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的机器人》风木之之

6、五

　　从她看梅小姐的眼神，小桃猜到树下的女人是大奶奶，梅小姐的亲生母亲娴夫人。因为只有母亲看女儿，才是这么温柔欣喜的眼神，哪怕自己身在阿鼻地狱之中。

　　梅小姐挣开小桃，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挡在惠夫人和母亲之间。母亲喝得太急，呛进气管，咳嗽不止。梅小姐不敢碰触母亲伤痕累累的身体，用自己的袖子，轻轻拭去母亲眼角的泪。

　　娴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梅小姐，凹陷的眼眶溢出喜悦的泪来：“上一次见你，你还这么小。一转眼成大姑娘了。”她的双手比划着高度。

　　一句话打破母女多年未见的生疏。梅小姐握住母亲的手，哽咽道：“母亲——”多余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梅小姐别过脸，不忍再看母亲枯槁的面容。

　　这么些年，受了惠夫人的诱导，她以为母亲在西院养病，好吃好住。母亲怕睹物思人，才主动闭关礼佛，不愿出门与她相见。受了仆役的挑唆，自己还经常埋怨她，觉得她不配做一位母亲。惠夫人一定把她的坏话带给母亲了。母亲听了该多么伤心啊！

　　悔恨交加，梅小姐放声大哭，连声说对不起。娴夫人搂着女儿，跟着啜泣不止。

　　惠夫人嗤笑一声：“好一个母女情深！”见母女两人哭成一对泪人，她的心情大好。

　　小桃冲上前去，推了惠夫人一个趔趄。今日见到惠夫人的真面目，她的胸口充斥着偶像塌房的悲痛。她喊道：“你这个恶毒伪善的女人！我真是瞎了眼，把你当菩萨崇拜！”

　　她转身朝梅小姐跪下，满脸愧色：“小姐，我对不住你。二奶奶要我每日汇报你的生活起居，包括你说过的话、看过的书、吃过的菜。我以为是她心地好，关心你，便一一照做了。我没想到她是这样坏的人……”

　　梅小姐恍然大悟。怪不得荷花池里的锦鲤少了两条，第二天二奶奶就知道了，申斥她不懂闺仪。被当众羞辱，她感觉丢脸极了，言行越发谨慎，好几天不敢出门。

　　娴夫人叹了一口气，说：“不怪你。当年我也被她骗得团团转。不是她在中间保媒拉纤，我也不会认识王如春。”

　　被一个婢女冒犯，惠夫人勃然大怒。崔妈妈凑到她身旁，抚着红肿的脸颊，添油加醋地喊了一声疼。

　　惠夫人盯着小桃，脸色阴得滴出水：“把她的衣服剥光，打二十板子，哪里来的丢回哪里去！”

　　崔妈妈领着三个婆子，兴奋地搓着手朝小桃走去。

　　梅小姐拦在小桃身前：“她是我的丫鬟，要打要罚也是我说了算！”

　　“小姐——”小桃低声惊呼。她没想到梅小姐还愿意护着她。

　　梅小姐回头认真地看她：“其实，我早就知道惠夫人在监视我。换做谁来也一样。但我信你不会害我。”她顿了顿，小声说：“我真心把你当朋友。”

　　小桃感动极了。她在心里默默感谢老天爷，把她带到梅小姐的身边。

　　崔妈妈冷笑：“府里一概由奶奶说了算，叫你一声小姐，还当自己是正经主子了？”

　　惠夫人拿鞭柄抵着娴夫人的后脑，说：“梅小姐，母亲和丫鬟，你只能护一人。孰轻孰重，你可要想清楚。”

　　梅小姐一时心乱如麻。

　　“小姐，顾好夫人，别管我！”

　　小桃撂下一句话，撒腿就跑。她从小在山里撵鸡追兔，自信三个粗苯的老婆子追不上她。她决定跑到前院，找王大爷求救。王大爷是大善人，连生病的佃户都帮，一定会救她们的。

　　她左冲右突，如泥鳅一样灵活，很快把婆子们甩开了。

　　跑到寻梅轩的大门。门环上挂着一柄黄铜大锁。小桃迅速调转方向，跑到院墙根，屈腿一纵，双手攀上墙头。

　　视线越过围墙，她看到前院红绸飘扬、人头攒动，心中一喜。

　　这时，两只手分别拽住她的两只脚踝，用力往后。拽她的人下了死手。她结结实实地跌倒在地，后脑勺磕到石头，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崔妈妈弯腰给了她一巴掌：“小贱蹄子，再跑也跑不出老娘的五指山！”小桃没觉察出疼，只是觉得脑袋里打雷似的轰隆隆响。喉咙甜甜的。她一偏头，嘴一张，吐出一口血沫。

　　像拖一条死鱼，崔妈妈拽着小桃的长辫，一路拖回院子中心，掼到地上。地上一道蜿蜒的血迹，从围墙脚一直延伸到小桃的脑后。

　　一股熟悉的香气靠近，小桃感觉自己的脑袋轻轻被抬起，枕在柔软的大腿上。视力恢复了一些，看什么都是雾蒙蒙的。雾蒙蒙的梅小姐的脸在眼前。她看不清梅小姐满脸的泪。她勉励抬头，似乎看见不远处有只黄狗朝她摇尾巴。

　　是大黄。

　　她忽然想起来，大黄在她入府前吃了毒老鼠死了。看来，她也要死了吧。

　　真是不甘啊。昨日刚领了月钱，一个子儿都没来得及花呢。

　　梅小姐抽出垫在小桃脑后的手。手上满是鲜血。

　　她跪下苦苦哀求：“二奶奶我错了，我嫁！我这就梳洗更衣，你让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求求你救救小桃。她流了好多血，再不请郎中，她就要没命了。”

　　惠夫人嫌恶地退了两步，俯视她：“今日都是你害的她。若不是你强行为她出头，她不过受点皮肉之伤，不会有此一劫。你记住，人在没有掌握相应权力的时候，就该隐忍蛰伏。一时的意气用事只会害人害己，功亏一篑。”

　　娴娘招赘王如春的头两年，还没交出房契地契之前，她作为妯娌兼好友是多么地做低伏小。她以自身的经历出色地诠释了“卧薪尝胆”这个典故。如今忆苦思甜，她难免为自己感到骄傲。一方面，她希望梅小姐一如既往地莽撞冒失，另一方面，她又忍不住要以“过来人”的身份教育一下梅小姐，以彰显自己“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的过人之处。

　　像被抽走了全身力气，梅小姐委顿在地。

　　“她们两人的命皆在你的一念之间。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不用我再提醒你了吧？”惠夫人说。

　　梅小姐的十指紧扣地面，用尽全部的意志，强迫自己给惠夫人磕下三个响头。最后一个响头磕完，她上半身贴伏在地面上，如同将自己献祭一般。多年以后，梅小姐回望人生时，她才意识到，从少女到成人的转变，不是发生在及笄礼的那一天，而是此时此刻。她为了自己唯一的亲人和朋友，心甘情愿付出全部的一刻。

　　“从此以后，我就是您的人。今日嫁入县衙，我必使尽浑身解数讨得县令欢喜，早日为二叔争取到酒引。”

　　惠夫人很满意。

　　梅小姐脱下外衣垫在小桃的脑后，毅然决然走回闺房。

　　崔妈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梅小姐回头看她：“愣着做什么？还不前来助我梳妆？开脸嬷嬷何在，还不快将她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