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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明月共时之一 ...

  •   轩辕霁霄在城门处就与照月疏分道扬镳,临别时又嘱咐了照月疏几句,都说些要把小妖怪们藏好,莫要多生事端云云,也像是松了半口气般感叹:“这下好了,我也不必在费心给你找合适的仆从了。过些日子我再带你去点兵设营,将你这玄阴将军的名分好好坐实了!”

      这样突如其来的娴熟和随意并未让照月疏感觉不适,他半点不在意,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之后便领着大二三四五六小黑隐没在夜空下的阴影中。

      迈进将军府的大门,朱红的木门将众人的身形遮掩,照月疏才感觉到那道一直窥伺着他的目光终于隐去,他也无意去追查,打发大黑自己找地方安置自己和兄弟姊妹之后就随他们去了。

      他坦荡而无畏。无论春夏秋冬,日月星都始终在天上,举头三尺神明所在,凡是自己做过的事情都被书写在无形的书册上,骗不过天地,更骗不了自己。

      大黑不愧是带着六个兄弟姐妹在一众嗜血残忍的妖里摸爬滚打,好好活到现在的小妖怪,很快寻到仆从的院子安置好其他人之后,他又闻着味道寻到了枕臂躺在亭子顶上的照月疏。

      “将军,还有什么是小的可以为您效劳的吗?”大黑的人形倒是个个儿高的,就是略显瘦削的身材和粗犷的长相有些不太相配,礼数倒是可圈可点,说话前知道规规矩矩地行礼。

      照月疏翻身坐起,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替你们重新取个名可好?”大二三四五六小黑也忒不像个名字了。

      大黑喜出望外,顿时跪下了,额头紧紧贴在石子地面上:“小的替他们多谢将军!请将军赐名!”听闻人族中位高权重者只会给家仆赐名,赐名后家仆才能算得上是家中一份子,虽说是受制主人家,但也是一份殊荣,一份庇护,更是一个家。

      没来得及组织大黑下跪的动作,照月疏心中有些烦躁。他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明月,平复了一下想要下去一脚把小黑熊踹进湖里的冲动,半是思索道:“庭夜,地白,地玄,望鸦,望羽,无秋,尽栖。”

      大黑,不,应该是庭夜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依次给他们七个取的名字,连忙谢道:“多谢将军赐名!”这回在他丝毫不顾地上凸起的石子就要磕三个响头的时候,照月疏冷冷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没有外人时,不必跪我。”

      闻言,庭夜脖子不自觉一缩,连忙起身正色回道:“是!小的明白。”

      “替我去厨房拿一壶酒来吧。”照月疏忽然道了一句,庭夜抬头看去,只看见一个专注望着月亮的侧脸,月光将俊美刚毅的面庞照出好看的轮廓。察觉到他的目光,照月疏转头向他看去,眸中的温柔似乎过于深沉以至于没有完全隐没在幽深中,脸声音都不自觉温柔了,“怎么了?”

      “小,小的这就去。”庭夜连忙低下头,向照月疏告退。

      不多时,庭夜就将捧着一壶酒回到了院中。

      “扔上来。”

      庭夜唯命是听,二话不说就将酒向亭子上扔去,照月疏伸手一捞便将那壶酒稳稳接到了手中。

      “你回去休息吧。”

      “是。”庭夜离开院子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意气风发的青年人在微凉的月光里打开了酒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目光始终都没有移开澄明的月。他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莫名觉得长剑如霜、意气飞扬的将军周身写满了他不懂的寂寥和迷茫。庭夜甩了甩头,收回自己僭越的想法,怀着隐隐的担忧转身离去。他相信将军,没有由头地相信将军既然已经接受了他们七只可怜的小妖怪就不会轻易将他们丢下,他觉得自己已经进入玄阴将军家的忠仆的角色了。

      月色如霜,酒香氤氲。照月疏抿了一口酒,想要防空思绪却无法,脑中始终有各种事情交杂,一幅幅画面不断闪过,让他无法忽视。

      他又躺下看着黑色的天空上唯一的亮色——今夜看不到星星——眼中尽是迷茫。

      “今后……我该做些什么?”照月疏问自己,他没有答案。

      今夜初闻轩辕霁霄的遭遇时,他一时反应不过来,脑中被那一系列事情炸得无法思考,等恢复思绪之后,也只能在心中叹一声造化弄人。轩辕霁霄拼死要摆脱荒诞的命运为自己而活,为鸿鹄大愿而站,最终却也还是爱上了云北欢。即使云北欢死了,她也并没有到万念俱灰的境地,她还有许多支撑自己活下去信念:她腹中孩儿,她的父母弟妹,她心心念念的人族……

      照月疏很佩服轩辕霁霄,背负着那么多希冀,一念尽毁后能够那么快重新振作。她活得很有念想,因为她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那群小妖怪,那么弱,明明在妖族和人族中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但他们那么努力地活着,只想活着,让照月疏莫名感到触动。

      对他人感到亲近,会被触动,可能是因为他们身上有着自己想要却没有的某样东西。

      人族大胜,他照月疏功成名就,轻易在人族中有了立足之地。但一切尘埃落定后,照月疏反而被突如其来的迷茫淹没了。

      “我该做什么了?”照月疏一下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了。

      岁儿送来的酒自然是宫中佳酿,人间的酒有人间的滋味,许是在尘世中滚了滚,酒甚是醉人。酒意朦胧间,照月疏却是清晰回忆着自己这十八年来身边的是是非非。

      我一直在为什么活着?

      照月疏微眯起的眼中只有皓白的月亮,圆月空空,空空荡荡。他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而活,背着所谓的命格,便依照命格所指的方向给自己划了一条路。但扪心自问,那真的是他想做的事吗?好像从来没有谁问过他:你愿不愿?

      执剑灭邪护苍生。此乃大义而非愿,不管愿不愿都是该做的。

      况且如今人族已经不受妖族之扰了。

      他该回碧落村了吗?还是依旧留在这里做他的玄阴将军?似乎于情于理,他都该回家一趟;于情于理,他都不该一走了之。

      照月疏呼出灼热的一口气,将喝空的酒壶放在一旁,抱着冰凉的霜寒,将剑柄贴在了脸上。

      过些日子回家一趟吧。

      他看着月亮,只看着月亮。

      再睁眼时,照月疏猛然清醒,发觉自己躺在一望无垠的湖面上,霜寒不在身边。他心中一凌,想起那道窥伺的目光。

      不动声色地起身,照月疏忽地感觉到了什么,握紧拳头转身。看清身后之人的那一刻,照月疏双拳上的力量一下就松了。

      沧岚月端着的盘子上有一个酒壶和两个酒杯,他正含笑看着他。

      照月疏失笑,“阿月就这么喜欢突然入梦,看我惊吓过度的模样吗?”

      “坐。”沧岚月没有回答他,俯身将盘子放在水面上,自己也就地坐下了。他动作有些缓慢,脸色过于白了,但却显得眼下的银痣更亮了些。

      “你似乎不太好?”照月疏也席地而坐,忍不住问到。

      “还好。”沧岚月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就想把此事带过,随即又觉得照月疏不是这么好糊弄的,“怎么一个人喝闷酒?”

      照月疏盯着他的脸,想也不想便道:“想找你,但你不在。”

      被他的直白晃了神,沧岚月一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稳如鸿蒙的表面下心跳不自觉快了几分,勉强笑道:“你如今应当是人族赫赫有名的将军了,功成名遂,意气风发,该有许多人想要结交你了!”他刚大费了一番神力,是需要修养的时候,容不得再任性做些什么,不然神魂不保,轻则睡个不知道多少万年,重则半魂散去,世上真的只有半个月了。他只想看一眼照月疏便罢,却不想此人喝闷酒竟喝醉了,如此又是放心不下,强撑着要来见见。

      “……嗯”照月疏意义不明地嗯了一声,他不想和人结交,想来也是轩辕霁霄提前猜到他的性子看上去算得上有礼,但实际上对人大多是不冷不热的,帮他挡下了许多。

      “我无法常年在外,便不能去寻你喝酒了,得空时倒是可以像现在一样,与你在梦中一叙。”沧岚月想到自己今后的状态,无法常来看照月疏,隐隐有些寂寞的感觉。随即他又想到了人间适龄男女都是要成婚的,遂怀着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思试探问道:“要不然你什么时候娶一个美娇娘,英雄配美人,当是一段佳话。”沧岚月不知为何,说出这句话时,他胸口莫名窒了一窒,不得不端起酒杯遮掩自己的表情。

      照月疏愣住了,苦笑着摇了摇头,但在沧岚月淡漠的目光里,在凉月如霜的月光里,他道:“好。”他悲伤的神情没有被沧岚月看到,因为梦境在下一瞬就破碎了,他只看见沧岚月含笑挥手。

      他似乎在说着什么,照月疏听不到,但那口型似乎是:届时我会来讨一杯喜酒。

      忽起的寒风吹散了照月疏的朦胧酒意,取代梦境的是一闪而逝的窥伺感,他还没来得及细细体会心中的酸楚便皱起了眉。

      还真是阴魂不散啊。照月疏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冰冷的目光环顾四周,但黑暗中他自然什么也没看到。他想了想,又重新躺下了。

      月光和夜风同时落在身上,照月疏一时分不清谁更凉一些,他嘴角挂着一抹苦笑,双眼紧闭着却丝毫没有睡意。他还没来得及问沧岚月明日还来不来,他想,只要他开了口,沧岚月应该不会拒绝。可是沧岚月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起风了,但他想守着月亮,别无所求。照月疏取下挂在腰间的一寸长紧紧握在手里,他将手放在心口上,就好像给予他一寸美好时光的月亮也与他的心咫尺相隔。

      可人总不能为所欲为不是吗?人生于世,长于世,与生俱来担了一份命数,丢不掉脉脉相通的责任。

      第二日,轩辕霁霄领着许多人登门拜访,都是些德高望重高官权臣。照月疏知晓这是轩辕霁霄为他铺路,耐着性子招待了半天。庭夜一干小妖也都还算得上牢靠,并没有出什么差错,甚至不用照月疏安排就准备好了设宴物事,后来他才知道是有岁儿帮衬着。

      送客之时,轩辕霁霄留到了最后,看着眼前笑若春风化冻的俊俏男子,疑惑地说:“嘶——虽然你今日没有摆出冷脸,但为何笑得这般苦涩?活像媳妇儿跑了还没法追似的。”

      照月疏再也强颜欢笑不下去了,在轩辕霁霄堪称惊恐的目光里转身进了后院。轩辕霁霄连忙追去,却没看到半个人影。

      轩辕霁霄向来聪慧,怀了孩子之后更是个聪明人,一想到照月疏身上的某种可能,她又不自觉“嘶”了一声。连忙摆脱脑中称得上是亵渎的想法,轩辕霁霄默念着“尊神莫怪”,与岁儿一同出了府去。

      这一夜,沧岚月未曾到来。照月疏在那方凉亭上睡了一宿,第二天醒来时露水打湿了衣裳,但梦中没有月亮。心里有颗种子破了土,但还没有长成巨树,也没有开出花来,就失去了养分,但它依旧顽强地扎根在照月疏心里,并一点点长大。

      又是一夜,沧岚月未曾到来。照月疏仗着自己皮糙肉厚,依旧睡在屋顶。只是苦了每日给他洗衣的无秋,一双手泡在冷水里倒是不碍事,就是要费劲收着爪子,怕一个不慎就把照月疏的衣服抓破了。

      换了身干净便捷的武服后,照月疏趁着午间暖和的功夫,在演武场里活动手脚。他这几天心思不在这上面,更无出手的机会,一身功夫已经荒废了好几天了。

      彼时阳光洒在身上,有种恰到好处的温暖,透彻如月光却有着月光无法带来的温度。照月疏在想,凉月真的捂不热吗?若是他能预知到后面的事情,他也许会附加感叹一句,有些人心也是捂不热的,比月更寒凉,与妖一样残忍。

      ……

      小黑是那一胎里最后从母娘肚子里出来的小老鼠,也许是兄姊在胎中抢占了大部分的养分,又或许是后来没能抢到最好的位置吃母乳,小黑长大后是十个兄弟姐妹里最小的那只,黑不溜秋的,还无法化形。

      妖的世界里向来是弱肉强食,也许是嫌他拖后腿,也许是到了独自生活的年龄,母娘毫不心软地把他赶出了窝。他的兄姊们早就主动离开了,在周围自己做了窝——也可以称为洞府——只有他还没有办法化形,只有他是被赶出来的。

      好在众妖合军,他被招入军营,做些腌臜活路,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后来小黑遇到了大黑,本来小黑连“小黑”这个名字都没有,谁见了都叫他“黑老鼠”。那天他废了半天力气化成人形,进营帐里替他们清理尿桶,出来时被不知谁撞了一下,倒在地上就变回了原形,一桶子腌臜东西浇在了头上。撞他的那只不知道什么妖怪在旁边啐他不长眼,笑了他半晌才和同伴说笑着离去。

      他被骚丑味熏得几乎要窒息,但他本来就瘦弱无力,这一下撞得不轻就更无法爬起来了。这时候大黑带着二三四五六黑出现了,不嫌弃他一身脏污,二话不说就把他捞起来,带到河边去洗干净。二三四五六黑在后面收拾好了他弄倒了的桶子才跑过来。

      小黑永远也不会忘了那个画面,并不雄壮的黑熊把他捧在手心里,小黑豆豆眼里有他看不懂的认真,黑熊说:“我叫大黑,你要是想当我的弟弟就叫小黑,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我们是一家人。这是母娘都没有对他们说过的话。那时候他很怕,怕自己不答应就会惨死熊掌,浑身颤抖着答应了。

      然后大黑把他抛了起来,他闭着眼睛,在猎猎风声里还听见黑熊兴奋的声音:“二黑,三黑,四黑,五黑,六黑!跑快点!我们有弟弟了!”

      那是他这一生中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也是他最大的幸运。特别是后来大黑带着他们趁乱跑出军营,遇到将军,得到“尽栖”这个名字的时候;即使是他在买菜的时候被人刁难,菜篮被打翻,被狠狠踹翻在地的时候。

      得到将军赐名的那个晚上,尽栖兴奋得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唯二读过点书的地白和地玄说,他们的名字大多是一句诗里取出的字拼出来的。他们不知道是什么诗,但他们告诉他,尽是结束的意思,栖是居住的意思。

      不用他们说,尽栖也知道什么叫栖身之所。所以他很喜欢这个名字,在一切结束之后一有个安心的栖身之所。

      但这个要结束的“一切”指的是他曾经所历的那些苦难,还是他这短短的一生呢?尽栖捂着头倒在地上,整个身子都屈成一团,那些暗带灵力的拳脚落在身上,痛得他几乎要变回原形,但他不能,绝对不能,死都不能!

      可是妖死了都会变回原形的,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人人称颂、英勇无比的玄阴将军家里藏了只不中用的妖怪,饶是他再笨也知道这会害了将军。

      尽栖陡然生了力量挣脱钳制,连滚带爬地跑进巷子里,一路闻着味道跑回将军府。

      但他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道灵符悄然贴在了他的身上,然后消失不见。他的背影消失在众人眼中的前一刻,一条他茫无所知出现在身后的细长尾巴惊得所有人定在了原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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