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功德圆满 ...
-
0.
子时四刻一过,窗外就适时地响起噪耳的鞭炮声。
过年,无论是在天庭亦或是在人间,神官仙人或是众生黎民,都不愿草草将就,即使在人情淡漠的上天庭,近了年关,也会放几串鞭炮、办几场年宴,试图增加点年味。
年宴上,神官们三五成群地寒暄,推杯换盏间流动隐晦的恶意。
“南阳玄真今年又没来啊。”一名仙子娇声道。
“依那两人的关系,可不得甜甜蜜蜜二人世界去了,还有心思来年宴?”另一名武神可是抓到了话头,洋洋洒洒道。
“啊?他俩还是那关系?这都几百年了啊,玄真不厌南阳也得倦了吧?哈哈……”
说话的这位公子风雅倜傥,一把染金折扇展开来掩在口边,以为自己悟到了什么天庭密辛,得意得很。
神官们互相交换了眼神,都自鸣得意,觉得他们高位武神也不过如此。
几百年了,真有人心如磐石无转移?笑话。
他们大笑着把话题扯远了:“话说,你们有没有觉得今年年宴好奇怪,居然在二十九晚上举办……”
1.
此时缺席的慕情正坐在殿内处理祈愿。
玄真殿四季如春,即使窗外残雪压枝,在殿内只穿一件单衣的慕情仍然不觉寒冷。
夜明珠白光莹莹,寂静里慕情却想念起,人间灶台烧火木柴的噼啪声。
那是他和风信定情后的第一个除夕,他们在江南别苑,温暖的阁楼和爱人青涩的吻,如今一去不返。
慕情没有回头看桌上摆着的年夜饭。
今年除夕,风信又迟到了。
二十七日那天,风信留下一封口信说去东南除妖晚点回家。
根据灵文殿评级,对方不过一个厉鬼,靠着聚众闹事的小手段引起天庭注意,非得将军本人下去清缴。
但风信,上午还留了口信说让慕情准备大年三十的年夜饭,自己一定准时到家,这半夜了还没动静,通灵也打不通。
无奈再无奈,慕情只能自己生闷气,自己憋着委屈,想了上万句骂风信的话,却再不去想那个“负心汉”。
外面的风言风语慕情并非一概不知,只是无心搭理,谁知愈演愈烈,严重到了殿里的副官需要辟谣的程度。
慕情曾经坚信,风信不可能与他有所嫌隙,否则凭借他的七窍玲珑心,早就看出端倪了,怎会由得风信乱来?
可是面对今夜空旷的大殿,慕情的心一寸寸冷下去。
可祈愿还没处理完,他只好打起精神。慕情自己的生活再如何一团乱,他也想让百姓们过个好年。
冬山暮雪人寂寂。
慕情放下笔,祈愿总算全部处理完毕。
殿门仍合得紧实,没有人回来过。
他心头无端火起,施法把门锁上,便独自睡去。
层层帷幔放下,把那一桌尴尬的年夜饭隔离在慕情的世界外。
2.
不过慕情仍没有睡到个好觉。
大概寅时左右,他从乱梦中惊醒,才想起大年初一或初二要去西南辖区巡视,以防邪祟趁年关出来捣乱。
慕情以前没有赖床的习惯,直到以后有了个枕边人,惯得他总喜欢“再睡一刻”,尤其是休沐,不睡到日上三竿都不想起来。
可现在,可如今,身边床铺冰凉。慕情闭了闭眼,起身更衣。
玄真将军今年格外勤勉,早早就驾祥云出门杀妖邪,恨不得把对风信的气全撒在无辜的妖鬼身上,导致效率尤其高。
接近辰时,百姓还未从昨夜的大梦中醒来起早,玄真将军已经结束了正月里第一轮剿杀。
最后一只山精在刀刃下一命呜呼后,将军站定,深呼吸,长身玉立,强大的神识海涛般翻涌出去,金光霎时漫过千山,片刻后,将军才松了一口气。
西南全境妖邪几乎全部清缴完毕,只剩最后一处……
那是东西南交界处的一个小镇,名叫锦屏*,由于商道的交汇,人口流动频繁,百年间渐渐发展成为一个市镇,规模不小。
慕情轻点几下,乘风而行,很快就站在小镇上空。
*与现实无关。
3.
锦屏镇的人大多是商户,人口流动性强,过年无法回家,思乡之心浓郁;此地又处东西南交界处,天南海北的商人汇聚在此,一时又争不清到底是建玄真庙还是南阳庙,于是年复一年,这里还是没有建庙。
难怪收不到此地的祈愿……慕情收起卷轴,揉揉眉心。
不过锦屏人有个传统,就是放孔明灯。
把心愿写在灯上,托着它飞向天际,虔诚地希望亲人健康无忧,来年风调雨顺。
孔明灯不似中秋节放的灯,它只是微弱的一点光,甚至飞不到上天庭,于是慕情此番专门来处理,帮助这里的人们实现新年愿望。
“简直像个福神。”
耳边响起风信的话,说他们神官过年时忙着处理祈愿,简直抢了福神的饭碗。
风信、风信……大傻逼,不回家吃年夜饭!哼!
……罢了。
慕情翻了个白眼,想起年少时被叫成“怨妃”的悲惨经历,决定把大傻子抛出脑外,专心解决孔明灯祈愿。
4.
大多数祈愿都是思念家人、怀念故国,慕情施了个托梦法,让他们今夜所思入梦,聊以慰藉。
做完这一切,慕情的心渐渐软下来。
他想起未和风信定情之前,也曾相思入骨,夜间辗转反侧,只好织梦一轮,在梦里看一眼心上人。
人人只道相思苦,可相思得解后,生活里的苦又是千般难耐。
慕情一路寻着孔明灯,边寻边解,竟不自觉地走到一处山崖下。
此处山崖真奇怪得紧,不过是个天然避风的好去处,青竹翠蔓,蒙络摇缀,几乎隐天蔽日。
慕情恰好正有些疲惫,想着坐下歇息片刻,于是召来片云,如同靠在躺椅上,美美倚着。
合目前,他眼角扫过某片乱红,在一众青翠里格格不入。
或许是野花开错了地方?
但谨慎的玄真将军没有迟疑,快步上前查看,发现那有些碍眼的红竟然是用来做孔明灯的宣纸,看来待的年份有些久了,原本鲜艳的颜色早已黯淡。
慕情没来由地起了兴趣,蹲下身仔细查看。
细长的双指拂开碎纸片上的尘土,隐约透出二字“心上”。
一向明察秋毫的玄真将军此时也心生疑惑,眯起眼检查其余的纸片。
碎纸片原先是埋在土里的,被风扬起,才招摇地挂在树藤上,似乎在引诱谁去探秘。
看来,是有人在此“放”了孔明灯,但没有点火让它升上天去,于是只悄悄地把愿望写在上面,甚至没有祈祷神明能听见这些愿望……因为慕情没有感受到纸片上的祈愿。
或许是谁在此埋藏秘密?那宅心仁厚的玄真将军必然不会偷窥。
但这里的碎片实在不同寻常,慕情勾勾手指,指尖神力流转,腾空把其余的纸片收集起来,渐渐拼出一副字来。
慕情凝视着那行破碎、扭曲又异常明晰的字——愿得见心上之人,愿其余生无忧无惧、无嗔无憾,愿……
后面看不清了。
毕竟……
慕情捻起一片红纸,轻轻叹了口气。
这些红纸颜色深浅不一,破损不一,字迹墨痕不一,肯定不是同一年写的,却还能拼成同一句话。
那么,这个人是写了多少年、写了多少个啊?
而且。慕情大概估算了碎片的数量,几乎有上百片。宣纸埋在土里,却百年未化花泥,这其中一定有蹊跷,这个人一定有很强的执念、很虔诚的愿望。
慕情两指捻着碎片,抵上眉心。
5.
此法名为“问心”。
能够看见某人留下的某物上遗留的碎片记忆,由此断案判处,却因不太人道,有侵害隐私权的嫌疑,因此不常使用。
但现在是无计可施的情况了,就稍微用一下——
慕情口中念念有词,眼前就浮现模糊的场景。
这似乎是某个山村,有个破烂道观,一个白衣道人……等等,这个道人居然还会点法术,有个飘飘摇摇的白绫……
不对,这不是谢怜吗!
慕情眼前一黑,原来是记忆片段结束了。
他却实打实愣在原地。
此人是谁,为何会看到谢怜?而且谢怜好像还与这人交谈过!
上来就这么大个线索,属实把玄真将军砸了个头昏眼花。
看来问心是用对了,这下不得不用。
第二个场景。
似乎是下了暴雨,记忆者浑身酸软,受了重伤,跌跌撞撞地在林里乱跑,误打误闯来到此处山崖,发现一个山洞,靠进去躲雨。
他坐在湿冷阴暗的洞口,身上攒不出一点力气。
长剑落在身旁,背上似乎背着一把弓,但他无力取下,便无所谓了。
他闭上眼,耳畔的淅淅沥沥渐渐淡去。
慕情听见他的心声:他新做的衣裳,如今破成这样,拿回去他又要训了……不知道路上买些糕点,回去哄哄,他会不会原谅我……
然后眼前一黑,记忆者昏过去了。
慕情心中疑惑更甚,有些迫不及待地拈起下一片。
这一片年代久远,记忆场景模糊到了一定境界,只能看清这个人捧着一本书。
好像叫什么《民间吵架八百金句》……?
这个人在看啥奇奇怪怪的东西!难道他有什么要非得吵赢不可的人吗!
而且,慕情能感受到此人在看书时心里变态的报复快感,这也太恐怖了吧。
无语。慕情换了下一片。
这一场景奇也怪哉,背景只能分辨出单调的色块,对话却清晰可闻。
记忆者:“……此去一别,你也都放下吧。”
女声:“我可是早都放下了。不如说,我们二人算是缘分早尽……你也早结了别的缘吧?”
记忆者一惊:“你知道?”
女声:“别人看不出,我还看不出吗?说句不好听的,你看那人的眼神,和当年看我的一模一样。”
记忆者:“……”
女声停顿了一下:“只不过,当年你年少气盛,如今也有顾虑和沧桑了啊。”
记忆者:“但我都有认真考虑过,即使如今我与他……几乎形同陌路。”
女声娇笑几下:“怎会,如今风波已定,殿下恩怨都结清了,你俩八百年缘分啊,不会断在这里的。”
记忆者无奈苦笑:“先谢过你好意了。”
此处夹杂几声婴儿哭闹声,记忆者咳嗽两声。
女声:“不必客气,话说你不暴躁的样子真少见,哈哈。”
记忆者:“你可真会说话。”
女声:“行了,往前就活人不可进了,这辈子就走到这吧,往后…关于他,你自己想清楚了。”
记忆者挥了挥手。没有再说一句话。
场景结束,慕情浑身发凉,一滴汗滑过鬓角流进衣领,把他冻了一个激灵。
一个念头鬼魅般浮现出来,他不敢妄自猜想,接着往下看去。
背景模糊地看不清楚,或许是年代久远了。但记忆者本人却与别人在吵架,闹哄哄的什么也听不清。
不过能感受到记忆者的无能狂怒。
对面人穿着一身玄袍,衣领的绣纹看上去很眼熟,但又不知道在哪见过。
不对!慕情猛然惊醒,低头一看,这不就是我自己的衣领吗!
那和他吵架的人,不就是风信吗!!
就这么轻松?破案了?
这个狗男人……难怪碎纸片在土里埋了几百年还没化灰,原来是神官的执念强有力的附着在上面。
慕情没有再看下去,从识海里挣脱出来,恍然发现天已经黑了。
他坐在原地呆愣了一会,想起在风信记忆里看到的种种,还有与那段剑兰的对话——风信在尘埃落定后的未结之缘、未定之情,有且只有一个人,而孔明灯上,年复一年写下的诚挚的愿望,也都归属一个人。
答案坚定地摆在慕情面前,酸涩的情动一时间充斥他的眼眶鼻尖,猛然上头几乎令他落泪。
多么赤忱的情感,他怎么能够怀疑?
慕情低下头拨弄纸片,突然疯狂地想见风信。
孔明灯碎片上附着的记忆时效很短,且又是放灯前后几天的记忆,欲知后事,须得当面问问本人才行!
事不宜迟,慕情脚尖一点,御风飞到半空,恍惚间望见山下生生不息的锦屏镇,那是难以诉说的踏实和安定。
人年纪大了就很容易落泪吗……几乎上千岁的老神仙玄真,在这个年夜不仅破大防差点哭鼻子,一扭头还扑进一团树藤里,差点撞上山崖壁。
……草,忘掉这里山崖很高了。
不过,当玄真将军斩断树藤,飞上山崖时,他出乎意料地看见一个人。
他目前最想见到的人。
6.
夜幕沉沉,风信背后的山崖下突然传出异动,引起他的注意,不得不走上前探查,南阳将军不允许任何意外出现在他精心策划的今晚。
毕竟是要送给爱人的,怎可容忍半路程咬金?
于是守在悬崖边的南阳将军,与刚从崖下树藤里钻出来、头上还沾着一枚树叶的玄真将军打了个照面。
风信:?
慕情:。
“你怎么不回家吃年夜饭?”两人相对呆愣了一会,慕情干咳两声开口道,“不想吃直说,我明年……”
“等等,我怎么没回家吃年夜饭了?今天不是才除夕吗?”
深感无辜的风信大惊失色,不敢相信今晚最大的意外竟然是自己。
“?昨天不是除夕?那天庭干嘛办年宴?”
慕情向来精明的大脑几乎停摆了,他觉得自己昨夜赌气的行为有点好笑。
……怎么办,从这里的山崖跳下去能陨落吗,太丢人了。
最后的最后,慕情没跳,只是无奈面对憋笑到脸红的风信,浅浅叹了口气。
他还有话要和这傻子说,不能扭头走人。
“咳咳,那你为何来此?解决孔明灯吗?”风信笑够了,走上前牵起爱人的手。
“对啊,然后在此山崖下发现了不同寻常的碎片孔明灯呢。”慕情任由他牵,挑起一边眉毛,调笑着看人。
“啊,那你看过了吗?”与慕情想的不同,风信只是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面色如常,“那都是老古董了,至少一百多年前的吧。”
慕情静静地看着他。
“后来我们通了心意,我能常常见着你,除夕夜也不至于一个人过了,哈哈。”风信有点不好意思,“那以后还是一年一次,不过我写了就保存好,想着能有一天……”
风信牵着他往前走,直到被一棵树挡住去路。
慕情抬头仰望巨树,但天色太暗了,导致什么都看不清。
而就在此时,风信一挥手,那巨树竟然亮了起来——
树上错落有致地挂着上百个鲜红的孔明灯,那是从定情那年开始,风信年年写下的。
与山崖下埋在土里的、黯淡的孔明灯不同,树上的灯是完整的,暖黄的光透出殷红的灯面,晃在慕情眼里,如同万家烟火。
就如同风信的感情,曾今深埋土里,连他自己都不愿揭开一角看看,到如今明晃晃挂在树上,在他心上人面前招摇,大声地替他表达出爱意。
“我曾经无数次在想,”风信走上前来,与他的爱人并肩,十指交握,“要不要把孔明灯的事告诉你,可惜总是犹豫。我这人你也知道,有些感情说不出口,即使定了情,还是蹉跎了上百年。让你久等了,慕情。”
慕情侧过脸去看他。树上灯火随风摇曳,映入慕情眼里滚烫的泪花。
可即使快要落泪,慕情也笑得明朗。他真的很高兴,为了这惊世的真情。
“所以,玄真将军。”风信向他行了个礼,“您可愿与在下共度良宵?”
“年复一年,决不食言。”
慕情捧着爱人的脸吻上去,热泪终于滑落脸颊。
7.
意中人良宵已度,殿内灯火明暗不定,更添暧昧。
“对了,你写的愿望还有什么?”之前的看不清了……
慕情困极了,却突然想起这茬。
“愿其仕途明达,功德圆满。”风信支着脑袋,一根手指缠绕慕情的长发。
“这有什么好许愿的。”慕情打了个哈欠。
“我最大的功德,不就是你吗?”
风信愣了一下,继而笑开,低头吻在爱人额上。
“我们在一起,确乎就是功德圆满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