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人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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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好的那天，海砂难得睡了个无梦的好觉，等她睁开眼睛时，天已经大亮，冬天的太阳看起来那么苍白，虽尽力将光芒平等地洒向地面，却在云遮雾隔下显得有些气力不足，叫人无端感到冷冽。
海砂站在窗前清清嗓子，如同被卡了棉花般的堵塞感已经消失了，她突然很想找人说话。这么想着，她就换好了衣服准备出门。站在全身镜前望了眼自己，好像一只小羊，海砂理了理围巾。
海砂推开门，正遇上邻居夫妇牵着他们家的查理王小猎犬回来，看到海砂他们显然吃了一惊，不过只一瞬就收敛起了这种情绪，转而堆起了亲和的笑意，那位优雅的夫人笑的眉眼弯弯，眼角岁月的痕迹基本上被巧妙地遮掩了起来，左侧脸颊笑出一个梨涡，她的鼻子相比其他五官来说稍微显得大了一些，当笑起来脸部肌肉挤向上方时鼻子的不协调就被放得更大，她亲切地问候：“海砂呀，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你了，你这几天不怎么出门吗？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千万不要和我们客气，尽管来问我们。对了，你吃饭了吗？今天中午要不要来阿姨家里一起吃？”说着用手肘轻轻碰了下她的先生，示意他也说点什么。
“今井阿姨，今井叔叔，中午好！”海砂露出那副会让人心碎的微笑，“我前两天生病了，所以没有怎么出门，现在已经好了，请不用担心。我一会出去吃就好了，谢谢叔叔阿姨。”
今井先生显然不擅长笑，又担忧自己过于严肃的表情会刺伤海砂，所以学着今井夫人那样把脸颊两侧的肌肉挤起来，鼓起来的颧骨碰到了眼镜的下沿，他接收到夫人的暗示，晃了晃小犬的缰绳对海砂说：“那个，那今天晚上来我们家里吃饭吧，还可以和Lupin一起玩玩。”
小猎犬Lupin仰着大脑袋望着海砂，两只翅膀似的耳朵耷拉着，尾巴摇成一朵雪白的菊花。海砂半蹲下来摸摸Lupin的头，看到它圆滚滚的黑眼睛里小小的自己，她不善于拒绝今井夫妇的好意，更何况她喜欢Lupin毛茸茸的大耳朵，但她今天只想要找人说话，去找遥远的、不认识自己的人说话，于是她再度谢绝了今井先生的提议，友善地与这对夫妇告别。
今井夫人并未再强求，看着海砂的眼神露出几分了然，几分同情，他们充满爱心地向一个遭遇不幸的小女孩施以善意，并宽容地原谅她的礼貌疏离，保持着微笑目送海砂离开后，他们才走进家门，脊背都挺直了一些。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街道旁每隔一段路就有商家在店铺门口摆上冷杉，上面挂些红红绿绿，闪闪发亮的装饰，还隐隐有要和隔壁商家的圣诞树竞争一番的模样，恨不得给自家的冷杉每一枝枝丫上都挂上金光闪闪夺人眼球的饰品才好。透明橱窗里也纷纷挂起槲寄生花环、缎带和彩灯，节日的气氛从橱窗里传递到每个行人的脸上。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的脸上基本上都洋溢着一种容易被看出的喜悦。三四个手挽着手的高中模样的女生们和海砂擦肩而过，她们提着缀了毛绒绒饰品的包，经过卖冬装的橱窗旁时默契地一起转头，然后进行嘀嘀咕咕夹杂着几声清脆笑声的讨论，藏青色的制服裙摆飘过翠绿的冷杉木。稍远的地方走着七八个与她们同龄的男孩，少年们正是叛逆的年纪，显然是不听母亲们的劝告，任性地将校服外套解开，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衫，走在前头的男孩甚至直接将外套拎在肩膀，此时饶是风雪袭来，他们可能也不愿在同校女生前悻悻地穿回外套吧。街对面走着一对老夫妇，二人互相搀扶着走得很近，银白的头发被风缠绕在一起，他们后面是一个穿鼠灰色大衣的母亲，正把她蹲在糖果橱窗外耍赖的孩子拽起来。
海砂逆着人流慢慢向前，她感受到一种隐秘的，难以形容的荒诞从自己荒芜的心脏中破土而出，这些幸福的面庞下，究竟流淌着什么样的血液，一张张幸福的脸孔在这条街道上方飘过，像扭曲的黑色树干上点点花瓣绽开。一张张幸福的脸孔在这颗星球上生长，每个人都接受着神的祝词，只有自己被遗忘，只有自己什么都没有。
下雪了。
街上行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发出整齐的喟叹。
道路的尽头，一人席地而坐，杂草般的头发遮盖住大半张脸，以不成调的嘶哑声音唱起中原中也的诗来。
“被污浊了的忧伤中
今日细雪纷飞初降
被污浊了的忧伤中
今日微风吹拂到访”
海砂走到他的面前，停下脚步。
他并未抬头，只把藏匿在头发下的眼睛向上翻了翻，海砂看得到他发黄的眼白。
“那被污浊了的忧伤
倦怠之时幻想死亡”
他似乎并没有兴趣理会面前这个包裹在雪白羊羔绒中，仅露出精巧的白皙面颊的小女孩，继续用乌鸦般的嗓音唱着美丽的诗歌。他跳过了几行。
“那被污浊了的忧伤
倦怠之时幻想死亡”
他重复这一句，用枯萎了的嘴唇。
“你一个人，在流浪汉面前站这么久，真是怪丫头。你爸爸妈妈没有告诉你，别离流浪汉这么近吗？”他依然没有抬头。
“爸爸妈妈说，我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去关心他们。”海砂只能低着头去观察他的表情。
他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话，咧起嘴，露出黄色的牙齿：“自作聪明，自作多情。你们的关心，为的还不是你们自己吗？一群披着人皮的魔鬼，装什么慈悲的神。你这样的，不出两年，也会变成魔鬼，也会变成魔鬼！”他仰起头，干瘪的嘴唇以不小的幅度颤抖着，喷出白色的雾气。
海砂向后退了半步，把下巴缩进围巾里，她有些害怕，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他突然激愤的指责：“我只是想来问问，您是否需要帮助……”她求助般地望望周围，不过并无人在意道路尽头发生的事情。
“滚开吧，滚开。”流浪汉冲海砂喊叫，然后像是对海砂失去了兴趣，继续用自编的曲调唱起兰波来。
“……
大门向灾难开
道德宣告解体，恣肆成其行为
哎，鲜血满地
煤气灯照着
不熟练的贪欢阵阵颤栗
去找，找Hortense去”
“喂，别在我家店隔壁大吵大叫！”几米远外花店的老板娘握着一束刚剪下来的杜鹃，推开门冲流浪汉叫嚷着，一股温暖的空气从她身后钻出。
流浪汉看了她一眼，沉默着起身，拐进另一条小道找个地方坐下，海砂看到他藏在枯草般的发间冻得通红的耳朵。
海砂沉默着，继续她不知目的的行走，虽然从醒来后还没有吃饭，但她并没有感到多么饥饿，只是手指有些冷，她没有料到下雪，忘记带手套出门。
她又走了不知多久，海砂甚至感觉，如果没有人叫住她，她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走到世界的尽头。
不过她这任性的流浪很快被中止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人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