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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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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姨娘倒退着走出二奶奶的房门,走到无人的地方,一改恭敬的神色。她弯腰揉了揉膝盖,用力往墙角啐了一口唾沫!
呸!甭以为你捂着不让人说,我就不清楚你的底细。不过是破落户家的女儿,在我面前装什么高贵奶奶!我爹是私塾先生,我家好歹是书香门第,比你高贵多了。当年若不是你的闺中蜜友慷慨解囊,你还跟着王二郎走街串户卖糖葫芦呢!
她的丫鬟小枝早就候在一旁。见柳姨娘脸色发青,就知道她刚刚在二奶奶屋里又受了不少气,连忙掏出一块麦芽糖。
柳姨娘含着甜滋滋的糖,心口酸楚烦闷的滋味才淡了几分。她恨恨地想,大爷这么宠她,至今身边只有她一人。她又生了长子。大爷早晚将她扶上正位。等到那时,哼,她一定要将中愦之权抢过来,将那破落户之女狠狠踩在脚下。
小枝抬眼看看天色:“姨娘,看时辰,大爷该从县衙回来了。”
柳姨娘这才想起正经事,抬手托了托有点松散的发髻,说:“今日宾客盈门,我可得好好打扮一番,好好给大爷挣挣脸。”
小枝扶着她往丝绦苑走,哄道:“奴婢一定给您梳个眼下京城最时兴的窝堕髻。”
“还要配上前日珍宝轩新打的赤金龙凤红宝石头面!”
“是!姨娘今日一定是最美的女人,比二奶奶还美!”
“樊家的羊肉馎饦你买到了没?我想吃好久了。”
“一大早就托人买回来啦!温在小厨房的灶台里,还热乎呢。”
柳姨娘的心眼和她的屁股一样大。小枝没开解几句,她又高高兴兴了,胖乎乎的脸上漾出两个小酒窝。
主仆俩一路上说说笑笑。
走着走着,隔着一道院墙,一声少女的惨呼传来。
柳姨娘停下脚步,蹙眉侧耳听出崔妈妈的声音,嘀咕:“崔妈妈腿脚怎地这么快,刚刚还在二奶奶房里,这会子就在二院教训人了?”
小枝仔细听墙那头的动静,说:“听起是小桃的哭声。也不知她如何惹了崔妈妈不痛快?”想起自己刚入府时也受过崔妈妈的“二指神功”,小枝不禁打了个寒颤。
“小桃?我怎么没听说过府里有这个人?”
“二奶奶说,小姐都要出嫁了没个丫鬟,让外人知道了有失脸面。前阵子专门寻人牙子买来的。今年十五岁,和奴婢一般大,可福气可远远比不上奴婢了。摊上个有名无实的主子,院里头谁都能给她点颜色瞧瞧。”
柳姨娘叹了口气:“女子何苦如此为难女子。府里这么多条条框框,刚入府,又没人提点,能懂什么。怪可怜的。你把我用来涂膝盖的金疮膏分她半瓶。要悄悄的,别让人看见。”
小枝应道:“是。”
回到丝绦苑,看见镜子里娇艳明媚的自己,柳姨娘的心情大好特好。她将最后一支金簪小心地插入发髻,左看看,又看看,赞道:“正房大奶奶的气派不过如此了。”
小枝送完金疮膏,从外头匆匆进来,说:“大爷和二爷都回家了,正在前院正厅待客呢。”
虽说梅小姐只是嫁为妾,但毕竟是李县令的妾。王家想趁机拉拢各路关系,请帖发遍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是露脸的好机会。
“王氏宗族来人了吗?”
“来了,来了王晋贤王员外,论辈分,是大爷二爷的伯父呢。”
柳姨娘从箱笼里取出一个匣子,说:“里面有五十两银子和一封信,你帮我偷偷送到王伯父手上。”
小枝是柳姨娘的心腹,自然知道她所谋何事,不由得说:“五十两会不会太少了?”
柳姨娘嗤笑一声,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从大爷捐了官、二爷开了酒楼,咱家发迹了,王家的穷亲戚也沾了官。王晋贤原名王大牛,在王如春入赘夏寡妇之前,不过是个杀猪匠。给他五十两换几句好话,算抬举他了!”
小枝迅速捕捉要点:“王大爷入赘夏寡妇?姨娘你说什么呢,小枝听不懂。”
柳姨娘捂住嘴。
这是整个王家最忌讳谈及的“家丑”。三年前的大火之后,二奶奶趁机遣散了所有知情的老仆。眼下除了王家兄弟和二奶奶,只剩下自己知晓一些内情。如果传出去,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是罪魁祸首是谁。
柳姨娘嘟起嘴,假装生气:“让你去就去,多什么嘴?”
“喏!”小枝不敢多问,捧起匣子转身就走。
柳姨娘喊住她:“二奶奶此时在哪里?”
小枝说:“听小禄说去了寻梅轩,把那位也绑去了呢。不过具体做什么不清楚。整个寻梅轩都锁得严严实实的,除了二奶奶的亲信,其他人不许靠近。”
柳姨娘激动起来:“那你快去快回。咱们赶紧去前院。二奶奶忙于料理家事,我责无旁贷,应该代表主母好好招待贵客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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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梅轩。
窗外传来一声女子压抑的痛呼。
梅小姐脸色蓦地惨白,簪子落地。小桃握住她无力下垂的手,发现她的手心都是冷汗。
崔妈妈如得了暗号,爬起来,拍拍衣裳的灰,表情复而轻狂。
“没用的奴婢,还不滚回来!”传来惠夫人一声高斥。
崔妈妈啐了一口唾沫,像被主人召唤的狗摇着尾巴跑出去了。
嘶——
是衣帛撕裂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声哀叫。
梅小姐的脚软了软,小桃赶紧托住她的手臂。
“扶、扶我出去。”好像荡秋千荡到最高处骤然下落,魂魄无主那般,梅小姐忽然虚弱了,说话都变得艰难。
小桃有种不详的预感。
她搀扶着梅小姐踉踉跄跄走出房门。
院子里种着一棵梅树。海碗粗的枝干虬结,梅小姐说是父亲亲手种下的。她口中的父亲自然是夏秀才,而非王大爷。小桃入府时,枝头还有残花。梅小姐一边扫着落红,一边掉泪。小桃虽然不理解,但还是认真地捡起每一枚遗落的花瓣。
现在梅树下靠着一个女人。头发枯草般凌乱,衣裳脏污得看不出颜色,前襟被撕裂了,露出一抹破破烂烂的肚兜。一条铁链,一头拴着她的右脚踝,一头锁在树干上。
惠夫人握着鞭子,绕着她走了一圈,见昔日的闺友兼情敌如此落魄狼狈,眉梢眼角都是得意。
娴夫人仰头看她。她的面容枯槁,眼角爬满细纹,眸含怒光,好似一对黑曜石般耀眼。
她无畏地看着惠夫人,说:“惠娘,如今你穿金戴银、锦衣玉食、奴婢成群,在这座宅院里,你说一不二,可以主导任何人的命运。可以说你已经拥有了一切——”
惠夫人喜欢听这种话,尤其是从自己的“好闺蜜”嘴里吐出的,听起来格外舒心。她的表情甚是愉悦。
娴夫人咳嗽了两声,继续说:“你拥有了一切,但还是不幸福。因为你若是幸福,就会忘了我,忘了我们的过去,好好经营眼前的日子。你越要折磨我,越想让我吃现实的苦,我的脑海里与夏郎的回忆就越甜蜜。夏郎走了,他对我的爱还存在我的心里。这是我最宝贵的财富,你永远夺不走的财富。”
说完,娴夫人看向虚空的一点笑了——那里浮现出夏郎的清俊的脸庞。
惠夫人痛心疾首:“胡说!你胡说!夏郎和我才是青梅竹马,都是你横插一脚,勾引走了夏郎。否则与他双宿双飞的该是我!是我啊!”
她高扬手臂,鞭梢击破空气,落在娴夫人的背上。
娴夫人的后背又多出一道道血痕。原本残破衣裳越发不堪,几乎如布条子般挂在身上。
惠夫人这次格外狠。一下又一下,打到手腕发酸都不停歇。她好像要把所有的恨意都发泄出来才肯罢休。
她命令道:“你求求我,我就停手。”
娴夫人倔强地挺直脊背,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鞭子一下又一下,打在皮肉上。娴夫人的后背血肉模糊,已经没一块好肉了。她的脸上冷汗淋漓,唇色白中泛灰。她的嘴唇翕动,喃喃自语:“夏郎,你来接我了吗?”
惠夫人突然清醒了过来,扔掉鞭子,微微喘气。她见娴夫人的眼神逐渐迷离,立即命令崔妈妈给她灌参汤。
“不准她死。我要她好好看着自己和夏郎唯一的女儿出嫁。”
崔妈妈赶紧领着婆子给娴夫人灌汤。娴夫人一心求死,咬紧牙关,坚决不从。
惠夫人勾起娴夫人的下巴,阴测测地说:“我给你的女儿寻了个好夫君。李县令宝刀未老,擅长风流之事,懂得疼人,你女儿给他作第七房小妾,一点也不委屈。”她停顿了下,又说,“王如春在县衙里打听过了,那老头子逛窑子逛得勤快,染上了脏病。这两天大夫进进出出跑了好几回,想必也快好了。”
娴夫人喃喃道:“你为何要这么对我?你要的,我都给了。房子、田地、店铺……夏郎留给我的遗产,还有我的嫁妆首饰,统统都给你了,为什么还不能放我们母女一马?”
惠夫人冷笑:“夏郎娶的本该是我。这些本来就是我的!若是没有我,这些财产单靠你们母女受得住?早就被夏氏族人吃光抹尽。”
眼角余光看到梅小姐出门,惠夫人低声说:“你若是想让女儿亲眼看着你死,我可以成全你。”
娴夫人看向房门口。上次见她,还是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何时长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呢?都说女儿肖父,真是一点也没错。清俊的眉眼、优雅的体态、欲语还休的眼眸…… 眼前的少女和二十多年前的翩翩少年郎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娴夫人从未如此强烈地意识到,她不能死。因为夏郎还活着,以另外一种形式活着。
娴夫人捧起碗,大口将眼泪和汤一起往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