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镜花水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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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蒙山北临月台，夜半风起吹落桂花似微雨，细碎的黄色小花落满了半月形的玉台上，也洒遍了玉石铺就的地面。泛着微光的玉石直接延申到了千泪湖。到不像是在土地上铺的玉石板，而是一整块巨大的玉石嵌在了土地里，然后生生雕琢出上面生长的月桂树、半月形的玉台和案几。
临月台常年被灵雾包裹，若不刻意驱散，四季皆是雾气弥漫，倒像是个人们口中仙气缭绕的仙家洞府。只等风起花落的时候，才更有了一种人间诗人笔下的诗情画意。只是这棵月桂树许久不曾生长也许久不曾被风吹落下花来了，沧岚月沉睡之后，他亲手所种的月桂也同鸿蒙一起停下了。
花落了，铺在玉台上，落在案几上，坠入茶杯里，也零零碎碎地落在趴在水边沉眠的人散开的银发和身体上。
月白的长袍松松垮垮地裹在沧岚月的身上，许是因为沉睡来得太过猝不及防，他还保持着倾倒时的姿势。雪色的肌肤会让人一眼看过去有一种透明的感觉，但若仔细瞧着那双眉眼和薄唇，却可以感受到清冷的易碎感。就好像这颗月亮必须放在你的手心或是你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有恰到好处的温度，不至于让你把他捂化了，也不会让你因为寒月孤高而不忍。放纵凉月过寒应当是一种残忍。
即使是沉眠，沧岚月的左手依旧攥着心口前的衣襟，而被压在脸下的右手直直地伸向湖水。千泪湖的水极凉，是日神无法忍受的寒意，唯有沧岚月在里面无论泡多久都没事儿。而他的指尖浸在水中，像树扎了根从其中吸取养分似的，还在无意识地微微颤动。
沧岚月的面容精致得雌雄难辨，即使是闭着眼也能看出天地鸿蒙在创造他时下了多大功夫。高悬夜空的月亮有着几分守护的意味，微凉的神圣感让人觉得多看一眼都是亵渎，但偏偏这份差一点就能捂热的凉意引诱着人想要去添上那一分温热。
月亮本该是平和安宁的，但是此刻它染着痛色。沧岚月在睡梦中也是双眉微颦，任谁见了这副模样都想伸手抚平他的眉头，可明知此举是亵渎却偏生抑制不住想要去触碰，这样的矛盾大概能让人疯狂。
修长的手指划出明显的涟漪，却在下一秒猛地握紧，就连心口的那只手也张开死死地安在心口。沧岚月睁开眼，嘴唇微张急促地呼吸着，丝丝红色的血液从握紧的拳头里渗出，在清透的湖水里延展出明显的痕迹。
良久，沧岚月坐起身来，把手从放开在湖水里搅了搅，手心的四个伤口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愈合着。他抬起右手摊开在自己面前，轻轻吹了吹快要愈合的伤口，眼中满是疼惜，就像是自己心爱的藏品被磕碰着了一样。
起身拢了拢已经滑倒肩下的衣袍，他走向玉台，在玉台上躺好后才长舒出一口气，略有些苦恼地低喃：“还真是有些痛啊，又生生被痛醒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又满脸笑意。
“比起刚醒的时候已经好很多了，果然那样可以转移一部分溢出的妖力吗……能再来一次就好了……”某只月亮唤出一根只有半截的玉简，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又多么——期待。你可以想象初春尚未解冻的湖水，一眼只能望到寒气氤氲的冰面，却又能隐隐窥见冰面下的暗涌。
思及自己化为月边云进入某个梦境后猝不及防的遭遇，沧岚月双颊染着薄薄一层桃红，那半根玉简在他面前化作一面如月般圆满的镜子，镜子里是一个湿漉漉走出浴室的人，看样子这是浴室外洗漱台上镜子的视角。
和赵晖作别后，林疏在楼道里叫醒了于多多，说起来他还得谢谢赵晖主动帮他把于多多拎到楼梯间里来，期间他也提出自己完全有能力拖着一个成年男子行走三四十米，但赵晖十分客气地表示自己虽然妖力大减却也不至于让月神眷属来干体力活。似乎是在见到沧岚月的附身降临之后就认定了他和沧岚月之间有点非同一般的关系，甚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搞来了一辆车说要送他回家。
“总，总裁！”于多多眯着眼，在看清蹲在自己面前的人之后瞬间绷紧了神经，说话也开始磕巴起来。
见于多多清醒过来，林疏起身道：“我来的时候你昏倒在这里了，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他自认为自己在关怀下属这一面已经做得炉火纯青了，但丝毫不知语气亲善也掩不住骨子里的凌厉，令人不自觉地生畏这种事不是他能控制的。
“没，没有。”即使总裁的语气听起来很是关心他，但于多多还是很紧张，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压根不敢抬头看林疏的眼睛。不知道是起来得太急了还是昏得太久了，于多多没有站稳。林疏见状连忙扶住了他的手臂，他却像是触电一样弹开了。
林疏不解地皱着眉：“你很怕我吗？”
“不不不，不是的！”于多多咽了一口口水，欲哭无泪。虽然总裁令人望而生畏，他也的确很紧张，但他也没有害怕到那种程度啊，也丝毫没有嫌弃总裁的意思。但是总裁接住他的时候，被碰到的地方就像是着火一样又烫又疼，但被放开之后那块皮肤却是冷得刺骨。
“没什么事的话就快回去吧，很晚了，大楼要关了。”林疏无意深究，还有人在楼下等他。说完他便转身走出楼梯间，坐电梯去了。
于多多看着总裁冷冰冰的背影，只觉得自己真的是倒霉透了。
林疏一出大楼就看见了坐在副驾驶上朝自己挥手的赵晖，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小青年，小青年长得不错，看得出摘了眼镜就是学生时期每个学期能够收到几封情书的班草那种类型。
“家属，”赵晖指了指开车的小青年，然后示意他上车，“快上车。”
林疏坐上车朝驾驶座上的人打了招呼：“你好，林疏。”
“你好，我叫陈青琅，”小青年很客气，但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语气又变得有些生硬，“我是他的秘书，随叫随到，用完就扔的那种。”意思是：不是家属。
“秘书，秘书，”赵晖连忙陪笑，朝林疏挤了挤眼睛，“也是家属。”
“哼！”陈青琅冷哼一声，没有再反驳，思量着在外人面前总归是要给一司之总一点面子，随即问林疏：“需要送你到哪里？”
“‘月殊北麓’，谢谢。”
“好。”陈青琅打燃了车，驶向市中心私密性最高、条件最好，他至今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会被批准建设还附带周边一公里绿化的公寓。
林疏想了想，决定还是替赵晖解释一下，“劳烦你这么晚还要来接我们，慕声和贵公司的合作还在初期计划阶段，所以要和赵总商议的事情比较多。”
闻言，赵晖略有些惊讶地看了林疏一眼，随即了然，满眼感激。
陈青琅愣了一下才有反应，略降了些车速才回答：“你是南城慕声的总裁林疏？”听上去似乎很是惊讶。
“货真价实。”林疏话音里带了些笑意。
“那我家赵总承您关照了！”陈青琅语气诚恳，从后视镜里看了林疏一眼。称得上是漂亮的男人，却不会让人觉得是个花瓶，虽然有意笑着，但眉宇间介于冷厉和冷漠之间的冷淡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让人无法忽视。
林疏还没来得及回答，赵晖就十分惊讶地说：“你家的？”听得出是看似惊讶实则满足。
“没有。”陈青琅否认。
“你明明说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不能不承认！”林疏静静地看着这个看上去三十来岁的成熟老男人装委屈，只有开车的小青年上了老男人的勾，拌嘴拌了一路。但实际上，基本上就是赵晖不要脸地逗着小青年，然后小青年矢口否认，表示自己和臭不正经的“大尾巴狼”没有任何除公司上下级外的任何关系。
“我家的人不会半夜把难搞的合作对象留在酒吧扔给我应付，自己跑个没影，接着整整消失一天一夜，期间还无数次挂我电话，最后还半夜把我叫过来当司机。”最后，小青年冷哼一声后一锤定音，赵晖无话可说。
车子里陷入诡异的安静，陈青琅冷着脸看路开车，赵晖巴巴地看着开车的人。林疏看着他们却是在想，若是有人和自己也是同他们这般会是怎样，脑中蓦然出现了自己的脸，只是左眼下有一颗闪亮的泪痣。
最后还是陈青琅打破了宁静：“林先生，到了，停在这里没事吧？”
“嗯，多谢。那我先走一步。”
“林先生慢走，路上小心。”陈青琅把车停稳，礼貌地回答。
“你自己小心啊。”虽然赵晖这是说着关心的话，但林疏看着他哀怨的眼神就知道他还有一句更想说的“凭什么对你就这么温柔”没有说出来。
“多谢，回去二位路上小心。”
林疏走了几步没有听见汽车起步的声音，回头看了看。看到合上的车窗里模糊的重叠的两个身影，他第一反应是替他们看了看四周是否无人，然后摇了摇头走进树影丛丛的绿化带里。
终归是自己常住的地方才最有安全感，林疏踏进家门开了灯才有一种心落到实处的感觉。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热水澡的时间来让自己消化这一天的所有事情，随手把手机朝沙发上一丢就进了浴室。
但很奇怪，温度正好的热水自花洒流下，将他包裹起来的时候，他察觉到了一种窥伺感。他狠狠地揉了一把脸，甩了甩头，那种奇怪的感觉才消失。
但是当他站到镜子面前的时候，他又有了被注视的感觉。他看着镜中的自己，望向自己的眼睛，却望进了另一双平静干净的眼。他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
“沧岚月，你到底是谁？”林疏望着镜中的自己低喃。
……
沧岚月看着水月镜里线条分明的八块腹肌，再摸了摸自己平坦柔软的肚子，陷入了沉思。
猛然间听见自己的名字被自己偷看的人叫出来，一时间吓了一跳。跟只兔子似的小心翼翼的看着镜中人，在听清林疏的话之后又变回了高深莫测、云淡风轻的神态，看得出来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我是谁呢？我不就是你吗？”
……
林疏穿好睡衣躺在床上的时候已经快一点了，他却睡意全无。一只手枕在头下，睁着眼望着天花板，继续回味自己已经接受的事实并且思考今后的对策。
“还是要问一下家里吧。”林疏叹了口气，无奈地面对自己对什么妖啊神啊之类无知的事实。慕家家规第三条：万事切勿逞能，遇怪力乱神之事及时求助家中。
他想了想，还是拿起手机编辑了一封邮件发给一位大学时期的好友。发送完毕后他把手机放回床头，继续望着天花板，正当他想着要如何向家里开口的时候，睡意猛然袭来。他就保持着头枕着手的姿势睡着了。
睡前忘了拉紧窗帘，月光毫无阻碍地照进房间里。放在床对面的金属制兔子摆件上清晰地映着林疏的睡颜。
“你不睡着，我怎么见你呢？”
……
林疏再次陷入了一个梦境。比上一次更加直白，更加激烈，更加清晰。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意识尚在，还是已经失去了理智，当意识回笼的时候，他只知自己揉碎了什么，似乎是捂暖了一块月光，然后又将沸腾的月光揉碎了。月亮碎了，凉凉的，落在他的手掌，让他疯狂。
再睁眼的时候，他又看见了那棵树，灿灿的桂花正落下，很快就停止。他又看见了那片湖，湖水里似乎是坐着什么人，银白色的长发，露出半截肩膀再水面上，肩膀上有五指的印记，身后岸上是一件月白色的衣裳。
林疏坐起身，那人若有所感地动了动。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的手突然向后轻轻一挥，湖水飞溅而来，就像铺天盖地的一场雨。
他条件反射地闭了闭眼睛，心中有些气恼。但在睁眼时却发现哪里有什么树，什么湖，什么人，自己坐在床上，是在自己的房间。
兔子摆件反射的月光落入他的眼中，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月光还可以这样亮。
异变突起，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一点声音也没有，而在林疏注意到这一点的一瞬间，他突然发现自己四周全是镜子。不知何处而来的光照亮了这个地方，他自己的被反射成无数的影子被关在方正的镜子里。
毫无方向感，毫无生机。镜中不仅有他自己，还有黑暗，层层叠叠的黑暗。那黑暗中潜伏着什么，他不知道，但确定是危险。
空间里突然响起女人的声音，虚无缥缈的哼唱着什么。古老悠长的调子，应当是祝歌，只是拍子快了些，听上去很高兴的样子。
但是林疏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明白，自己被当作猎物了。不知名的猎手正兴致勃勃地准备进食，他不能坐以待毙。
“你是谁？”
哼唱的声音听了一下，但接着却是丝毫没有理会林疏，而是继续哼唱着。
“你是妖吗？”
依旧没有回答。
但是林疏能够感觉到这个空间在缩小着，镜面上长出细长尖锐的刺，如果任由空间缩小，不出意外的话，他会被数十根尖刺同时贯穿。他就像是走进了某只动物的嘴一样，而这只动物正要咬牙咀嚼他口中的食物。
“你为什么要找上我？”林疏不慌不忙地接着问。
这次他终于得到了回答：“妖力，很香，很可口。有，我，完整，妖怪。”似乎是刚学说话的孩童一样，这只妖怪还说不清楚人类的语言。
“我身上有妖力，很香，很可口。有了这些妖力，你就能成为完整的妖怪了。”林疏翻译着妖怪的话，听上去这是一只刚诞生不久，还没有完全成长的妖。
“之前，在公司让我摔下楼的也是你？”尖刺已经距离他不足三厘米。
好像是在理解这句稍显复杂的话，藏在深处的妖隔了几秒才回答：“是。我看到，你在想。所以，我，你看见。”
尖刺马上就要抵上林疏的皮肤，他没有再开口，静候着赵晖口中神秘的庇护。他只是一个平凡的凡人，这几多怪异的事，除了将希望寄于赵晖口中的庇护，也别无他法。
“啊！”凄厉的叫声突然响起。
林疏的瞳孔缩了缩，之后听见无数镜子碎裂的声音，快要穿透他的尖刺也同着这个空间的无数镜子碎裂消融。
他大喘了一口气，然后看见自己的窗户不知何时被打开，站在窗前的人背对着月亮，拿着一面有着裂痕的镜子看着他。
因为背光，所以看不清面容，只有那双闪烁银光的眼眸和一头银色的短发格外引人注目。
那人说：“沧岚月就在那里，在等你。”
林疏知道是这个人救了他，但眼下这种情况，和在公司的时候不一样。这个人是带着明显的目的来找他的，所以他需要从这个人身上搞清楚更多的事：“你是谁？”语气生硬而警惕，没有过多的感情。
那人丝毫不意外他的态度，只是用更加淡漠的声音回答他：“我叫戚梓鸾。”
林疏依旧盯着他，他略微一思考，银色的光辉随着他垂眸而被遮蔽了些，然后接着说：“是一个道士。沧岚月让我帮你找到他。破镜再不能重圆，这只镜妖也再不能危害你了，这间屋子的防护结界我也已经帮你布好了。”
林疏看着这不过二十三四岁，一身运动服的青年，不置可否。
“镜妖说我身上有妖力，这是为什么？”
“是沧岚月给你的。”
“沧岚月是谁？他怎么把妖力给的我？”
“沧岚月就是月亮，你见过他了。”戚梓鸾想了想，决定还是再补充一句：“在梦里。”
林疏闻言呼吸一窒，立刻想到了湖中的背影和月白色的衣裳。但他依旧保持着冷漠的神色。
“你是人是妖？”
“我是一个道士。”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
“你会的。”戚梓鸾深深地看了林疏一眼，随即后退一步便消失不见。
林疏扶额看着自己的房间，思考着自己继续在这个房子住下去的种种利弊。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镜花水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