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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入我梦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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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一个极平常的夜。
风情二人也如常相拥而眠。
自从年会那晚二人坦白心迹后,总算确定了关系。这就把风信高兴坏了,开玩笑,思慕许久的媳妇一朝卧在枕边,同塌而眠了,换谁谁不高兴?
于是慕情就发现这个人,喜欢动手动脚的。平常办公时间碍于观瞻不好下手,这人就开始费尽心思地创造机会。
一让他逮着了,就又拉手又搂腰的。私下里更加肆无忌惮了,一会凑过来亲亲侧脸,一会黏上去咬咬耳朵,愣是把慕情欺负到面红耳赤、话都说不利索了,才罢休。
但这正好表明,风信对他真真是一片赤诚,喜欢得紧了。
想到这,慕情悄悄地抿着嘴笑。
告白告得太仓促,什么都没说呢就滚到榻上去了,总是让性情敏感多疑的慕情有些忐忑。
他惯于自微,以至于在风信怀里时也常常怀疑自己,我真的值得拥有这个人吗?
现在他稍稍安下心来,放纵自己沉沦在这温暖之中。
但是风信!这不是你到晚上睡觉了还搂我搂得这么紧的原因!!
你胳膊好重啊!!我要喘不过气来啦!
2.
按说,这也不能怪风信。他以前没有搂这么紧的。
他虽然夙愿达成,但心魔依旧蠢蠢欲动,尚未消散,总是给他带来一些奇奇怪怪的梦,有时他一眼识破,有时他也沉沦其中。
比如现在。
风信正漫游在一片迷蒙之中,仿若行走云端。
四周景物淡淡的,只堪堪勾勒出轮廓,渲染出颜色,比如,绿的是草木,灰的是房屋,金的是...是宫殿吗?
风信一头雾水,只能在其中瞎转悠,试图寻找突破口。
梦境与阵法大致类似,也有个“阵眼”一般的东西存在,以往风信只要找到“梦眼”就能脱离梦境。
但这个梦似乎不同寻常,它的“梦眼”是游离着,活动着的。
身后一声吆喝,风信紧张地一回头,却只看到一个布衣,正在沿街叫卖糖葫芦。他身边不远处跟着一群小乞儿,正在嬉闹尖叫着,直盯着那糖葫芦看。
做生意的人自然不会可怜这些小孩,挥着棍子将他们赶走了。
破衣烂衫的小孩们叫骂着散去、跑远,风信才注意到远处还站着一个小孩子。
那孩子一身粗布麻衣,打满补丁,但干净整洁。风信能想象到那淡淡的皂角味。
小孩安静地站在一旁,满眼渴望,但脸上还是做出一副不屑的表情,也不和其他孩子一起闹,只是捏着衣角,远远地望着,然后悄悄吞咽口水。
风信看着那孩子眼巴巴的神态,心里仿佛被扯破一块,汩汩地冒酸水,让他难过极了。于是他上前,买了根最好的糖葫芦,夹着糯米和红枣。
他冲着那孩子走过去,递给他:“来。接着。”小孩不出意外的后退,摇头,礼貌地拒绝他:“谢谢您,公子。但我并没有做什么,不受嗟来之食。”
风信有些哭笑不得,这孩子,还会用成语呢,虽然没有用对。
“这位小友,我不是看你可怜才给你的。你长得像我一位故人,我们分离很久了,看见你,我就想起了他。”
风信蹲下来,尽量把自己的声音放得轻柔,不要吓到小孩。
那孩子相信了:“真的吗?那你们为何分开?你……你想他吗?”
风信把糖葫芦塞到他手里:“是的,我很想他,非常非常想念,他是我一生,最最珍重的人。”他说这话时,眼里溢满了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深情。
他确实已经同年幼的慕情分离许久了,不是吗?
小孩将信将疑地接过糖葫芦,礼貌地道谢:“谢谢您,公子。我叫慕情。”
风信心说:嗯,我知道。然后摸了摸小慕情的脑袋。慕情这会看上去七八岁,身量却细瘦单薄,大抵是自小营养不良,长不够个儿。
该死。风信埋怨自己。要是能再给他活一世,让他比慕情大个十几二十岁,就把他抱起来偷走,放在锦绣丛中养大,糖葫芦要多少有多少,再也不用眼巴巴地望着咽口水。
他看着小慕情一口一口小心地咬着糖葫芦,脸上充盈着愉悦、惊喜,以及更多的满足,像小猫舔奶,伸出舌尖舔舔,再咬一小口,仿佛在品尝珍馐。
风信这样望着小慕情,仿佛在望着他悔而不可弥、望而不可即的一个梦。
小慕情吃了一会,停下来,似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举起糖葫芦:“公子,谢谢您给我糖葫芦,您要同我一起吃吗?”小孩抿着嘴,眼睛亮闪闪的看着风信。
这我怎么能不心动呢?风信无奈地想。
“谢谢你,小友,这是独属于你的,快吃吧,莫让它化了。”
就在这时,慕情肚子叫了。他小脸一红,赶紧捂住自己胃部,用胳膊肘紧紧压住,生怕别人听见了嘲笑他。
这动作熟练极了,看得风信又是鼻头一酸。要做过多少次才能如此熟练?慕情的童年,真的吃饱过吗?
他别过头去,假装没注意到小孩的脸红,不由分说地牵起小慕情的手:“走,正好我也饿了,你想吃什么就说,我同你一起去。”
小慕情最初还觉得不好意思,后来看风信一副认真的表情,似乎真的在等他说出想吃的东西,然后再带他去吃。
除了娘,没有人这样对待过慕情,这样眼睛只看着他,只在乎他的想法。
小慕情于是被这股赤诚打动了,愣愣地说:“那就,那就街角的酒楼吧。”
风信点点头,也不牵着他了,直接一把抱起,大步流星地向目的地进发。
一路上,小慕情还跟他介绍道:“我娘以前在这里帮过工……能带回来酒楼的残羹,虽然凉了还混在一起,但依旧很香,热透了还能吃呢。”
他说话声音很轻,期间还自以为不易察觉地吞咽两下。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风信现下恨不得飞过去,给小孩来一桌满汉全席。
到了酒楼,风信真就把那里的招牌菜点了个遍,吓得慕情连连拉他袖子说够了,他还不罢休,说我要让你把这里的菜吃个遍!
风信极喜欢看慕情进餐。十几岁的慕情要面子,吃也吃得斯斯文文的;飞升后的慕情则一直辟谷,很少见到他进食。
眼前这只小朋友却不在乎那么多,好吃的摆在眼前尽管吃,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可爱的很。
餐后风信帮他打包了其他菜,因为小慕情说要带给娘。于是风信又一路抱着他,送他回家。
路上小慕情一直觉得不好意思,要求风信放他下来,他自己能走。风信才不让呢,渐渐地小朋友也不吵不闹了,甚至还有点昏昏欲睡。
但他嘴里依然嘟嘟哝哝着什么,风信凑过头去听:“公子,谢谢您,您人真好,好人有好报……唔,我家贫无以为报……”
不如以身相许?
“唔,我会做桂花酒酿圆子……娘都说好吃……您下次来我家,我给您做好不好……”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真是小孩子。风信觉得好笑,心头又暖暖的。他心想,没关系,不着急一时,八百年后都报给我就好了。
他侧过脸,亲亲小孩的耳朵。
睡吧,做个好梦。
3.
风信心满意足地把熟睡的小情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拉到下巴处掖好,最后亲了亲他,退了出来。
还没等他缓一口气,身后就传来小孩尖叫、女人哭泣、男人怒骂的声音。
“我娘生病了!你们一定要今天还吗!”小孩哭着喊道。
“求求你们,各位老爷,再拖欠几日……咳咳……病好了砸锅卖铁也给你们还,求求你们了……”女人声音虚弱,带着哭腔,肺里像是拉风箱一般呼哧呼哧。
“滚!你们娘俩拖了多久了?今天不还,信不信我……”为首的男人抬脚要踹,却被身后横空一拳揍翻在地,那力度不小的一脚也最终没有落到小慕情身上。
风信气坏了,怒骂着把那些闹事的人赶走了。
直到那群人吓得跑了好远了,风信还在骂。他站成一把茶壶,嘴里嘟嘟哝哝地说些需要打马赛克的话,一回头,就看见小慕情爬了起来。
这时候的慕情已经十几岁了,身形渐长,隐约有了日后挺拔俊秀的模样。他直起腰来,抬起头,脸上还挂着伤口,看得风信又是一阵眼红。
他恭恭敬敬、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谢谢您,公子。今日之情,他日定当涌泉相报。”
再抬头时,眼睛里仿佛有原野燃烧,碎发也挡不住少年人眼底的火。
风信心酸地想,这会慕情也该找到皇级观的工作了,日后还要吃许多的苦,挨许多的骂、许多的打。
我当初怎么没能帮帮他呢?如果我当时再细心一些、敏锐一些,察觉到慕情牙尖嘴利之下隐藏的柔软与细腻,会不会一切就不一样了?
或许,慕情骨子里的凛冽是与生俱来的,多年苦难离恨的沉淀,给他造就了这样一个慕情。
又或许,慕情心底的柔软可爱也是生来就有的,走过万水千山,初心不改。
那一瞬间,他突然很想念慕情。
4.
果然,风信眼前再看到的,就是太苍山的红叶林了。
层层叠巘之下,冉冉红叶之间,是小慕情与小风信在吵架。
小风信气急了,指着小慕情鼻子骂道:“你个小心眼!我有说你什么?你这样纠缠许久,像个娘们一样,不害臊吗?”
小慕情很生气很生气,脸涨得通红,扭头就往山里跑。留下小风信在后面大喊:“快滚!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你!!”
风信一脸疑惑,他完全忘了有这么回事,但他仍脚底生风,追着小慕情而去了。
但不知是梦境在作怪还是小慕情实在跑太快,风信在枫叶林中兜兜转转,愣是没寻着一片小慕情的灰色衣角。
眼见着天落起雨来,风信加快了搜寻的脚步,总算在一棵大枫树下发现了被淋得湿漉漉的小慕情。
风信心疼地把他抱起来,发现小慕情在发抖,一探额头,好嘛,发烧了。
风信又开始生气,埋怨自己。他脱下外袍,两三下把小慕情裹了个严实,脚尖一点,几下就回了观内。
远远看见小风信还坐在门槛上一脸担心地等着谁,风信的良心总算得到了安慰。
好吧,看上去我还没有那么坏嘛。
他自我安慰道。但他还是很生气,要教训一下自己。
于是他走上前去,小风信看见生人靠近,警觉地站了起来,还没张口,就被强大的法场兜头笼罩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风信笑得咬牙切齿:“小崽种,去给我煎一副风寒药来。”
见小风信不带动的,他气急一脚,终于把这小兔崽子踹地吱了声:“我操,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要求我!”
风信再一脚,踹得小风信一个趔趄,一头栽倒。
“我操了,你看看你把人家骂成什么样了!现在人家生病发烧,你倒好,在这坐着,舒舒服服?给我起来弄药去!”
风信骂骂咧咧,倒是真震慑到了小风信,让他灰溜溜爬起来煎药去了。
风信走进内室,找到当年慕情的床位,把他放下来,去了湿掉的衣裤鞋袜,用法力把被子烘暖和了,给小慕情掖好。
小风信动作麻利,很快端了药来。风信接过,亲口尝了尝,确认温度适宜后小心翼翼地给小慕情喂下去。
他不是个关于照顾人的人,好几次险些给小孩呛到。一碗药下去,给风信吓出一头冷汗。
收了碗,风信瞪了一眼刚才替他跑腿的小风信,把他吓得一哆嗦,像个鹌鹑。他冷哼一声,让那小兔崽子滚了,别在这蹲着碍眼。
喝过药,小孩呼吸都顺畅了,但脸被热得红扑扑的。
看着小慕情睡着,风信陷入沉思。还没等他沉思一会,就看见小孩嘴一张一合的,像是在说什么。
还没等他凑上去,一只热乎乎的小手伸出来,抓住了他。
风信一愣,听见小慕情口齿不清地说:“娘,是您吗?只有您会照顾我……好难受,头疼得要裂开了,怎么以前没有这么难受呢?……娘,在这里一点也不开心,好多人骂我、奚落我,不把我放在眼里……还是小时候好呀,我想回到小时候……”
说着说着,小孩鼻子一皱,两行清泪滚滚而下:“娘,人间都这么苦吗?生活这么苦吗?那我不要过生活了,我想回家……吃娘做的糍粑……”他吸吸鼻子,哽咽着说不出话了。
风信攒着小孩的手,跪在塌边,一介武神,把自己的披风踩到了都毫无察觉。
他声音颤抖地张口,几乎落下泪来:“不会的,不会的,我向你保证。”他嘴角颤抖着微笑。
“你以后会出人头地,成为人上人,神上神,坐拥七千宫观百万信徒,会有朋友,还会有个很爱很爱你的爱人。虽然会遭受风雨挫折,虽然会蹉跎不少年月,但你挺过来了。你很坚强,很勇敢,要相信自己。”
说着,他用头抵在小慕情的手上,专注地看着他,眼底柔情深不见底。
小慕情眯着眼,笑着睡过去,烧也退了。
风信心下一松,竟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没有再做梦了。
5.
这天早上慕情起得很早。
休沐日,他和风信难得不在玄真殿或南阳殿里住,而是下凡到了人间江南岸,伴着秋日的红枫桂花香,下榻在风信的一处别庄中。
吴越之地,秋日里也是暖风吹拂。慕情只着中衣,翻身起来支着肩端详风信。
这人还在睡着,眉头不安地拧在一起,像是在做梦。梦见什么了呢,难受成这样?
慕情伸出手,把他眉头细细揉展了。
转念一想,不对,这狗男人不会在想他老婆儿子吧!遂把他眉头捏回去了。
天色朦朦,金乌未出,慕情却再也睡不着了,他下床,简单披了件外袍,出门上后山摘桂花。
三秋九月,正是金桂飘香的时节。慕情想起山下婆婆告诉他的,做桂花酒酿圆子的方法。他曾经也会做的,只是年岁已久,实在生疏了。
他一个人,缓慢地、缓慢地走在山路上。没有用法力或轻功,因为不想破坏这氤氲静谧的氛围。于是朝露打湿他的衣角,衣袖染上花香。
他坚定地、笃定地行走着,上山,采桂花、引泉水,下山。
当他终于把两碗圆子摆在园里的小石桌上时,太阳堪堪升起。山峦清澈,云雾透明。
慕情的心里极度宁静。他的身后是风信熟睡着的小屋,面前是晨雾散去的光明。他突然感受到了“家”的意义。
如此和谐,如此温柔,一切都恰到好处,水到渠成,不需要太多的目的与算计,总有一个人,令他陶然忘机。
他如同飞鸟投林,游鱼沉水,落叶归根。
于是,慕情心里一切一切的疑虑、困惑、茫然,终于随着乍明的天光一驱而散,无影无踪了。他向过去逼仄自卑的日子挥手道别,因为他有了归处,有了同归的人。
他突然很想念风信。
慕情在石凳上坐下来,品尝他散发浓郁桂花香的劳动成果。
冥冥之中,他总有一种要给风信做这样一碗圆子吃的冲动。
可是为什么呢?
他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
慕情不知道。或许命运兜兜转转,轮回之中,总是合辙一种神秘的定数。
他于风信,风信于他,皆是这般。
而所谓天赐良缘,命定之人,不过如此。
慕情于是释然了。飞鸟振翅,云雾散尽,天色倏然明朗起来。
-完-
无奖竞猜:慕情还在哪里说过要给风信做放桂花的酒酿圆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