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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苍山易老 ...

  •   玄真已经很久没有下山了。

      隐居后,他随意地选了青城山,随意地在荒无人烟的后山建了个随意的房。

      这可以说是他作为神官这么多年来,住过最烂的、也是最好的房。

      他现在心无旁骛、毫无负担,上天庭的事务都被托付给继任者,他只需要认真做个退休老神。

      虽然是随意选的,但不得不说选的很不错,屋背靠山岭,面朝东方,清晨起得早了能看见磅礴的金乌,斩破山雾而出。

      视角也好。登上屋后的低山,竟然有一种“渺天高而水阔”的壮景。

      慕情很满意,十分满意,这才是生活。

      世事轮转,百年如一日。故人陆续凋零,好似风中落叶。他曾经的同僚们,不是早早归隐,就是转世投胎去了,只有慕情,守了西南千年。

      他宣布要卸任的时候,益州万人游街,只为在中秋斗灯宴上给他们的玄真将军多供一盏灯。

      大信徒、大信徒的家族,小信徒,官家,百姓。在那个中秋夜里,益州灯火通明,官府取消宵禁,人海涌动着,向着近郊的玄真庙赶去。

      那夜的灯火映得满月都黯然失色。慕情站在云端,他不敢低头,怕眼泪倾泄而下。这么多年,他不是白白错付了。

      如今他真的卸任了。那些虔诚的人们不会想到,他们的将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不做神官了,灵力还在。慕情在傍晚飞身而去,就能在上清宫的金顶上,俯瞰万民和乐、生生不息的益州城。

      有时他也会想。谢怜何在?裴茗何在?灵文、雨师……而今在何处?

      ……风信安在?

      他只是放任自己的思绪漫游。不去深究,不去寻求,只是淡泊的思念和遗憾。

      人在年老时,回想起一生的遗憾,就像梅花落满南山。

      慕情靠在园子的竹椅上看云。

      云真是奇妙,有时渺然隔霄汉外,有时苍茫堕几榻前。

      就好像……就好像风信。若即若离,分分合合。却老死不相见,算如今,他们已分别近千年。

      但慕情心头萦绕的一缕思念来回不去,细细描摹出一把弓、一柄剑、一顶金冠,最后才化成了风信的样子。

      少年的风信,朗朗如月。慕情伸出手去,雾就散了,风信也散了。

      慕情沉默着,注视黄昏。又是一日过去了。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这一年,慕情三千岁了。

      暮春的时候,风信见到一只鬼。

      当他看见一团灰雾安安分分地蹲在角落里时,他险些觉得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他告诉自己,一定是论文写多了看东西都模糊了,于是心大胆也大的信哥儿倒头又睡了下去。

      说不定明早太阳一照就没了呢。

      他这样想到。

      第二天是阴天。

      风信睁开眼,先跟那团雾来了个对眼。雾没散,反而比夜里更加清晰,它没有眉眼,但风信觉得他们就是对视了。

      他吓坏了,揪起个枕头砸过去,那雾竟然敏捷地躲开了,却顽固的“望着”风信。

      那一瞬间,风信脑力闪过了他看过的所有恐怖电影、灵异故事。

      年轻的研究生信哥儿吞吞口水,呆坐了一会,还是起床该干嘛干嘛了。

      开玩笑,他是学历史的,信仰辩证唯物主义,物质决定意识,存在才会被感知,是宇宙真理。

      故,雾不是鬼怪,而是存在。更何况人家好像也没什么恶意。

      之后风信真的刷牙洗脸吃饭一套流程,走之前还对雾打了个招呼说:“拜拜,我走了。”

      于是他真的出了观门,走进山中晨雾里,继续寻找大信仰时代的遗迹。

      这里是西南的青城山,距离古益州近,却并没有太多商业气息,仿佛有大能灵气,一直沉默地、忠实地守护着这里。

      风信的毕业论文,就要写大信仰时代时,这里的先民们信仰的玄真将军。

      传说这位将军为民除害消灾,曾经在这里猖獗的妖鬼蛇虫被他消灭得干干净净,颇得民心,于是人们为他建起宫观,虔诚地信仰了上百年。

      可惜多数宫观早已消磨在时间里,只有青城山后山或许能寻得遗址——那种覆盖着青苔的亭台、字迹模糊不清的石碑、埋在土里的古书,才是风信真正要找的。

      至于那些被列为景点,拉起警戒线让人瞻仰参观的,不是历史学家研究的目标。

      其实风信做这个课题,是有小小私心的。

      他本来北方人,后在江南上学。小时候,他也曾来过一次青城山。

      那时候他小、猴得很,乘着家人不注意就溜走自己玩去了,谁知道山路石阶地滑,他摔了跤,膝盖流了血。

      但他抬头一看,周围已经没有任何人在了。他只能跌跌撞撞,沿着石阶走。

      山地多崎岖,蜀地多雨,正好都让他碰上了。风信哭得抽抽噎噎,之好找一间能躲雨的地儿。

      还真让他找着了。上上下下、永无止境的青石板台阶尽头,是一座小巧精致的庙宇。他忙不迭冲进去。

      这座庙不大,所以十分不起眼,隐藏在高大林木下,仿佛已经在此矗立千年,只为等一个人,等一份未完待续的缘。

      风信年龄小,却也知道要找水清理伤口。庙里地上却刚好放着几个接水的破咸菜罐子,里面滴滴答答地盛了不少雨水。风信坐在罐子旁边,一边哭一边捧水。

      伤口疼,没人陪,好害怕。风信哭得越来越大声。

      -你哭什么,没出息。

      一个清冷淡漠的声音说。

      风信吓了一跳,还真就不哭了,只是小声打哭嗝儿。

      那声音仿佛觉得自己不该对一个小孩如此苛刻,又说:

      -乖乖,不哭了,一会就不疼了。

      虽然语气很别扭,但是真诚的。

      风信吸吸鼻子,大着胆子找声音的来源。一抬头,看见一座神像。它曾经或许是光鲜过的,但现在已经斑驳。

      风信站起来,拖着伤腿好奇地看。神像戴着刀,面容模糊,长发高束,衣饰精致,能看出来雕刻得很用心。但当时风信还是个小孩,什么也不懂,只觉得这个雕像的姐姐好好看。(他甚至觉得长发就是姐姐)

      看累了,他就靠着神像坐下。那声音没骗他,用雨水洗过后,膝盖真的不疼了,灵的很。

      后来的事他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迷糊睡了,醒来就躺在床上,见着爹妈了。

      风信一边在山路上小心地走着,一边回忆往事。想到小时候,他忍俊不禁。虽然大概率山中庙、神像、说话声都是一场梦,爹妈也说自己是在山路上被发现的,但他还是固执地学了历史,做了课题,到青城山,住进道观,想要一探究竟。

      他自己也不能清楚地讲明白原因,只是觉得冥冥中有什么指引着他。

      正想着,眼前突然涌现一团雾。哦,还是昨晚那团。雾变浓了,墩墩地上下浮动,似乎想提醒他什么。风信将信将疑,跟着它走了。

      雾好像对这山很熟悉,弯弯绕绕的小路也能走出“柳暗花明又一村”来。

      当他来到一丛灌木前,雾停下了。于是风信扒开茂密的树叶,那浓郁的绿色之下,赫然藏着一块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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