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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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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房赖小满高喊:”县太爷到——”
李县令穿着一身红艳艳的喜服,满脸红光地御马而来。
王如春一路小跑出来,亲自为李县令牵马。王似秋跟着跑出来,半跪着给李县令当下马凳。
李县令摆手示意王家两兄弟免礼,笑眯眯地看着王如春说:“今日之后就是一家人了。论辈分,我们是翁婿,且你是翁,我为婿,怎好让你给我牵马?”
王如春握着缰绳不放,恭敬地说:“县太爷是全城百姓的父母官,也是下官的再生父母。下官以翁相称,岂不是违背伦理纲常?万万不敢,万万不敢!”
王似秋保持跪姿不动:“县太爷的脚,是富贵的脚,是幸福的脚,能踩在我的背上,是我的荣幸!”
黄膘马不耐烦地甩甩尾巴,打了个响鼻。
李县令不再推辞,扶着王如春的脑袋,踩着王似秋的背下马。
一行人进大门,绕过影壁。两排整整齐齐的嫁妆担子夹道欢迎。李县令捋着山羊胡,逐一检阅过去。他面不改色,心里却转了十八道弯:看不出啊,一个小小的酒楼就这么赚钱,若是得了酒引那还不日进斗金?我一堂堂七品县令,一年的俸禄不如人家一天的零头!想到这里,李县令的心口有点酸酸的。
王如春是读书人,性子木讷,看不出上峰对自家的孝敬是满意还是不满意。王似秋做了几十年生意,接触的人形形色色,早就成了人精。他见李县令的目光似有嫉妒之色,连忙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们王家的也是县太爷的。”
李县令这才露出笑脸,阔步走入正厅。
王似秋对着他的后背,鄙夷地翻了个白眼,心想等老子攒够了银两,捐个京官来做做。到时候换老子踩你的背下马。
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都汇聚一堂,正厅自然摆不下,院子里又加了十桌。
惠夫人命人提前搭好喜棚,披上红油纸。坐在喜棚下面,风雨无碍。桌上提前摆上了干果点心。
仆役皆着新衣净袜,穿梭在人群中,为宾客添水送茶。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众人对惠夫人的理家才能赞誉有加。
柳姨娘如花蝴蝶一般翩然而至,婀娜多姿地迈入正厅,上前给李县令行跪拜礼。
柳姨娘的膝盖还没触地,就被王如春扶了起来。柳姨娘一个趔趄,靠住王如春的臂膀,娇滴滴地小声:“多谢大爷怜惜。早晨给二奶奶请安,腿还疼着呢。”
王如春斜睨了王似秋一眼,心中对弟弟有所不满:不看僧面看佛面。你的夫人整日折腾我的姨娘,算几个意思?
王似秋忙着恭维酒行会长,没注意大哥的小心思。
柳姨娘的告状只有俩人能听见。其他人只以为他们俩你侬我侬,纷纷打趣。
王晋贤呡了一口雨前龙井,放下茶盏,掷地有声地说:“如春,后宅不可一日无主,如今你正房空虚,该尽快娶一位正房夫人才是。”他与柳姨娘对视一眼,说:“柳氏家世清白、品貌端庄,服侍你多年,还为你生了长子,早该抬一抬位份了。”
柳姨娘激动地绞着手帕,殷切地看向王如春。
王如春握住柳姨娘的手,深情款款地看她一眼,对着众人说:“伯父此言有理,侄子早有此意。不如趁今日黄道吉日,请县太爷做个见证。”
李县令半眯着眼睛,忽然觉得有点糊涂:他怎么记得王如春有个正房夫人呢,她是病死了,还是和离了?县城里百姓家的丧葬嫁娶这类鸡毛蒜皮的琐事他向来不上心,都推给了王如春这位县丞。
王如春见县太爷迷迷瞪瞪的表情,就知道他犯糊涂了,连忙说:“下官早年的确有位夫人,不幸得了疯病,行事如稚童野兽般无理。念及夫人的娘家人皆已亡故,不忍与她和离,现在仍养在后宅。”
主管刑狱的钱主簿说:“三年前,那疯妇深夜纵火,烧死了三名仆役,按律当捉拿归案,判仗三十、受十年徒刑。是王家人心善,为她求情,将她关在后宅,抵充牢狱之刑。”
李县令颔首,沉吟道:“即是如此,王家对她仁至义尽,她也无权霸着正房夫人的名头。王县丞为县衙鞠躬尽瘁,的确需要一位知心贤惠的夫人打理后宅……”
王似秋忙接话:“县太爷说的正是!大哥娶夫人乃是府里大事,理应由弟弟亲自操持,办得风风光光才是。今日是县太爷纳妾的吉日。小女出嫁的同一日父亲续弦,传出去难免让人笑话,不如另择良期。”
王如春还想开口争取,但被柳姨娘打断了。她乖顺地福礼:“二爷思虑周全,但听二爷安排。”
柳姨娘心想:当着王氏宗亲的面,县太爷都发话了。她的大奶奶之位已是板上钉钉,何必急于一时。况且,她真的想要一个隆重的婚礼,才不要蹭小姐出嫁的光。
众人正说着话,忽然狂风大作,吹翻了喜棚。瓢泼大雨兜头而下。院中的宾客纷纷挤到正厅躲雨。
风雨中隐约传来哀嚎哭泣之音,森森冷冷,令人不寒而栗。
李县令的脸色发沉。他揪住王如春的前襟质问:“这就是你挑的黄道吉日?”
王如春结结巴巴地辩解:“这、这是弟媳挑的日子。她说本月初三,也就是今日,万事皆宜,尤其是嫁娶。这内宅之事一向由弟媳全权打理,下官未多过问。”他转头对小厮小禄吼道:“二奶奶何在?快把二奶奶请来!”
“是!”小禄得令,一溜烟跑了。
王似秋见大哥将责任一股脑推到二房,心里很不高兴。但碍于颜面,他没有当众发作。兄弟俩之间的嫌隙早已存在,只不过没有机会撕破脸而已。
柳姨娘见气氛不对,悄悄退后,站在正厅后门。小枝顺着抄手连廊而来,低声说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小枝为人热心,与府里大多数人交好,打听点消息轻轻松松。
得知寻梅轩的惨案,柳姨娘搓搓肉乎乎的手臂,连道几声:“阿弥陀佛,真是可怜。”
柳姨娘想了想,说:“我床头的箱子里有一根野山参。等会儿趁二奶奶离开,你偷偷的…… ”
小枝不太乐意:“就知道您又想救人了。那野山参是大爷花了一千两托人买来给您补身子的,您藏了这么久一直没舍得吃。”
柳姨娘跺脚:“谁说都给她了。切两片,给小桃含嘴里续命。多了我也舍不得!”
小枝这才满意离去。
柳姨娘翘首以待,迫切地想看二奶奶受李县令训斥后的脸色。
雨雾中很快出现了一点亮色。是把鲜红的油纸伞。
惠夫人独自撑伞,穿过雨帘,径直朝正厅而来。
油纸伞往一侧偏,只遮了大半边的身子。
明明有连廊偏不走,故意这风里雨里走一遭,卖惨给谁看。柳姨娘不屑地撇撇嘴。
惠夫人气喘吁吁地迈入正厅,柳姨娘自觉地接了她手里的伞,还体贴地抽出帕子为她擦肩头的雨水。王似秋大步迎上去,埋怨道:“你做什么去了,怎么才来?”
都淋成这样了,丈夫的第一句话没有关心,只有责难,惠夫人的心口比身子更凉。但眼下不是夫妻拌嘴的时候。她吞下苦楚,勉力提起笑肌,走到李县令面前五步的位置,屈身福礼,朗声道:“恭喜县太爷!贺喜县太爷!县太爷不仅能娶得佳人,而且升迁指日可待!”
李县令面色依然阴沉:“且不说这风骤雨急,眼下白昼如夜,路都看不清,你让我如何迎娶佳人回府?”
惠夫人回话:“半月前,民女专程拜访丘天师。这日子,正是丘天师亲自卜出来的。”
县太爷面色稍霁:“你所说的,可是白云观的丘天师?”
“正是。”
“那丘天师道法高深、淡泊名利,寻常人轻易不得见。你是如何见得?”
“民女多番打听得知,白云观乃前朝的冲虚真人所立,丘天师对师祖最是恭敬,将师祖所著《冲虚真经》奉为圭臬。白云观山门前有九九八十一级台阶。民女每上一个台阶,抄写一遍《冲虚真经》,再磕三个响头。如此,民女抄了八十一遍《冲虚真经〉,磕了二百四十三个响头,感动了丘天师,才得以相见一面。”
惠夫人抬手解下抹额,额头上露出淡淡的青淤。
柳姨娘看了片刻,认出是玉脂斋最新上市的螺子黛加麦草汁调出的颜色。
李县令老眼昏花,隔着五步远,看不出底细,只觉得王家人对自己忠心不二,连挑日子这种小事都慎而重之。他感动得胡子乱颤,连忙起身去扶惠夫人:“快快入座。王似秋,快给你家娘子端杯姜茶来,别受了寒气。”
惠夫人见李县令对她现编的说辞信以为真,心中稍定。她接过姜茶,捧在手里不喝,继续讲:“虽说我们阳城今年以来风调雨顺,但往西百里,与阳城隔着一座黔山的西南三省已接连半年滴雨未下,赤地千里,民怨沸腾,已然成了圣上的一个心病。”
李县令颔首:“的确如此。”就算再昏聩,朝中大事他也是略知一二的。他又问:“这与今日之事何干?”
惠夫人假装回忆片刻,说:“丘天师说,最近半年,东海而来的水汽势弱,途经阳城,遇黔山而止,积云成雨,全都落在了本城,故西南三省久旱无雨。但今日之雨借乃东海龙王翻身之势,来势汹汹,定能越过黔山,给西南带来甘霖。”
李县令蹙眉思索:“西南的旱情得缓,圣上龙心大悦。这么说来,今天算是个好日子。但这并非我的功劳,又与我何干?”
惠夫人在路上现编的瞎话已经快说到尽头,正绞尽脑汁想着措辞。
王似秋先她一步:“当然有干系。县太爷去年为黔山翻修了山神庙。定是山神感激县太爷的恩德,这才放了那水汽过山,解了圣上的燃眉之急。”
李县令抚着胡须望着门外,心潮难免澎湃:自己乃前朝两榜进士出身,屈任这穷乡僻壤的县令已二十载有余,奈何门第贫寒,无显贵之人相荐,苦求升迁而无望。莫非今日老天开眼,自己的仕途有了转机?
飞翘的檐角落下密密的雨帘,隔绝了屋内外的视线。
众人心思各异。惠夫人心想,王似秋渣是渣了点,但脑子还是挺灵光。真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而王如春恼恨父母为何如此偏心,给了弟弟一根巧舌。山神庙修缮事宜分明是自己一手承揽,眼下这么一说,和自己倒是一文钱关系也没有了。
留在院中照看喜棚的小禄高呼一声:“快看天上,有颗星星落进咱家了!”
李县令迈出门槛,顺着小禄手指的方向,果真看见一团亮光落入王家后院。
此时,天上仿佛有只无形的大手阖上盖子。顷刻之间云消雨歇,阳光普照大地。
李县令热泪盈眶:“祥瑞,祥瑞啊!”
圣上刚继位,前朝瑞王一派的叛党未彻底铲除,朝局不稳,民心浮动。如果他的辖区出现了祥瑞,圣心大悦,那么他的前程……好像看见一顶五品乌纱帽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的一颗老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他跌跌撞撞要往星星落地的方向跑。其他人也跟着跑,想要一睹祥瑞为快。
那落地的位置正是寻梅轩。
惠夫人暗道糟糕,若是让人看见寻梅轩院里的情状,她苦心经营的美名岂非毁于一旦?她小跑至众人之前,展袖拦住李县令等人。
“县太爷留步。祥瑞所落位置是梅小姐所居寻梅轩。丘天师算无遗策,提醒民女,未到吉时,新郎不可见新妇子,否则祥瑞将成凶兆。”
李县令对丘天师已深信不疑,听惠夫人这么一说,立即停下步子:“那按丘天师的说法,此时该当如何?”
惠夫人思索片刻,说:“娘家人见新妇子无碍。不如由民女前去将祥瑞取来。”
如此大的功劳,柳姨娘也想分一杯羹,忙上前一步,说:“奴婢愿随二奶奶一同前往。”
李县令急不可耐:“你们速速前去!”他不愿自己是最后一个看见祥瑞的,命其他人陪着他在正厅坐等。
王家两兄弟只好按耐下好奇心,巴巴地看着各自的女人在视线中越来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