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半沧岚[水仙]》子一十七

32、不如归去之二

　　天明之时，一声响彻北都的号角吹响，轩辕霁霄铿锵的声音紧随其后：“恭请天承——大义之士，英资俊爽，勇武超群，延照月疏，秉承领军，封玄阴将军——”

　　奉神台上万军阵列，人皇、皇后与三位子嗣皆是着祭祀时最为隆重华贵的裙袍，霁霄公主代行圣意，立在高台上朗声诵读。台下众军士都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敕封之文，又见无人上台受封，更不知那照月疏是何人，但也只能将心中疑惑按下不表，此时私语乱阵是死不足惜的大罪。

　　高台上的人都默默等待着，连人皇轩辕都丝毫没有不耐烦，轩辕霁霄更是一手稳稳拖着一个锦盒，一手将一把玄铁长剑横握在身前。许久，阵列最后突然出现一个人影，他身形闪动绕过军队，几个呼吸间便到了台下。众人这才看清了那个挺拔的玄衣身影，人群中一片哗然，军士都认出他是昨夜蓦然出现在战场上斩杀了众多强力妖怪的人，其他人也都认出他是骑马行在轩辕霁霄身旁的冷面男子。

　　照月疏本是不想来的，但轩辕霁霄的声音远远传到他耳中，那一声声敕令像是鼓槌重重敲在他的心上。他深深感觉到自己将被同族簇拥，觉得自己似乎就该留在这里，好像这里是自己的归处，那是他应得的荣誉，他的万丈荣光。

　　“嘉尔冠荣，赐府宅邸，万军之符，赏黄金万两，绫罗千匹，异宝百箱，宝马十匹，万户一侯！”轩辕霁霄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将手上两物递到刚好走到面前的照月疏手中。

　　照月疏犹豫了一下，用仅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知道我不是为了这些。”

　　“但这是你应得的——你该在人族有个家。”轩辕霁霄深深看他一眼，“封赏还要继续，不想继续待在这里的话，岁儿会带你去你的府邸，昨夜我都替你安排好了。”照月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到一个扑闪着大眼睛的绿衣小姑娘。

　　“不，我想看看……”想看看人间，看看它是否是我的归处。

　　轩辕霁霄没再多说什么，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引他到轩辕帝泓身后。照月疏无声向人皇见了礼后便一言不发地立在他们后面，看着接下来的一个个封赏。但他不知道的是，如此殊荣是绝无仅有的，连那些仙门世家的长老家主都从未有过如此待遇。

　　紧接在照月疏之后就是韩牧青，照月疏衷心地为他感到喜悦，韩牧青也回以一个善良的笑容。但下台后，没有人能看到韩牧青的表情时，那无懈可击的笑容皲裂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照月疏在高台上站了大半个上午，他衣衫单薄，冷风把身体都吹凉了半截。他推了之后的宴会，轩辕霁霄知道他的特殊，也差不多将他的来历告知了人皇，他们也便都随他去了。

　　看着朱红的匾额上鎏金的两个大字——照府，和一旁石碑上刻着的龙飞凤舞的“玄衣一剑破太阴”，照月疏突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宅邸，心中生出一种难言的悸动。照月疏突兀地有了一个问题：他要与谁携手在此度余生？

　　照月疏抬头看了一眼碧空如洗，只有太阳在那里不知疲地释放光芒和热意。

　　“将军可要进去？”岁儿小心翼翼地探头询问，“公主说您独来独往惯了，将府邸安置好后便不自作主张替您选下人了，只替您打点好了束扈局，若您想要挑选仆役，我现在就带您去。”

　　“不必，”照月疏摇了摇头，“你先回去吧。”

　　岁儿忙不丁点头，“诺！”玄阴将军虽然表情冷漠但待人亲善，可待在他身边，她总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宅子并没有被装饰得满是金玉，不是他远远瞥见的皇宫那般富丽堂皇。绀墙褐瓦，正红朱漆金丝楠木的门，飞檐两角都趴着两头怒目圆睁的石狮子，奇花佳木应有尽有，石雕金塔也安置在院中。后院有两个院子，被一排常青竹隔开来，一个布置成半边露天的演武场。另一边要大一些，有着一个小小的活水湖，湖中有一个更小的亭子，一旁有一扇小门通向后山。照月疏隐隐觉得那座矮得过分的山也是他的。

　　偌大的宅子只有他一人，穿堂风呼啸而过，照月疏忽觉寂寥。腹中传来一阵刺痛，照月疏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尽一日没有进食了，此时放松下来才觉得饥肠辘辘。之前带在身上的干粮已经吃完了，北都不比野地，怕也难找到野生的动物，但若是在北都内找食物的话——照月疏记得人族现在是以银钱易物，但他没有。

　　外院突然传来喧闹，照月疏皱着眉穿过曲折的回廊，朝那喧哗的源头行去。

　　领头之人还是岁儿，想来是轩辕霁霄安排过了，让相熟些的人送来封赏。除了他当场带走的兵符和象征万户侯身份的那柄钝剑，其余金银珠宝都一箱一箱送来了，抬着箱子的队伍排出了好几里，引得不少人围在府门前看热闹。

　　照月疏对这些场面感到十分头疼，好在岁儿机敏，见他从内院里出来便伏了伏身道：“将军，这是单子，我替您将封赏入库吧！”

　　“有劳。”照月疏立刻点头称好，然后就木头似的站在檐下看那一箱箱价值连城的东西被抬进仓库。

　　扒着大门往里看的人换了几波，细碎的言语落到照月疏耳中，都是言说他一表人才，气度不凡云云。照月疏又觉得额角跳得不行，出门吃饭的想法立马就被否决了。

　　照月疏站了整整一个时辰，才见到最后一个红木箱子被抬进后院，岁儿也在不久之后出来了。

　　“将军，今日的赏赐已悉数入库了。”见照月疏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岁儿主动问道：“将军可还有什么吩咐？”

　　照月疏轻咳了一声：“能否劳烦岁儿姑娘送些生食来，寻常肉菜便好。花销就请姑娘在库中自取。”这副腼腆样子让岁儿愣了一下，“好，好的，等会儿我就差人给您送来。那岁儿先行告退。”

　　岁儿差人送了足足一车的油盐酱醋米面肉菜，照月疏看着车夫将牛车停好后又勤勤恳恳地帮他把东西搬到厨房，忽然觉得这么大的宅子还是要有几个人才好。几个就好，两个做饭，两个扫院，两个看马，两个护院——宅子大了他一个人也顾不过来，这样就够了。

　　看着厨房里乱糟糟堆着的一屋子东西，各种味道混杂着灌满鼻腔，心中陡然生出一种满足感，照月疏哑然失笑。生火简单填饱了肚子之后，屋外已经斜阳将落，照月疏收拾好了碗筷——碗筷也是岁儿一并送来的——便出了屋子打水沐浴，穿好衣服后就直接飞檐走壁向北城门而去。

　　日曛风动，轩辕霁霄早已换下了早晨那身华贵的服饰，霜花雪衣，素净淡雅。耳下毛茸茸的坠子轻动，轩辕霁霄转身便见到了依旧一身玄衣的照月疏。与昨日轻便简洁的装束不同，如今照月疏身上这一套倒是颇为讲究地绣了银丝，外袍倒也熟悉，是当初给沧岚月当垫子的那件。

　　“照二公子，好久不见。”轩辕霁霄先向照月疏见礼，照月疏回了一礼：“好久不见。”

　　不等照月疏问，轩辕霁霄便捡着重要的把自己的经历讲述了一遍，“我与姑奶奶对谈许久，她说你出自食地一族，命格非凡，人族大运皆系于你身，但人族留不住你……”见照月疏没有反应，轩辕霁霄继续道：“我猜你定会出现在人族与妖族大战的战场，便主动请缨鸣鼓发令，果真见到了你。昨夜我回城后便向父皇禀明此事，不过我并未说明你来自食地之族。”

　　“多谢。”

　　“理应如此。公子有恩于人族，更是我轩辕霁霄的恩人。”轩辕霁霄轻笑了一下，随后神情变得严肃，双眸中闪烁着照月疏看不懂的幽光，“不过，有一事要提醒你——昨夜你放走了些许妖，众目睽睽，纵使你做得再隐秘，也是有不少人看见了。不仅是我，当时战场上拼杀的将士，数不清的眼睛，都看见你的剑慢了、歪了！”

　　照月疏像是没有听到那丝隐隐的质问一样，依然神态自若：“他们身重瘟毒，无法使用妖力，杀之无用。既无再战之力，那便终有一日会命丧他手，不必由我再动手。”

　　轩辕霁霄叹了口气：“我也并非是要将妖族赶尽杀绝之人，我肚子里的就是一只小妖怪啊——上天有好生之德，但天下就是强者为尊，适者生存。你是强者，自然可以放过任何你想放过的人。但并非每个人都是你我这般想法。倘若他日有人拿此事来做文章，对你不利，届时我只怕护不住你！”

　　“那不如归去好了。”照月疏抬头看着天上亮起的明月，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轩辕霁霄早就料到了他的态度，转而问道：“还喜欢这里吗？”

　　照月疏没有立刻回答她，良久，黑沉如墨的眸子看向轩辕霁霄，“人间烟火很好，看一眼就会让这里有一种温暖的感觉。”照月疏将右手放在了自己左边的胸口。

　　“把这里当成家，不好吗？”

　　“自然是好的，我也不知道这里是不是我的归处……”照月疏目光灼灼，“不过即使有一天我离开，人族有难之时我也定会回来。”轩辕霁霄正要说些什么，却突然被照月疏制止，只见他似乎在侧耳倾听些什么。

　　不远处的草丛突然动了起来，似乎有什么在其中穿行。照月疏眸光一凝，霜寒在瞬息剑出鞘，只留下一闪而过的银光。

　　“仙君饶命！”略显稚嫩的求饶声自草丛中传来，随后七个黑不溜秋的圆球从里面滚了出来，滚到照月疏面前后散成七只小兽，颤颤巍巍地趴在地上。

　　照月疏召回霜寒入鞘，冷声道：“你们是何人？”

　　“回仙君，我们，我们是小妖怪……族里都嫌弃我们太弱，把我们丢出来自生自灭……在妖军力做打杂的活儿……有，有时候会变回原形进城，偷，偷点东西吃……昨夜见得仙君神威，我们都被吓回了原形，跑了出来……不，不是故意听仙君说话的！仙君饶命！”最大的那一团磕磕绊绊交代了好一阵。

　　轩辕霁霄见到这群胆小羸弱的小妖怪也不害怕，突然玩心大起：“你为何叫他仙君？”

　　“听，听闻人族以修炼成仙为强者，昨夜我们远远见到仙君大显神威，便觉得仙君就是仙君！”小妖怪悄悄抬起自己的黑豆豆眼看了照月疏一眼。

　　轩辕霁霄：“你们都是什么妖怪？”

　　“我，我是黑熊，我叫大黑！”大黑指了指自己，又依次指了指自己的同伴，“那两只都是黑猫，二黑和三黑，那两只是乌骨鸡，四黑和五黑，那只是黄狗，叫六黑，最后那只是老鼠小黑。”

　　“……”轩辕霁霄险些噗的一声笑出来。但大黑接着说：“我们本来没有名字，后来，后来一起到了军营，住在同一个营帐里，就结为兄弟，互相照应，还给彼此起了名字！”听上去很是自豪的感觉。

　　“你成年了吗？怎么一头熊还没有我高？”轩辕霁霄伸手将大黑提溜起来站在地上。她一松手，大黑就又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我已经两百岁了，是成年熊了！但我先天不足，所以在族中也不招待见……他们或多或者也和我一样……我们真的没有做过恶，除，除了偷过些米面果腹，请仙君饶我们兄弟一命！”话音未落，大黑又咚咚磕了几个头。

　　轩辕霁霄拍了拍手，起身看向一言不发的照月疏。

　　“会做饭吗？”照月疏突然问。轩辕霁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正要出口劝阻，就听到大黑回答：“会的！会的！”

　　“那随我到府中做事吧，我可助你们稳固人形。不可伤人，不可再行偷窃之事！”

　　听到照月疏的话，一众小妖怪“唰”地抬起头看向他，眼睛里几乎要放出绿光。

　　“你！胡闹！”轩辕霁霄嘴唇一张一翕，最终之憋出三个字来。若是有人发现他藏着七只妖怪在府中，那可不止是身败名裂！

　　“无妨。”照月疏丝毫不在意，将手放在霜寒之上，回忆着那日沧岚月助溯聚灵成妖时的法术，略作改动后便以霜寒为媒施术。

　　七道银光笼罩了七只小妖怪，银光消散后，原来七只小兽趴着的地方站着七个黑衣之人。五男两女，二黑和四黑都是雌兽。

　　“多谢仙君收留！”七人齐齐跪在照月疏面前行了一个大礼。

　　照月疏颔首，看向轩辕霁霄。被照月疏坦荡的目光看得无奈，轩辕霁霄深深叹了口气：“也罢，有你看着，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照二如今是玄阴将军，你们在他府中做事，便称呼他为将军吧！”

　　“是，是。那仙子又该如何称呼？”大黑连忙答是，试探着问到。

　　似乎是被这声“仙子”取悦到了，轩辕霁霄嫣然一笑：“公主，轩辕霁霄。”

　　“走吧，回去了。”见大黑又要领着自己的一众兄弟姐妹跪下，照月疏想起那个不喜欢别人下跪的人。

　　听到照月疏的呼唤，大黑立马止住了动作，领着二三四五六小黑毕恭毕敬地跟在照月疏身后。

　　照月疏想，他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