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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休恋逝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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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玄真殿今年新来了一位亲信神官,叫南风。在益州一处古旧的玄真庙前,他望着那座神像的脸,心渐渐下沉。
1.
“你去见他的时候,一定要时刻与我保持通灵,我会给你指导。”
花冠武神坐在帝君位,殿里空荡荡,不见仙侍,只有一位黑衣中天庭神官肃立着。
他今年新飞升到上天庭,被分配到主掌南方、风头正盛的玄真殿。
据说百年前,曾有一殿与玄真殿分庭抗礼,同管南方,分为东南和西南。后来……史官也说不上来,神官们更是闭口不言、讳莫如深。
但他知道,那是南阳殿,而且,南阳将军如今不知所踪,据说是在一场浩劫里陨落了,不然怎会一瞬消失,功业尽入他人囊中呢?
“你叫南风?是姓南吗,祖籍江阴?”谢怜和颜悦色道。
“是,帝君。”南风一惊,回过神来行礼道。
半晌没声音,他偷偷抬眼望去,见帝君低头沉思,唇紧紧抿起,眼神涣散,像是想起什么,随后表情凝重地合上眼,叹了口气。
南风很会看眼色,知道帝君心里有事,于是灵机一动:“帝君,其实我本家原姓风,曾是中原人士,仙乐末永安初时,据说有位祖先也飞升了呢。”
谢怜猛然惊醒。
“没想到如今还有仙乐故人……”他喃喃道,沉默着摇头。南风不明所以,直起身子疑惑地望向他。
“如此甚好。”谢怜轻咳,随后挂上微笑。“你所属的玄真殿将军,也是个仙乐人呢。”
“不过……”谢怜沉默了一下,“他算是名誉将军,只决策大事,不会出手。而且早已隐居人间,你新入殿,且先去拜见他罢。”
于是南风行了礼,领了命,下凡去了。
2.
南风是怀着目的来的。
他小时,就见过家里祠堂里摆着的一尊南阳像,父亲很珍惜那神像,毕恭毕敬地上着香,供着糕点水果,节日里全家人跪拜磕头。
父亲说,那是他们风家的祖宗,南阳将军。虽然现如今东南已是玄真殿辖区,南阳将军或许已经陨落,但他们风家会一直供奉南阳,不求保佑,只求心安。
“当年啊,连着几日天生异象,日月颠倒啊!人都不敢出门,只有你爹我敢开门。开门后,就看着这神像落在咱家门口,后来咱家就兴盛起来——你说这不就是祖宗保佑了吗?”父亲曾眼含泪花地描述道。
小南风顽皮,不知天高地厚,对那尊精致的神像很感兴趣,夜里偷偷溜进祠堂,把小巧的神像抱在怀里,翻来覆去地看。
那尊神像塑得很好,工匠手艺,面部表情端正肃杀,法相庄严,与真人几乎无二,虽然南风没见过这位将军,但凭借这尊雕像,他记住了南阳将军的脸,就能想象出那英武不凡的气质与至高无上的神威。
那服饰也是层层叠叠,细节井然有序,百年仍未褪色,金色绣纹隐隐流光,依旧能看出塑形者的审美典雅。后背的弓自然必不可少,头戴的玉冠都雕刻出花纹。
只有神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小南风正玩得不亦乐乎,却在神像衣带缝隙里发现隐约的字迹。
似乎是……“慕”。
慕什么呢?
十几年后、几百年后的南风依然不知道答案。
但他已经对南阳将军的去向产生了极大的好奇,更何况,那是他的祖宗,他认为自己有权利和义务去弄明白事情的真相。
所以,南风申请到了玄真殿的神官职位,并顺利通过天劫,成功飞升,并给家人托梦,说要带走那尊南阳像。
他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3.
“南风,请与我保持通灵,按我说的去做,这是你第一次见玄真将军,可不能出岔子噢。”通灵阵里,花冠武神的声音温润,却让南风听出一身冷汗。
他正站在古刹前,这是一座隐秘的、古老的玄真庙,埋藏在益州青城山上的重重山林中,是个归隐的好地方。
正对着他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人,正用盖碗喝茶,看上去甚是惬意。见他来了,只是淡淡瞥一眼,浅浅说一句:“新飞升上来的?你也知道我是谁了,坐吧。”
“这就是玄真将军。坐吧,南风……南风?”谢怜意识到不对劲。
南风死死盯着那人的脸,满眼通红,双拳紧握。他几乎要失控了,乾坤袋里的南阳像隐隐发烫。
玄真察觉到了什么,抬眼望向他,表示疑惑。
南风看清了那张脸,他再也熟悉不过了。
和南阳像一模一样的脸。
4.
“你不是……你不是玄真!”南风嘶吼着向那人冲去,但受到禁制,根本无法靠近一步。
安稳坐着的人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再喝一口茶,甚至翘起二郎腿。
“你是南阳!我知道你!你为什么……”南风说话带上了哭腔,被强大的法场压倒在地,形容狼狈。
“殿下,这就是你带来的人?”玄真用盖拨弄浮茶,好像还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刻薄道,“你看人的眼光真是从未好过。”
通灵没断,但谢怜不说话。
“所以,你这个小神官,我就是玄真。”那人嗤笑一声,“也不知你是受了什么教育,还能把自己上级认错?”
南风身上突然一轻,那人撤去了法力。他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衣衫凌乱,袖口敞开,乾坤袋掉了出来。
“南阳将军……你是南阳将军风信……我从小听着你的故事,看着你的神像长大的,不会认错人了。”
南风一阵咳嗽,扶着庙里柱子粗声喘息。
玄真砰地摔下茶碗,冷笑一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干脆地转身就走:“你明天不用来了。”
走到一半,他停下接道:“以后都不用来了,我玄真殿可容不下你,另寻高就吧。”
南风还想说些什么,但地上的乾坤袋比他更先反应——一道红光散射出来,他刚一解开乾坤袋,那尊南阳像就自动飞出,漂浮在空中。
“南阳将军……”南风试图叫住背着手正打算离开的人,失败。
“站住。”
神像说道。声线冷清,凉薄斯文。
果然站住了。
南风发现,玄真背着的手陡然握紧,宽阔的肩膀猛然绷直。他屏住呼吸了,他是在紧张吗?
神像接着说:“你以后可别假扮我了,你个废物根本不会用刀,我□□在你手里简直就是浪费。”
这话说得,也太讽刺了……虽然那人没转身,但南风觉得他听得很认真。
“如你所见,这是一缕魂魄,阵法崩塌前我藏在这神像里了,要不你今天还见不着我。”
“所以你也别弄这个鬼样子了,简直四不像…”
空荡荡的古刹,静悄悄的二人。
“我马上投胎去了,倒也不算魂飞魄散,应该马上转世轮回了。”神像说道,语气有些别扭。
“不说别的了,你爱怎样随你。”
红光消失,神像落在地上,倏然失了颜色,碎成一摊粉尘。
南风望着那人的背影,看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缓缓地吐出。
那人背着手站定,他身侧矗立着的,是手持长刀、面目清秀慈悲的玄真像。
百年生死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回首风情两处,万重烟水,雨歇天高。
5.
南风傻了,但听通灵里谢怜的声音响起。
“终究还是瞒不过……罢了,我来说罢。当年,由于灵文殿评级错误,以及天庭神官的妄自尊大,错估了东南地区的一只绝。”
南风听到这里,惊道:“东南地区曾有绝出世?可是从未听说……”
“那或许是百年内最诡异的绝……只是未发育成熟,就被摧毁了灵魂。那东西精通阵法幻境,南阳和玄真为了捣毁它的老巢,彻底灭绝它,进入了它的阵法。后来发现,那阵法……”
6.
“这阵法就是它容纳灵魂之地。”
玄真一刀破开幻境里的鬼影,冲不远处的南阳喊到。
“它把我们困在这里,不怕我们直接摧毁阵法吗?”南阳干掉最后一只鬼影,骂道。
“或许,阵法摧毁,里面的人也要与它共存亡。”玄真抬头看着混沌的天,若有所思道。
“操。”南阳一屁股坐下,疲惫地靠着山岩。
“操。”玄真收刀入鞘,也重重坐下。
他们被困在这里好几天了,除妖驱鬼本就争分夺秒,如今这东西或许已成绝境,出去不知道要害多少人……
“喂,你说万一只有一个人能出去咋办。”南阳冷不丁开口,声音悲喜莫辨。
“呵,那出去的必然是我,自爆灵体这种蠢事我可不会做。”还是熟悉的冷漠。
“我看也是,你多尊贵,必然要明哲保身。”南阳不难烦道。
“人们肯定更爱供奉我,因为……”
南阳怒视他。
“因为我神像更好看。”
南阳愤怒地翻了个白眼。
“你手艺那么好,神像难道是自己塑的啊?”
“唔,还真是。比你那些个大红大绿的有品位多了。”玄真把脏兮兮的外袍脱掉,随手一扔。
“……我不信,除非你给我看。”上千岁的老神官,竟然有些小儿撒娇之势。
玄真奇怪地看他一眼,还真从地上挖出一块泥。
“你来真的?算了吧节省点体力。”
但玄真当然没听他的,顷刻之间,一个高高束冠,眉宇俊朗的头像便塑出来了。
“……”南阳半张着嘴,惊呆了。
不到一个时辰,南阳小像完工,果然比庙里摆着的精致多了。
“看到没,这才叫神像,你那是什么破玩意。”玄真有点小骄傲。不过南阳也无法反驳了,毕竟是真的很好看。
说着,玄真食指一点,给神像注入一点法力,又似乎雕刻了什么上去,使其周身金光流转。
后来百年以后,在寂寂古刹阴翳之中,南阳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缕破碎的魂魄,留存在爱人的神像里。
7.
突然地动山摇,那只绝发起了新一轮进攻。本来双方都拼了全力,那绝也是孤注一掷,这一回合后,估计就成不了气候了。
但所谓人到死处,绝望中出力量。大鬼咆哮着冲向他们,幻境内日月飞速轮转,天气变化无常。
玄真想都没想,一刃刀光劈将了去,南阳五箭齐发,随后提剑迎战。
天庭的援兵进不来,而这阵法奇巧诡异得很,绝的手段——打不过还躲不起吗,于是藏在阵法的某个幻境中,试图让鬼兵与玄真南阳缠斗,消耗他们法力。
然而时间紧迫。大鬼作乱导致南方主战场天象紊乱,旱涝不均,如今又是江南粮食产区收获季节,这一茬收不上,可能导致全国性的□□,到时,伏尸百万就不是幻境了。
百般困难之下,一枚毒箭在无人发现中陡然飞向南阳的脖颈。
万幸的是,他反应过来,用手挡掉;不幸的是,毒素渐渐蔓延,很快他的整个右手青紫一片,人也晃晃悠悠地倒在地上。
玄真额角流下一滴汗,识海一片空白。
如果是麻痹性毒素还好,若是狂躁性……他倏然站起,一道法力弹入南阳额头:“你暂且歇着。”
南阳浑身僵硬,这是毒发前的预兆。于是他侧脸贴在地上,额角鲜血流入眼睛,但他还是眼睁睁看着玄真一步步走向阵法中心。
玄真周身法场全开,金色的神光压力巨大,一般的小鬼直接跪地,根本无法靠近。
他衣衫已经凌乱,束起的长发也散落下来,但他依旧提着长刀——刀尖垂地,刀身沾满鲜血,正在不安地翁鸣,似乎猜到了主人的意图。
外有万民受难,内有一人对战。
——藏在阵法里要我找?谁去找你!
玄真脊背直挺,脚步坚定。由他为中心散出的神光,一圈圈好似涟漪。
这就是最悲壮,也是最无声的神陨。自爆灵力,或许会魂飞魄散。
灵力波越来越强,阵法自然受冲击而崩塌,与阵法同生的绝也将消亡。
南阳想,最终的一刻,玄真脑子里肯定是想着南方万民,想着生生不息、安居乐业的信徒。
所以,他一直到死,都是西南的玄真将军。
所以,他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南阳,好像笃信他们会再见一样。
很快毒素发作,南阳昏死过去。不久,玄真走到阵法中心,身影渐渐被金光掩埋,阵法开始崩塌。
万鬼哭嚎之后,是□□落地清脆的声音。
8.
“……所以,你要冒名为玄真,替他看着南方?”谢怜沉默许久后问道。
“殿下,你也是被天陷砸坏脑子了吗?什么冒名,我就是玄真。”
于是陨落的成了“南阳”。
而此时,“玄真”向上天庭宣布了归隐,背着手,迈步走进绿叶阴翳的古刹。
9.
南风回去后第二天,就听到沉重的钟声——高位神官南方将军“玄真”陨世。
但南风知道,那并不是真的。
10.
“却说那玄真与南阳二将军,曾经说血海深仇都不为过……”茶馆内,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
大家正聚精会神听着,突然其中一人叹息出声,摇摇头抿了口茶。
“这位先生莫非知道什么内情?”有人问道,其他人也纷纷转身看他。
“人间事,多为相思累啊。”他叹息道,众人却哄笑着转开头去,以为他在说笑——神官哪有什么相思呀。
人群中,他望见一双熟悉的黑曜石般的眼,冷冷淡淡地扫来。
他拨开人群向那人走去。
“这位公子。”他控制着不让自己声音颤抖,伸出手去。
那熟悉又陌生的人眼神玩味地握住他的手。
“在下风信,益州人士。”
他终于想起自己的名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