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父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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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多直哉并没有预想到会在自己想散散步排解郁闷时随便选择的街道上遇到弥海砂。
他刚刚从警察学校毕业没两年，被分到东京警视厅见习，除了需要出外勤的脏活累活外，一些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也被带他的前辈扔给他处理。海砂父母失踪的案件，也是他协助笔录的。他还记得当时小姑娘说话时彬彬有礼的模样，像精致的女儿节玩偶被天神赋予了生命，她微微发抖的声音暴露了她的无措，琥珀色的美丽眼睛失了焦距，端正而秀挺的鼻梁上有一道浅浅的泪痕，“我的爸爸妈妈没有在我们约好的时间回家，打电话给他们也没有人接，拜托你们，帮我找找爸爸妈妈。”他还记得她压着哭腔的嗓音。
令本多直哉烦恼的正是海砂父母失踪这件事，作为一个二十来岁刚刚从学校出来的青年，他还并没有习惯对各类案件不投射太多个人情感，更何况当时他为了安慰小姑娘，拍着胸前的警徽跟她保证会帮她找到父母。谁料方才刑事科的前辈跟他说人找到了，既然当时负责和弥海砂联络的人是他，那就继续由他负起责任来告知她结果。本多直哉脑子里一时间全是海砂的眼睛，修长的睫毛，琥珀色的瞳孔，柔软的卧蚕，这双眼睛如果含泪，如果含泪，本多直哉不想继续想下去。于是寻了个借口出来，只想先让冷冽的风吹吹自己的头脑，再想个措辞联系海砂。他万万没想到在会在自己昏着头随便来到的街道上遇到海砂。
海砂显然也看到了本多直哉，她像是终于从一场梦境中苏醒，冲本多直哉挥了挥手：“警官先生，中午好，好久不见了。”她又是那副天真的笑脸。
本多直哉觉得自己头疼了起来，他只和海砂对视不到半秒就偏开了眼神，去数她围巾上绣的兔子，他现在只想回到二十分钟前把找借口出来的自己打一顿，比起隔着电话线，面对面遇到海砂显然是最糟糕的一种情况，他费力找回自己正常的声音：“是海砂呀，真巧在这里看到你！你是出来准备圣诞节的东西吗？”你在说什么呀，圣诞节？是什么样的糟糕头脑会在这种情况下提圣诞节，本多直哉想扇自己一掌。
海砂摇摇头，依然是明媚的笑脸：“不，只是出来随便走走。提前祝您节日快乐，警官先生。”
“哦……哦，这样呀。哈哈，我也是出来散个步。”本多直哉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引入正题，“最近还好吗？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没有什么，谢谢您。”海砂继续摇摇头，又补上一句，“您工作辛苦。”
本多直哉抓住了救命稻草，顺着海砂的话说：“不辛苦，不辛苦。对了海砂，你父母的事……我们有了一些进展，你方便的话，和我回警视厅聊聊吧。”
清亮的，水晶般的眸子睁大了一瞬，路旁玻璃橱窗里的灯光映衬着这双眼睛，无数表示期待、惶恐、畏缩的词汇尽皆包裹于海砂的眼睛里。“好的，麻烦您带我去。”海砂回答道。
去警视厅的路上，二人皆是无话。本多直哉虽几次想说些什么缓解下凝固的气氛，但还是在脑海里天人交战中败北了。
在警视厅一楼大厅登记的空当，海砂看到一位短发妇人牵着八九岁模样的小女孩也在自己身旁进行登记，妇人和小女孩都有着深栗色的头发，暖黄的灯光给它们镀上一层光晕，“感谢你们对外子的关照，这包换洗衣物就拜托你们转交了。”妇人的声音像浸在春茶里那么温柔，她的手包裹着小女孩的手。在警视厅这样的地方，也有这样幸福的面孔在开放。海砂微微愣神。
“好了，海砂，跟我来吧。”本多直哉小心翼翼地观察海砂的神情，就自己今天这副怪模怪样的表现，海砂这样灵秀的孩子多少会察觉出什么的，他在心里谴责自己的鲁莽。
弥海砂的父母是那种非常传统的普通父母，普通到随便推开十个人的家门，就能发现八户类似的父母。他们并没有多么富有，但是对女儿却舍得花钱，即使海砂偶尔耍性子提出点什么任性的小要求，他们也十有八九会败在女儿的眼泪下，但是当海砂表现的超出他们认为合适的任性范围时，也会与她翻脸，把之前买给她的小玩意砰砰摔到地上，然后再在下一顿饭时默默和好如初。他们也并没有多么恩爱，甚少和海砂谈及曾经他们是如何走到一起组建家庭的，但对海砂的出生倒是表现出热切的期待。
在海砂更小一些的时候，他们还是一对年轻气盛的夫妻，容易被某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激怒，彼此剑拔弩张好几天，每当这种时候，海砂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悄悄听着外面的声音，在日记本里写着希望爸爸妈妈快点和好的愿望，然后小心翼翼把日记摆成忘记收起来的样子，通常这样做了后，家里的争吵就会在几天后平息。当海砂进入中学后，父母又转而担忧起她的学业来，在他们为海砂的教育方式吵过几架后，海砂就学会了在下次的测验中拿出高分的试卷。
近来，父亲的身体出了点问题，突然间，时间和生命成了这个家庭最珍贵的东西，父母没再怎么彼此红过脸，这让海砂很快活，但是意识到父母能够陪伴自己的时间，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多后，海砂就控制不住自己对死亡的思考和幻想，不过作为十四岁的小姑娘，她并没有办法想清楚这个问题，她觉得自己可能会被这个问题缠绕一生，但反正时间还长，可以慢慢去想。
弥海砂像父母爱着她一样爱着父母，像Lupin离不开今井夫妇那样离不开父母。她能够感受到像太阳一样热烈的父母之爱，所以如果有天这爱变成红巨星，她也愿意被吞噬。
“海砂，我们再向你确认一下，11月24日，也就是30天前，你的父亲由你的母亲陪同前往京都医院住院治疗，期间与你保持每天三次的联络，并在30日告诉你他们将于12月1日上午回家，但那天并未如约回家，并且此后一直失联。是这样吗？”本多直哉放轻声音，想在官方的问询和个人的情感间寻找一个平衡点。
“是的。”海砂说。接待室有些狭小，她攥住袖口。
本多直哉咽了口唾沫，他注视着端坐在对面的，小小的弥海砂，她正平静地望着他，内心倏然升起烦闷的愧疚感，他觉得自己被架在猎场上，被迫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一只小鹿：“我们很抱歉，海砂，你的父母……在今天被证实遇害，我们经过DNA比对……确认了他们的身份。很抱歉，海砂，我很抱歉，我答应过你……会帮你找到他们……我食言了，我很抱歉。”
如果说海砂的父母有哪些与大部分普通父母不一样的地方，那便是他们的相貌比常人更为周正，在有海砂前，他们常暗自对自己不输明星的容貌沾沾自喜，生下海砂后，虽然自己一天天灰暗下去，但海砂却继承了他们的优点，像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一样慢慢长大。
海砂的眼睛和母亲一样，是浅浅的琥珀色，能清晰的看到虹膜里一圈棕栗色纹路。在睫毛半遮半掩下，像被钉在玻璃匣子中的半扇蝴蝶标本。本多直哉感到一只蝴蝶的凄怆正轻柔地环拥住他。
“……为什么？”海砂的声音很轻很轻，像小猫踩过雪地。
“我们锁定了犯人……”本多直哉把桌上的纸巾向海砂那边推了推，“是强盗惯犯，之前有过抢劫的前科，一年前获释出狱了……这次，应该是在银行盯上了……你的父母……尾随他们实施了抢劫，并……进行了杀害。”
“他以前……”海砂把半张脸埋进围巾中，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也杀过人吗？”
“他上次进行抢劫时，持刀砍伤了被害人，不过被路人发现并报警了……因此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结果。”本多直哉看到海砂微微颤抖的肩膀，“海砂，真的很抱歉。你……虽然我没有任何立场这么说，但你一定要坚强。”
海砂抬起头，露出一个，很浅很浅的微笑，像一捧水被倒进正午的沙漠中央，顷刻间消失不见，只余一缕幻觉似的烟雾：“我明白了，警官先生。谢谢您告知我这些。我可以去看看爸爸妈妈吗？”
本多直哉望着海砂，他怕她也像幻觉一样消失不见，他用哄自己幼妹的语气哄着海砂：“不要去，不要去，海砂。我们给他们办一个葬礼，祝愿他们安息，好不好？不用去看他们，他们会变成星星，变成风，变成雪花，变成树叶，无论你的身影出现在世界的哪个角落，他们都会陪着你。所以海砂，不要在这里，而是在葬礼的时候，再和他们好好告别好吗？”
他不明白，他完全不明白，爸爸妈妈不是星星，不是风，不是雪花，也不是树叶，他们不是那种可有可无的轻飘飘的东西，他们是恒星，是太阳，是红巨星，海砂在心里反驳。但她接受了这个提议，并表现出想离开的意愿。
本多直哉知道自己不该再多言，见海砂未反对，便将她送回了家。
他目送着海砂走进家门，她的背影看起来很疲惫，本多一时间也觉得疲惫极了，他担忧起海砂，担忧起承诺海砂的葬礼，也担忧起自己职业的未来，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自己应当紧紧抓住的，但就在刚才，从海砂的睫毛下，从自己的指尖，倏然离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父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