃位之首，令月直接称她为德妃，也是叫她认清自己身份的意思。

　　静了一瞬，德妃含笑道，“选秀是你我二人负责，自然是要我们都看得上的才能留下……方才是本宫冒失了。”
　　此话一出，令月便知道，德妃应当知道自己事出有因了。她倒真真是个聪明人，若换个人来，未必忍得了这场气。
　　若按照原本想的，令月只需要刁难那些秀女，叫她们犯错，顺理成章地赶出去就是。然而念着贤贵妃的请求，令月只好刁难德妃，顺便刁难自己了。如今自己倒真是像一个害怕有家世有容貌的秀女进宫得宠抢了自己地位的宠妃呢。
　　后头也大抵如此，德妃愈发觉着令月言行不同往常，此中定有旁的打算，于是几乎不再做主，令月叫留的便留下，令月叫撂牌子的德妃也没有意见，如此和谐过完几日。
　　令月没有一句解释，德妃也没有问。

　　德妃如此，倒是叫令月都觉得反常，想了想还是跟皇帝说了，皇帝听罢只垂下眼眸，淡淡道，“叶赫那拉氏是踩着瓜尔佳氏上来的，他们还是知道收敛的。”
　　令月没听明白，然而觉得事涉朝政，到底不敢多问，可皇帝却自顾自接着说了下去，“当初谁都觉得彦昌要给贤妃，德妃的阿玛还出入过索绰罗家，可后头彦昌却给了惠妃……想必他们是觉着朕在敲打他们罢。这回选秀，朕不也是在瞧德妃的表现？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第一日便顶了德妃，有你在前头，德妃乐得在后头躲着，到时候选谁不选谁都是你的主意，跟德妃可不相干……朕可是听说了，朕的淑妃娘娘，好大的威风。”
　　令月摇着扇子，悠然道，“威风是威风了，如今朝中骂臣妾的人可不少呢，说臣妾忘本，多选了汉军旗秀女，打压满蒙，乃是出于嫉妒，怕被出身高贵的嫔妃取而代之……听说还有人劝您将臣妾贬为贵人的呢。”

　　重用汉人，自然是皇帝的意思。此回选上的五个嫔妃，两个满军旗，一个蒙军旗，两个汉军旗，出身都不高，位份最高的两个贵人一个是满军旗一个是汉军旗，若看父亲官阶，反倒出身汉军旗的祺贵人高些，这自然叫满人重臣不满。
　　“怎么这么闲话都传到你耳朵里了？”皇帝不在意地一笑，旋即道，“这帮人莫要以为谁都能成为富察家……别理会这些，好好养胎，朕自会替你收拾。”
　　令月轻轻一笑，“新人们九月就要入宫了，您那时候还记得臣妾么？”
　　皇帝敲敲令月的脑门，“你倒是会挑，避开几个大姓儿，却又挑些撇不开关系的人进来，这下只怕那些大族恨透了你了……不过他们倒也无暇顾及你，手底下的奴才家的格格入了宫，指不定怎么着急呢。”

　　九月中旬，新人入宫十分平静，这些人出身都不算高，比后宫如今的高位嫔妃来看差远了。她们大多出身包衣，结果主家的格格落了选，自己却选上了，都惶恐得很。况且，新人入宫后的半个月，皇帝也没有召幸任何一个，反而日日去瞧令月，这让一众新人更是不敢放肆。
　　十月，满军旗的祥贵人第一个侍寝，再是汉军旗的祺贵人黄氏，按照位份五人轮流侍寝了一回，似乎蒙军旗那位唯一入选的常在察哈尔氏最得皇帝喜欢，侍寝之后便赐下封号为秀常在，到了除夕前便晋封为秀贵人。
　　年底皇帝格外忙，几乎不怎么进后宫，众人没什么争宠的心思，日子平淡得很。令月常在养心殿，敏锐地察觉到皇帝忙得很不寻常，整个人似乎紧紧绷着一根弦，在等待什么期盼什么。今年过年，护国公未曾回京，惠贵妃将除夕宫宴办得极好，太后一向给她颜面，更是看了烟花才回了慈宁宫。

　　二月初四，天空滚雷，倾盆大雨，令月产下三阿哥，皇帝赐名彦康，择德妃为养母。按照规矩，孩子一出生就被送去了阿哥所，令月虽然心中早有准备，可仍然郁郁寡欢。没想到德妃体谅，同贤贵妃商量了之后，叫人每两日便去跟令月汇报彦宁和彦康的状况，吃了什么睡了多久，一应俱全。
　　令月感激德妃，可心中却愈发不安，德妃如此行径，跟贤贵妃相似，皇帝必然不喜。

　　然而没过多久，令月连月子都没出，朝中便闹出件大事来，蒙古乱了。博尔济吉特亲王呈上奏报称察哈尔部不满博尔济吉特亲王，想要取而代之，请朝廷出兵协助镇压叛乱；然则仅仅一日后察哈尔亲王的手书便到了紫禁城，称护国公同博尔济吉特亲王私下贸易，开了边境走私合伙挣钱，被发现后欲杀之而后快，不得已举兵反抗，请朝廷出兵救命。
　　皇帝素来果决，立即命西境大军出征，先平兵乱，同时派遣刚回京的四川总督为钦使，前去查明真相。
　　令月对这些政事不了解，只知道定嫔和秀贵人身处其中，必然煎熬，然感叹皇帝雷霆手段，只得叹息。

　　那位派遣去的四川总督正是昕贵人的伯父，刚升官就拿了这样一件大案，如何敢不尽心尽力？不过数日便查实情况，八百里加急奏报回京，察哈尔亲王所言属实，护国公与博尔济吉特亲王确有勾连，还开了小范围互市，利润所得皆进了二人私库。二人来往书信、账目、证人证词，都被这位四川总督护送回京，博尔济吉特亲王和护国公及其手下皆囚于原地，等皇帝旨意。
　　蒙古地位特殊，护国公此举如同谋逆，再难脱罪。
　　皇帝传旨后宫，定嫔暂时软禁钟粹宫，如何处置容后再议。
　　惠贵妃得了消息便去了慈宁宫，不多时便传出太后卧病的消息来。皇帝称忙于政务，命后宫妃位以上嫔妃全部去慈宁宫侍疾。

　　口谕到景阳宫的时候，令月正跟卓晴坐一块儿给两个孩子做衣裳，如今卓晴的手艺虽说看得出有些粗糙，但已经很成样子了。听完通福传来的口谕，令月颇觉着奇怪，然而还是换了身素净的衣裳出门了。
　　慈宁宫内漂浮着一股浓浓的药味，太后躺在床上，厚厚的床帐遮住面容，苏佳姑姑垂着头站在一边，惠贵妃跪伏在床前，眼睛又红又肿，定是大哭了一场。见贤贵妃领着众嫔妃都来了，惠贵妃才擦了擦眼角，请众人到旁边佛像前去跪经，为太后祈福。
　　令月跪在蒲团上，心思却都在一帘之隔的旁边，如今富察氏这般，便是皇帝想要的结果吗？

　　跪了一会儿，听得外头有人通传皇帝来了，众人齐齐向右边看去，帘子挑起，皇帝走进，惠贵妃急忙上前行礼。皇帝见众人皆跪着，便都叫起，按位份在太后寝殿肃立。皇帝面上没什么神色，到太后床前坐着，轻唤了声“皇额娘”。
　　太后颤颤伸出手，可皇帝并没有去接，太后只得唤惠贵妃来，“哀家有话，要单独同皇帝说……你叫她们……都出去……”
　　“是。”惠贵妃刚答应下来，正准备出声，皇帝就拦住了她，“不必了。”
　　皇帝看向太后，“皇额娘若是为舅舅之事，那便不必求情了。他屡犯国法，朕多次包庇纵容，此次同蒙古勾结，朕实难再容，待羁押回京，只得按律法处置，请您莫要为难儿子。”

　　皇帝起身，似是要走，太后强撑着起身，伏在床上，再顾不得周遭人，颤抖着大声道，“皇帝！即便！即便他做错了事，那也是你的舅舅！哀家抚养你长大，皇后，惠妃，她们更是你的枕边人呐！惠妃协理后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便是不念着你舅舅，念着哀家和惠妃，饶他一命，饶富察氏全族罢！”
　　皇帝面容冷肃，语气颇为失望，“皇额娘，这些年，你还要朕如何容他！江浙的海运，西南的私矿私兵，蒙古的互市和走私，每年各处收的孝敬，富察氏在山西圈的地还有几十桩人命官司，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朕刚登基之时，国库几乎都被他握在手里！哪一次朕不是看在您的情面上从轻处置？！没曾想却把富察氏的胆子纵得越来越大，连蒙古也敢动！上书房弹劾他的折子朕都压不住了！”
　　令月心中倒吸一口凉气，皇帝随手举出来的例子，每一件都如此骇人，这富察氏权势鼎盛多年，竟到了如此地步，怪不得皇帝得多年精心谋划，才能除掉这最大的障碍。
　　便是惠贵妃这等略微迟钝之人，此刻也明白过来，皇帝这次当着这么多人将富察氏的罪行抖露出来，只怕是要彻底舍弃富察氏了。

　　太后老泪纵横，拖着病体，悲戚道，“他有天大的过错，哀家不敢为他辩护，可你想想当初是整个富察氏护着你长大，登上这帝位！哀家是你的养母！皇后，更是你的发妻！惠妃，为你打理后宫多年！就当是将我们三个的功劳都拿去抵消，只求换富察氏族人一命，可好？！便是终生圈禁也好，留他一命罢！”
　　皇帝冷哼一声，“皇额娘，您当真不知吗？皇后和惠妃，可也称得上功劳二字？！朕是一直瞧着您的情面才未曾深究！荣亲王府的旧事，那些人命，那些朕未出世的孩儿，您难道都忘了吗！至于惠妃，作的孽也当朕不清楚吗！”
　　惠贵妃跪在地上，眼神慌乱无助，一个字也不敢说，只颤抖着身子，满面泪痕。

　　这时贤贵妃突然往前走了两步，稳稳当当跪在地上，从容不迫道，“回禀皇上、太后，臣妾已查实，庆妃母子俱亡，中秋时淑妃被迷晕、九洲清晏混进侍卫以损坏皇家清誉之事，均是惠贵妃所为。”
　　德妃满脸诧异，看了看令月仍是垂着头，似是早有预料一般，也低下了头。
　　太后身子晃了晃，不可置信地抬头，与皇帝对视的那一瞬间，终于明白，皇帝一开始就打算清算富察家的所有人，包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