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日色冷青松 ...
-
0.
山野千里,
你是我藏在星星里的浪漫。
无尽的温柔与风情,
都隐匿在皎月清晖中。
先生,
今晚月色极美,
我双手为你奉上。
1.
我是一棵松树。或者说,这座山上的草木,都是我。
我的本体长在坐落着一间简朴草屋的园子里。这个草屋和园子的主人,是个画师。
他懂诗书,善经传,有时村里的孩子们会到园子里来听他讲课,他教他们写字,诵诗,所以他也是个先生。
他说不上年龄,肤色白净,神情淡漠,常常黑袍广袖,那袖子下,是苍白而细瘦的腕子。
他却还会使刀,每日清晨,霜露未已,我能听见利刃斩破疾风的声音。我就知道,是他在舞刀了。
但我总认为,那双握刀的手不该这样细瘦、苍白。
可今早,我没听见舞刀,却在上山的羊肠小道上看见了他。
他裹着斗篷,行走在山林间。他一直低着头,直到看见了一抹黑色,一动不动地趴在前方,挡路了。
他似乎迟疑了一会,还是走上前去,但手却伸进袖子里,做出了防备的姿势。
接近那团黑色,他蹲下来,发现那竟是个人。拨开蓬乱的头发,露出一张被血模糊了的,年轻的脸。
那看上去是个英气的人,一双剑眉紧紧皱在一起,似乎受了不小的伤。
他久久地沉默着,犹疑着,最终还是把那人背在肩上,带回去了。
他行走着,扫过灌木丛,于是我闻到那黑衣人身上的血腥气。
他看上去冷冷淡淡的,却很细心。我望着他把黑衣人带回草屋,安置在榻上。
我的枝叶生长着,正好在他的窗前。他园子里也没有别的树,三柳五松罢了。
于是我作为他园子里的这棵松,无声地看着他又匆匆下了山,去买了些伤药吃食,看上去要救那个黑衣人。
我就知道他面冷心慈,迟疑着迟疑着,还是把人给救了,好吃好喝养着。
他厨艺原来这么好,我能闻见吃食的香气,和其他乡野农家饭不同。他一个人时常年辟谷,每日舞刀,作画,有时刺绣,但从未下过厨,直到今日。但为了那个人,他似乎捡起了很久没有做的事。
估计是看那人一脸血,受着伤,可怜;又或许是山中日月寥落,草木无言,他一人徒然寂寞吧?
我不知道,我只是一棵松。
但那黑衣人一日日好了起来,很快能活蹦乱跳了,晨起还能跟先生过上几手。
他用剑,但他给先生说他原本善弓道,只是弓遗落在逃亡路上,不知所踪了。
他是个爽利精干的高大男人。弱冠之年,眉目已褪去少年气,却心思耿介,直来直往。
先生叫他“风信”,那人就爽快地回应道:“在,慕先生!”
原来先生姓慕,是哪个字呢?总不会是林木的木吧?草木无情,先生也无情吗?
日子一天天过去,逝水般流淌。有次风信说,先生,您怎么不穿白衣呢?您穿白衣一定很好看的。先生冷哼一声,说你小孩子懂什么,我穿什么我乐意。
然后再下山去镇上时,就买了一件白衣。风信很高兴,连连夸赞他。
可惜风信是个武夫,嘴里说不出什么漂亮的话,就那“太好看了”“称得您面如冠玉”云云,但即使如此,我还是看到先生耳朵尖儿红了。
我知道先生心里很高兴,他喜欢人毫无保留地夸他,但他不会表露出来,只会说,你今天的功课完成了没,没有就滚去练。
风信就笑嘻嘻地跑了。
风信不怕他,甚至有时还会呛回去:“我们明明差不了几岁!你却要像我父母一样管我!”把先生惹恼不理他了,再巴巴地哄人,拼命说好话,骗先生给他做糍粑吃。
白衣没有纹饰,但我看见慕情连着好几日晚上坐在油灯下,细细地刺绣。
2.
近来山里侵入了一群山贼,是从别的县被赶过来的,为祸四方。村民们小心着,提醒先生要警惕。
先生一一谢过他们,回头关上门,风信就说,我会保护先生。边说边擦着他的剑。那是把好剑,可惜没有剑穗。
先生没有接话,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色,就说要下雨了。风信立马说,您要出门吗?我给您拿蓑衣。
当晚便有贼人入室了,风信与他们争斗时闹得有点大,伤口裂了,疼得龇牙咧嘴。
恰好这时先生匆匆赶回来,看到风信一头栽倒,眼眶立刻红了。他出门送画,没有带刀,便随手折一松枝,凛然迎上那雪亮刀锋。
刀光剑影中,一枝松柏来去自如,竟毫不相让,隐隐有压倒之势。
那群贼人碰上风信就吃了不少亏,此时苟延残喘,又见毫无胜算,便作鸟兽散了。
先生的白衣染了血。暮色沉沉下,山谷萧萧之风卷弄他袍带。
先生——或者说慕情——我偶然间知道了他的名字——稳稳地立在风信身前,背影坚毅,像不可逾越的山,仿佛要为他阻挡千军万马。
风信见是他回来了,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慕情回头,吓得把松枝一丢,火急火燎地为他煎药去了。
即使这样,我还是看到他的手在轻轻地颤抖,仿佛方才一仗累得他失了力气,经脉干涸,行将就木。
慕情人看上去冷冷的,但长得俊秀温润,说话斯文,举止有礼。
有时给孩子们讲讲课,带他们识字,日子久了,村里乡亲们都很喜欢他,叫他小情,有些上了年纪的婆婆,看他孤身一人,热情地要给他介绍姻亲,慕情惊恐归惊恐,但还是有礼貌地拒绝了。
风信看上去很不高兴,问他,你真的会结婚吗?我伤还没好,你会不会结了婚就不要我了?
慕情正在收拾画图桌,翻他白眼,说你又不是我儿子,我结婚你自行滚蛋就好,还想我养你一辈子?
但风信依然不高兴,可怜巴巴地低着头,不说话。
慕情哽了一会,说我不会结婚的,你满意了没?
风信这才笑了,却又问他,那你是有心上人才不结的吗?
慕情不说话,看上去懒得理他,把桌面整理干净,转身走了。风信哪能罢休,黏上去缠着他问,终于把慕情惹恼,赏了他一个爆栗。
3.
这天村长家的女儿出嫁,村里大摆酒席,村长请慕情去喝喜酒。风信吵着要去,说自己在家里闷了那么久了,怎么样也要去转转。慕情没办法,就把他随身带走了。
他们回来时已近深夜,很远就听见他们似乎在吵。
“你自己说,你为什么要救我?救了我也不问我身份,就让我在你家白吃白喝?”
“呵,我不过是看你可怜,怕你就地死了污染环境挡人路,才把你带回来。”
“那你衣服上绣的是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风信就冲上前,扯开慕情外衫——“你自己说!这是不是‘风情’?是不是连理枝?”
慕情气红了脸,想挣脱开来,却又被死死抱住。
风信把脸埋在慕情脖颈边,闷闷地说,慕情,承认自己的心就这么难吗?我也心悦你,我也想同你拜堂,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慕情不再挣扎,乖乖的窝在风信怀里,不说话。
明月出东山。云海苍茫,大地沉默,万物晦明不定。
过了许久,我才听见慕情说:“嗯。”
然后,用他那过分细白的手环住风信的腰,回应了这个怀抱。一缕月光倾泄而下,我看见慕情眼角的泪光,一瞬即逝,但闪烁晶莹。
风信高兴极了,搂着他的腰,把他抱了起来,他们一路走回草屋,耳鬓厮磨。
原来,慕情的慕是倾慕的慕。
他们是彼此的倾慕之人。
4.
定情后的日子鲜活极了。风都带着野芳的幽香。佳木层层茂茂,秀而繁阴。
正是夏至时节。
风信是个活泼的性子,每日热热闹闹、吵吵嚷嚷,给慕情原本冷清寂寥的小园子平添许多趣味。
如今他又想出鬼点子,缠着慕情做个花圃,两人每日看看花岂不美哉。
慕情无语,翻他白眼,看上去十分不耐,又招架不住年轻人期待崇拜的眼神,只好答应他。
当日下午,二人就从山上带来土壤,从山下买回花种,准备就绪。
忙碌到黄昏,慕情喊风信回屋吃饭,风信却在屋外兴奋地喊他来看。
慕情疑惑着走上去,便看到风信用鹅卵石在花圃中央摆出了一个“情”字,笑嘻嘻地抬头望慕情,脸上还糊了一团泥。
脏兮兮泥猴儿似的。
慕情这样说他,耳朵却红成一团,显然有被感动到。
风信对他这样的反应很是不满,嚷嚷着站起身来抱他。两人推推搡搡,进了屋就抱成一团,滚到榻上去了。
唉。我甜蜜地想。晚饭还没吃呢。慕情还做了红豆羹温在灶上呢。
第二天一早,花圃里的“情”字旁,多了个“风”。
风信起来后,看看花圃,又看看身边人通红的耳朵尖,喜不自禁,搂着人又是亲又是抱的。
他们种了风信子,只可惜时值盛夏,花期不复。
等到明年开春吧,他们这样说道。春天一到,花就都开了。
园子里的花不开,他们就常常进山避暑赏花。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们在慕情的小园后山上发现一眼泉,其四面松竹环合,寂寥无人。
于是他们常在此休憩,或谈天说地,或低声耳语。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有情人对望时,天地止于一瞬。
风信有时舞剑,带起无数竹叶纷飞。慕情突然说,我给你打个剑穗吧,系个玉佩。
风信说,啊,普通剑穗就好,系个玉佩多麻烦。
慕情说,双鱼佩。
风信说,好的,我给您打下手。
第二天慕情果然没有食言,将一块玉璧一分为二,其一阴刻“情”,另一阳刻“信”。
原本想刻“风”的,奈何风信不乐意,说天下姓风的这么多,我只要我专属的。这就有点撒娇耍泼的意思了,但慕情高兴,也就由他去了。
玉佩用料奇异,那玉胎看似是白玉无瑕,更换角度细细端详,竟有些血玉的意味,红光隐隐,是非凡物。
玉佩精巧玲珑,挂在剑柄上刚好。可风信舍不得,还是小心翼翼地放在内袋里,贴身收好了。
5.
是夜,烛火昏黄,窗棂上倚着一枝松。不错,是我,我在听墙角。
隐约能听见低低的说话声。
“……殿下即日将发动……宫里太乱了,看上去一片莺歌燕舞,其实已经快反了,不是宦官反,就是其他王反了……北疆胡人来犯,不能再割地了……殿下预谋了很久,只是上次一事元气大伤,怕是要蛰伏些日子……我不着急,我回去反倒添乱。就这样假死,也好让殿下有个缓冲时期,隐藏实力韬光养晦……”男人低沉的声音带着隐隐的焦虑。
“那你何时回去?……你只管走就行,我尚有自保能力,不劳你担心……就贫嘴,我哪里需要你十里红妆,又不是女子……行吧,但凤冠霞帔就不必了……”
“……我爱你……即使是拼死,我也会回来的。到时候,天下河清海晏,路有冻死骨,千里无鸡鸣,都不会再有了。百姓各得其所,怡然自乐。我就辞官挂印,将军不当了,回来给你打下手,做先生的书童,可好?”说话的人声音带笑,期盼极了。
“……我何尝不是……罢了,务必小心,旧势力尚且庞大,各种复杂关系千丝万缕,藕断丝连,格外要小心那个皇帝……堂堂大将军给我做书童,我可担待不起……待你归来,园子里的花就开了,到时候给你做酒酿圆子,好不好?”说话的人语气柔和,不似以往绵里藏针。说着,抬手抚了抚枕边人的发。
“你做的我都喜欢。可以加桂花吗?”说话的人支起头来看他爱人。
“随你喜欢。你先给我全胳膊全腿回来再说。
随着极愉悦的一声轻笑,昏黄的烛火也灭了。
月光清浅,夜凉如水。鸟雀栖枝,万籁俱寂。
三天后,风信即将远行。说远也不算远,走官道一日即达,抄小道翻山更是快,半日即可。
没想到,第二日就来了三五侍卫,穿成平民模样,敲响了小园的柴扉。
风信警惕着隔门与之交谈,三言两语间对了暗号,确定是他口中“殿下”麾下的将士,才开了门,小心将他们迎入。
他们带来了“殿下”近日将发动政变的消息,声称万事俱备,若风将军能助他一臂之力,最好不过了。于是他们得了令,在此郡下搜寻半月,才找到风信所在,如今,风信是必走无疑了。
风信沉默着点头,脸色冷峻严肃。他走进内室,跟他的爱人道别。
慕情似乎早已料到这一天,抿着嘴笑了:“你尽管放心地去,太子需要你,中原万千百姓需要你。而我,我会养好身体,等你回来。”
他抬头去吻风信,极尽缠绵,不舍。
风信重重地回吻,搂住慕情的腰。他们这样渴求着对方,吻得激烈忘情,仿佛要吻到地老天荒,仿佛这是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次。
慕情送风信下山。
暮霭沉沉。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山风乍起,慕情的广袖白衫招摇在风中,恍若即将羽化。他的脸色格外苍白,唇却意外地红润,泛着水光。
风信牵着马,一步步下山,一步步入世,一步步远离他的爱人、他的桃源。风信承担着使命。我想慕情会知道的。因为那是他们共同的愿景,是天下苍生,是四海清平的盛世。
风信为隐藏身份带着斗笠,低低地压着,看不清脸。他一直倒退着走,直到再也望不见慕情翻飞的白衣,直到那些侍卫们催促他尽快上路。
有鹧鸪群起,低低地穿过树林阴翳,鸣声凄切——
“去不得也——”
6.
风信一去三月有余。前几日,山下镇子传来皇城政变的消息,看起来是已经动手了,只是僵持不下。
太子军在皇宫外驻扎,宫内是御林军和皇帝,分庭抗礼,互不屈服。皇城一带的百姓纷纷出逃,也正好为他们提供战场。
慕情一边作画,一边漫游着想到。
谢怜那人,从前有勇无谋,心怀苍生是好,可方法不对,只能事倍功半。当年白白折损五千精兵,二十心腹,一员主将,不知如今有无长进……
但看风信那样,或许是已经成长了吧。宫里那位,可不是好惹的。
但今日似乎格外激烈,村子里都在议论今日凌晨开战的情况。
据说太子殿下用兵如神,其麾下二名主将一使刀,一用弓,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皇城百姓,或举国黔首都对皇帝的严苛赋税、沉重徭役心存不满,如今更是许多人自发情愿,加入太子军——
“崤东豪杰群起,如影随形”。
突然的砰砰敲门声打断了慕情的思绪。
或许是有信使来了?
慕情一个箭步上前,拉开门却看见一个斥候。那年轻人断了一臂,气喘吁吁。没有敲园门而直入,看来是从后山上抄近道来的了。
那人一见慕情,浑身卸了力一般扑通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喊道:“将军,请您救救殿下吧!”
说着就嚎啕大哭起来,“殿下他今晨失利,损失大半,眼看着就要被打出城了!城门一关,前功尽弃啊!殿下,殿下他就……”
慕情心里慌乱,但生生压了下去。他扶起小斥候,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慢慢说,殿下怎么了?”
“殿下,和风将军带着三队轻骑冒着火攻进城了!我们,我们没有办法,花将军就在城外继续攻击,要进去救殿下……我,我奉命逃出来,找您来了!”
慕情人呆住了。他想过谢怜能忍辱负重,殚精竭虑,但不曾想到,他会如此鲁莽!
但这也说明,当时情况多么危急,事态多么严峻。
慕情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平缓情绪,叫那斥候在最短时间内回答了他的问题。弄清楚具体地点后,慕情回身进屋。
他动作麻利,打开床下暗格,取出一把□□。那刀通体漆黑,刀柄雕刻着繁复古朴的花纹,冷硬肃杀,一看就是开过刃,见过血的。
他再取出一枚玉瓶,将其中丹丸尽数吞下。他极度痛苦地皱着眉,手死死扳着桌沿,一使劲,那木桌竟然碎了一角。
慕情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手,握了握拳,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随后,提刀飞身而走。
我急忙催动法力,让一枚枯叶随风钻进他的腰封中。
慕情脚程极快,仅仅一个时辰就到了皇城近郊。他不敢耽误,一路直入太子军。战事似乎稍解,两军休战,但太子始终不见人影,一同不见的,还有他心心念念的人。
于是他回头入城。
他的刀终于又见了血。
他那一身白衣,在他独自一人潜入城后,几乎染了半身的红。
6.
慕情屏息凝神,一路搜寻着。城内战事更加惨烈,四处是呻吟着半死不活的人和尸体。
直到他看到那个人,皇帝——太子的族伯,正在用剑尖指着风信的头,风信跪倒在地,浑身是血。太子在一旁,用剑堪堪支撑着自己,看上去也是受了不少的伤。
慕情——我看不见慕情的脸,但我猜他眼睛红了——手中刀直直飞出,一刀刺穿那皇帝腹部。
谁知,他竟缓缓转过身来,嘴角带着诡异的笑:“这不是玄真吗?怎么,仙乐终于把你这尊佛请动了?”
慕情没有说话,趁着他受着伤行动迟缓,把刀一抽,扬起一串黑色的血花。
那诡异的皇帝不怀好意地笑着,“当年渭水一战,你们做的不可谓不精彩,可惜,可惜,君子不识小人之道也。怎么样,中暗刀的滋味好受吗?”
慕情仍然沉默,但我能感受到他的怒火。
他提刀而上,势头极猛烈极狂放,大开大合,一刀刀如白虹贯日,力道十足,竟把那人逼退不少。
他垂下刀尖,挡在风信身前。与那日如出一辙,身形坚定,像山一般。
“咳咳,玄真,怎么,当年你给仙乐挡了刀,替他受了毒,竟然还能活着,还能拿刀……吗?”
“我能不能拿刀不劳你费心,我不仅能拿刀,还能取你狗头。”慕情声音冷淡,一贯的嘲讽中带着怒气。
“你他吗闭嘴!要打就打,放什么狗屁!”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我几乎热泪盈眶了。风信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双眼怒气满盈,看上去已经知道了真相——
慕情为何身居山间,却对太子,对政局,对形势,都如此熟悉;慕情为何病态地细瘦单薄,却能将松枝使出刀剑之风;慕情那来路不明的血玉……
但慕情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看他。
“陛下,何必苦苦挣扎呢?”
另一个声音响起,我想,这就是太子了。
“你修了这么多年血魔,将社稷弃之一边不管不问,你有想过苍生,想过百姓吗?你知道南方洪涝,东边瘟疫吗?”
太子一步步走上前来,走到慕情身边。风信已提起弓,箭在弦上。
“哈哈哈,尔等鼠辈如何能理解朕!”那人仰天长啸,形似癫狂。
电光火石间,慕情三人一跃而起,群而攻之!
那人也似乎展开了与之一战的气场,可惜,慕情的刀比他更快。
顷刻之间,□□直入云霄般刺进那人胸膛,正正扎穿心脏。
太子的剑随即而至,一招封喉。
风信则在空中放箭,三箭齐发。
一箭入左掌,一箭入右掌,一箭直插眉心。
慕情的刀和风信的箭一齐把那疯疯癫癫的魔人钉死在地上,抽搐了两下,终于死透了。
风信落地后见此喜不自胜,未来得及回头,就听见太子惊呼。
他急急转过身来,却看见慕情像被抽空了一样倒下去,长刀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它的主人却被稳稳抱住。
风信跪在地上,抱着慕情渐渐冰冷的身体,眼泪翻滚着坠下。
看着慕情发白的脸,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余毒未解?那为什么要来?我,我以为……”他哽咽着,大滴的泪珠砸在慕情脸上,却带出了他一抹笑意。
“我……此生碌碌。”慕情艰难地张口,发出呢喃般的声音。风信凑近去听。
“年少……自矜凌霄笔、腾云武艺,拙才……为殿下侍卫……未能尽忠,身先衰……”慕情呼吸微弱极了,但他仍尽力吐字清晰。
太子蹲下来,握住他的手:“你尽力了。辛苦了。”接着却也落下来泪来。
慕情似乎笑了:“身陨……归隐山林,惶惶不知天日……”他微微偏头,侧向风信。“得君一人,有幸三生……及尔偕老,来世……”
他终于说不出话了,眼角流下的泪滑入鬓角,消失在三千白发之间。
慕情用尽最后的力气,在风信侧脸印下一吻。
我不懂人世间爱恨,却感受到极尽的不舍、怜爱,以及解脱。
风信愣愣地望着他的爱人,泪淌了满脸,也顾不上擦。
突然,他像是惊醒一般,似乎不敢相信慕情快要撒手人寰:“不,不要,你给我闭嘴,说什么狗屁遗言,给谁听?我去给你找解药,普天之下无奇不有,我定能、定能……”
他语速极快,似乎害怕说晚了,就有人无法听到了。
慕情胸腹起伏越来越小,近乎平静了。他气力耗尽,连睁眼都无法维持,却仍有话未说完——“谨记,诺言……四海……”
他头一歪,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风信却瞪大了眼,似乎无法接受这一切。
怎么就这样走了?他的慕情,他的爱人?诺言,诺言是什么呢?河清海晏外,不是还有娶你过门吗?不要凤冠霞帔,总要拜堂尽礼,这不是你说的吗?不实现诺言,岂能潇洒?你怎么,怎么这样抛下我,不负责任……
他声嘶力竭地吼完,悲哀地发现,不会再有人回应他了。只有细雨如愁,杜鹃啼血,只有怀中人单薄冰冷的身体。
他又接着说了些什么,多是疯疯癫癫,不成体系的话,又骂又哭,上气不接下气。
折腾到最后,太子泪也流尽了,风信嗓子喑哑到再也说不出话。
他就闭嘴了。紧紧抱着慕情,贴着他的脸,低声说着什么,仿若爱人耳语。
我听见他痛苦嘶哑的声音:“天地浩然苍茫,宇内无穷之大,你却狠心,留我茕茕孑立……不如同归去罢。”
直到用弯刀的将军带着人破城而入,寻到他们,才把形状癫狂的风信和低迷不振的太子带回去。
我不忍心再看了,掐断了神识。
三秋九月,草木摇落,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有如逝水,不可复追也。
7.
冬天总是难熬的。即使是松树,也要承受北境寒风。
我停留在小园里,仍然履行山神的职责。
期间风信来过无数次,对着光秃秃的花圃,对着画图桌,对着烛台,自言自语。
“……陛下说你那么骄傲,年少时万里封侯,才绝天下,要给你建个将军冢……我说冢可以有,但慕情我要带走。陛下很疲惫,很难过,但看我更难过,就答应了我……我就把你带回来了。”
于是,风信把他葬在后山。葬在一片小小的空地上。那是他们曾经对酒当歌,舞剑击箸的地方。
如今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他扫开一片雪,席地而坐,打开酒壶灌自己。
“你说说你,许下什么‘四海清平’的诺言,搞得我不得不尽职,没法与你同归去啦。”他再抿一口酒。
“等到陛下人才丰盈,不要我了,我定追你而去。到时候,让人把我们葬在一起。喏,在你边上。拉一条红绸,把咱俩的碑拴在一起,你说好不好,慕情?”他笑起来,眼神温柔。
墓碑上铭文“玄真大将军慕情之墓”,字迹遒劲有力,又兼备端庄严正。
“碑上的字是陛下写的,他说,无论如何,你们君臣情深义重,是你救了他,救了我,救了仙乐。”说到这,风信停了一会,低垂着头,只能看到那死死抿住的嘴角。
我想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你救了你效忠的君主,救了你不渝的爱人,救了你心怀的苍生,却独独忘了救你自己。
冬去春又来。
这个春天暖得极快。三月初三,山上已翠绿一片,春色满园。
林间有一人纵马而上。马蹄声哒哒作响,鸟鸣清脆。
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
是风信来了,来到了他们约定的春天。
花圃里风信子都开了,娇艳欲滴,迎风招展。其中“风情”二字掩埋在花草葱茏下,但它们还在,且永不泯灭。
他照常取来一壶酒,独身一人信步踏入林间。
我看着他坐下,灌酒,无言静坐。
每当他不说话了,我就知道,他想得狠了。究竟阴阳两隔,无论他说什么,怎么说,都无法得到回应。
石碑不会说话,草木寂静无言,山上山下,只有风的声音。
不知沉默了多久,一个苍凉悲怆的声音低声唱起歌。
“——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
返照人间,夜无眠。百年有如春雪。
春草萋萋,短松冈。尘满面、鬓如霜。
算未抵、人间离别。夜来幽梦,故人何处?——”
他停了停,哽咽片刻。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