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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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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桃躲在假山山洞里,一边“嘶嘶”着气一边掀开衣服。
胸口已然没一处好肉,青一块紫一块的,最柔嫩的两处已经充血,肿得比葡萄还大,隐约渗出点血丝,轻轻一碰疼到钻心。
从小到大,哪怕再苦再穷,她也没受过这等屈辱。她觉得自己的一部分被崔妈妈彻底拧碎了,但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捂着脸小声哭了一会儿,她抹干了脸,整理好衣裳走出山洞。脚底踩到什么。低头一看,是个手绢包着的小瓷瓶,闻着有股淡淡的薄荷香气。左右看看,并未见着人。
她将瓷瓶踹进袖子里,假装没事人似的,重新去厨房打了水,仔细辨别着深宅大院里的路,惊弓之鸟般贴着抄手游廊的墙壁,一路小跑回寻梅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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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薄的少女披着一件单衣坐在床沿。她看着衣架上华美的嫁衣发呆。水红色的锦缎上用金丝银线绣满祥云牡丹,在晦暗的房间里熠熠发光。
听见门轴“吱呀”一声,梅小姐看向门口,自己的丫鬟背着光走了进来,不知是否因为提着重物的关系,她的步子没有往日活泼。
闺房朝北,阴冷潮湿,散发着一股子淡淡的霉味。小桃进屋的第一件事是推开窗户透气。然后她将梅小姐的衣服拢好,有点埋怨地说:“小姐,清明刚过,晨风凉着呢,小心又得风寒。”
梅小姐握住小桃的手,说:“这个府里也就只有你关心我了。”她关切地打量小桃的脸,问:“你的眼睛怎么红红的?是谁欺负你了?”
“哪有?府里对我好得很。吴妈妈请我吃点心,眼睛被灶火熏着了。”小桃别过脸,假装很忙地倒热水、投巾子。
梅小姐叹了口气,语气悲哀:“都是我没出息,护不了你。”
小桃反握住梅小姐的手,笑说:“有小姐这句话就够了。”
给梅小姐梳头时,小桃看着漆面剥落的妆奁,下意识想起入府首日在二奶奶房里待的那半柱香时间。阳光照在贝壳窗上,整个屋子都是亮堂堂的,香炉里燃着淡淡的香,站在云朵般的地毯上,小桃觉得像在仙境一般美妙。
她是个直愣愣的性子,心里想到啥就说啥。进寻梅轩的第一日,她就叽叽喳喳地给梅小姐分享自己在二奶奶屋里的见闻。
梅小姐放下一本诗集,面色凛然:“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不怨你有这个想法。明日就送你回去二奶奶跟前伺候。”
小桃连忙跪下,急得眼泪要出来:“小姐,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就是随口一说,绝无他意。”
梅小姐的眼眶红了,哀哀地望向窗外:“我虽挂着小姐的名头,这府里谁把我当个主子?甚至过得比个管事妈妈还不如。这霜刀雪剑般的日子我早就过够了,要不是念着娘亲,我早就下去和父亲团圆去了。”
小桃慌了。刚刚还好好的,这怎么突然到了寻思觅活的程度了呢?她别无他法,连连磕头,祈求梅小姐不要赶走自己。她又粗又笨,二奶奶一定不会留下她。她不想再回乡下那个家了。
梅小姐背对着她坐着,单薄的脊背挺得笔直。哪怕小桃把地板磕得邦邦响,梅小姐也只给她一个倔强的背影。
小桃不想放弃。祈求的话说尽了,她语无伦次地说起自己的事:乡下破败的茅草屋、瘦骨伶仃的大黄狗、易怒暴躁的爹爹、唉声叹气的长兄……
说着说着,小桃发现梅小姐的肩膀在微微颤动。梅小姐转过脸来,满脸都是泪。
她将小桃扶起来,拉着她的手:“我终日呆在这一尺闺阁,靠父亲留下的书卷解闷。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坐井观天,不知天地之大。我以为我过着霜刀雪剑的日子,但没有想到,和你们相比,我已经很幸运了。原来天下还有这么多女儿受着堪比阿鼻地狱之苦。是我浅薄了。”
小桃懵懵懂懂地看着梅小姐,心脏砰砰直跳。桃花眼里含情脉脉,晶莹的泪珠挂在白如羊脂的脸上,小桃第一次体验到美貌的震撼。她想,这样美丽的女子,她愿意一生相伴。
王家的子嗣不少。柳姨娘育有一子一女。惠夫人虽未孕育子女,但膝下养着二房三个姨娘的四个孩子。不过,这些孩子都不和梅小姐玩。她从未有过玩伴。她将自己锁在闺房,靠看父亲留下的书籍打发寂寞。悲古伤秋的酸词腐文反而让她越发自怨自艾,一味地感慨自己多舛的命运,看花悲花,看月悲月。
在她眼里,这个世界是全然灰色的,毫无希望的。要不是西院还关着她的母亲。要不是不想让可怜的母亲失去唯一的亲人,她早就坠入荷花池,与那鱼儿作伴了。
直到小桃来了。
小桃给她的生活带来了一抹亮光。小桃憨直开朗,最爱说笑,常说一些乡野的趣事逗她开心。也给她打开了一扇窗,得以窥见外面的大千世界、风土人情。
田野、河流、树林…… 自由自在的空气。
梅小姐神往不已。
为了给梅小姐解闷儿,小桃自制了一柄钓竿,从荷花池里偷偷钓了几条二奶奶最喜爱的小锦鲤。
两个少女躲在房间里,将一篓活蹦乱跳的鱼倒进水缸里。梅小姐的眼睛亮晶晶的。小桃从未见过梅小姐如此雀跃的神情,大受鼓舞。她点了炭盆,准备好剪子刀子,跃跃欲试想要展示自己杀鱼烤鱼的技巧,给梅小姐改善伙食。
梅小姐看着在小水缸里屡屡碰壁的鱼儿们,眼神忽然悲悯。
“罢了,罢了!母亲曾说,万物皆有灵,切不可恃强凌弱。”
她端着鱼缸,回到池边,将鱼儿通通放了生。小桃看着水底欢快畅游的小鱼儿,遗憾地咽了一口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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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回忆里抽出神来,小桃的心口涌起一阵暖意:能陪伴梅小姐这么好的人,是件很幸福的事啦。
蓖好头发,小桃试试水温。已经晾过一会儿,不冷不热刚好。
“我给小姐敷脸好吗?”
梅小姐摇摇头。
“过会子开脸嬷嬷就要来了。不提前用温水敷一敷,等会儿绞起来可疼啊!”
梅小姐自嘲一声,说:“打扮得再好看,不是给心爱之人瞧,又有什么意义?难道乳猪在被端上桌前还要计较自己的皮相够不够让人垂涎吗?”
“那疼也是自己受着的啊。”
小桃拧好帕子,坚持给梅小姐敷脸。梅小姐伸手格挡。手臂擦过小桃的前襟,小桃像被烫着了往后退了半步,脸上浮起痛苦之色。
梅小姐瞧出不对劲,连连追问之下,小桃才三言两语说了刚才之事。她故作轻松:“我皮糙肉厚,从小被爹打过不晓得多少回,过几日就好,不碍事的。”
向来柔弱的梅小姐突然强硬起来。她将小桃硬拉到床上坐下,小心将衣袋解开。
见到狰狞的伤处,梅小姐又急又气:“好歹毒的妇人!专挑女子的难言之处下手,连大夫都不敢瞧。”
望着梅小姐真切关怀的眼睛,像是找到了依靠,小桃压抑在心底的屈辱不甘喷薄而出。她拢好衣服,将脸埋进梅小姐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
梅小姐也跟着哭了。这次她不哭自己的命途多舛,而是哭自己为何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深闺女子,连唯一的伙伴也保护不了。
哭了一会儿,小桃想起来什么,连忙掏出瓷瓶,说:“小姐别哭。府里还是有好人的。”她三言两语说了如何捡到这东西。
梅小姐把它置于鼻下闻了闻,说:“这是上好的金疮膏。”没想到府里还有人关心她们,心中一暖。
她用手指挖出一团,放在掌心里搓化了,轻轻地敷在小桃的伤处。不知是因为梅小姐微凉的手,还是冰凉的膏药,伤口没那么难受了,反而有一丝丝的痒。
小桃怔怔地看着梅小姐认真的脸,说:“小姐,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梅小姐淡淡一笑,戳戳小桃的脸颊:“你先好好护好自己,下回别给二房落下把柄。”
敷完药,梅小姐找了自己一件最轻薄柔软的亵衣给她换上。
院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未及片刻,人到了房门口。
未经通传,崔妈妈领着两个婆子和开脸嬷嬷径直闯入。
她见两位少女泛红的眼角,又见床角搭着的带血的粗布亵衣,大抵猜到一二。她倒不担心小桃告状。梅小姐不过是名义上的小姐,过得好坏大爷从不过问,还不如有权势的管事。两位少女,在她手里,和两只兔子一样好摆弄。
她沉着脸,威严地命令:“小姐,良辰已到,该开脸了。”
话音刚落。她身后的两个婆子将梅小姐从床上拽起来,强行按在梳妆镜前。小桃想去拉梅小姐,被崔妈妈反手掼倒在地。胸口撞到床角,小桃痛得惨叫一声。
梅小姐见状想要站起来,被崔妈妈按住肩膀。
崔妈妈的口气带着威胁:“小姐,我刚去了一趟西院。那位托我给你带句话,你要做个贤良乖顺的大家闺秀。”
瘦削的肩骨被崔妈妈的大掌捏着,梅小姐疼得脸色发白。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听到这种威胁立即服软。心中有股异样的火焰在燃烧。要知道,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她撑住桌沿,顶着崔妈妈的力道站了起来。
她从妆奁中挑了一枚最尖锐的银簪,盯着崔妈妈的眼睛。眼神如淬了火的剑刃般泠冽。手上银簪的尖头泛着寒光。
梅小姐的身上瞬间爆发出的气势让崔妈妈颇为意外。她不甘示弱地挺起胸脯:“怎么着?小姐还想杀了老身?”
梅小姐将簪子对着自己的手臂用力一划。衣袖裂开一道口子,雪白的绸衣慢慢渗出血来。
小桃高呼:“小姐——”她手脚并用爬过去,扯下一截袖子,为梅小姐包扎伤口。
崔妈妈惊呆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梅小姐拿簪子抵住脸颊,厉声:“我要你跪下,向小桃赔罪!”
崔妈妈好像没听懂:“什么?”
梅小姐加了点力道,细嫩的皮肤出现一道红痕,说:“你向小桃赔罪。否则,我今天自毁容貌。我看你们如何向县令交代!”
崔妈妈尖声喝:“小姐你敢?!小姐不替你考虑,也该为那位想想!”
梅小姐上前一步,凌厉的目光迸发,刺入老妇的眼睛。她的语气低低的,但无比坚定:“同样的话我不说二遍。你尽可以试试看。看是我豁得出去一条命,还是你主子舍得荣华富贵。”
崔妈妈被梅小姐暴涨的气势唬住了。梅小姐平时怯怯的,她着实没想到能为了一个奴婢出头。
小桃心疼得直哭:“小姐,小桃不过一个十两银子买来的奴婢,哪里值得您这样护着。”
梅小姐看着小桃,眼眸如星辰般明亮,说:“小桃,你不是奴婢,你是我的朋友,值得我夏梅娘保护的朋友。你不可以看轻自己,明白吗?”
小桃点点头。她的喉咙热热的、胀胀的,一股火焰在心间燃烧,烧得她热血沸腾。
崔妈妈的膝盖慢慢弯下去,趁低头时斜递给身后的刘婆子一个眼色。
崔妈妈跪在小桃面前,抽自己一个耳光,说:“小桃姑娘,老身猪油蒙了心,您大人有大量,饶了老身吧!”她掼会作戏,鼻涕眼泪一把,眼神姿卑微到尘埃里,模样可怜得很。她嘴上说着讨饶的话,实际上心里在狠狠咒骂两个小贱人,恨不得把她们拧烂丢进窑子里去。
小桃从地上爬起来,站在梅小姐边上,看着平时趾高气扬的崔妈妈此时又是下跪又是打自己嘴巴,心里畅快极了,委屈烟消云散。可当看到梅小姐的伤,她心疼得很。再一想梅小姐是为了自己受的伤,喉头又涨涨的:从小到大,除了自己养的大黄狗,还没有人愿意这么护着自己。
小桃的心情太复杂了,一时没意识到将梅小姐和大黄狗并列有啥不妥。
趁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崔妈妈身上,刘婆子溜了出去。开脸嬷嬷是外头请来的,不想掺和王宅的家事,找个借口跟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