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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吃点热乎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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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三月了,仍是春寒料峭,皇城中树的绿叶尚未出芽,光秃秃的枝干突兀在天幕中,风信坐在街角,面无表情地抬头望天。
这是他离家出走的第三天,也就是说,他三天没吃饭了,只是偶尔喝些井水。但他的意志非常坚定,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不!回!家!
青春期的少年总是倔得像牛一样,也不顾后果地勇敢。现下最重要的问题,除了饿到失去知觉的肚子以外,就是满城来找少爷的风家人了。
风信正是到处躲着侍卫,慌不择路钻进这处破落小院。
二月风似剪刀,怎么三月里还是如此冷?风信紧了紧衣领,靠到墙角里。
好冷,好想吃些暖呼呼的汤水饭菜……
……等等,难道是饿晕了吗,他竟然嗅到一丝炒菜的香,仔细闻闻,好像还有煎饼的油香……
破墙后的破院里传来隐约的嬉笑说话声,风信挣扎着起来抬头望去。
是一群小孩子,围着一个简陋的灶台,灶台旁有个人在忙碌着,正在从锅里往外盛出菜来。
那菜似乎是地三鲜,普通便宜的菜在那个人手下也能炒得色香味俱全,将将出锅后,散发着诱人的白色蒸汽。
锅旁摆着一摞煎饼,应该是等到晾凉后才吃的。摊饼人手法极好,饼金黄而薄,没有一点焦痕。
风信禁不住,咽了咽口水,定睛一看——那个人好像有点熟悉——
好容易看清楚,风信震惊了:这不是那个刻薄的小白脸慕情吗!
看他这样子,是在给小孩子做菜?他有这么好心?大发慈悲不刻薄了?
不管怎样,风信想,自己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不受嗟来之食!
他不会吃慕情一口饭的,一口都不!
风信愤愤地窝回墙角,继续看他的太阳。
2.
过了一会,慕情那边听上去是开吃了。
少年人正在分饼,嘴里喊着“一人一张不要抢,不够我再摊”,语气却是风信没听过的愉悦和爽朗,带着难以言喻的快乐。
小孩子们嘴里吃着东西,安静了下来,时不时发出几声“慕情哥哥做得好好吃”的激烈赞美。
风信缩了缩脖子,努力忍着肚子叫,暗骂这太阳一点也不暖。
然后他的后脑勺被弹了一下。
回头看到小厨师趴在破墙上俯视他。
“你怎么在这鬼鬼祟祟的,还偷看那么久,想干嘛?”慕情开口道,语气很警惕,好像他不欢迎这个平日里不对付的同僚。
“看你做饭不行吗?怎么,慕大厨师做的都是皇家配方,还不让人看了?”风信顶道,但由于几天没吃饭,这番犟嘴气若游丝,很没有气势。
慕情沉默了一下,风信猜他是翻了个白眼。
慕情接着说:“风大少爷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至于看我们小老百姓吃什么吗,除非,你是饿了几天没吃饭?”
这丫猜的真准,风信不说话了。
两厢沉默,慕情也没动静了。僵持许久,风信下定决心,还是忍着一时,先填饱肚子再说。
于是他别扭地开口:“呃…我刚才看你那饼摊得很不错……”一抬头,慕情人早都不见了。
……风信肺气炸了,就知道这人没那么好心!生气之余又有些惆怅,慕情真的是这样冷硬心肠的人。他还是继续窝着吧,节省体力,降低消耗。
3.
渐渐的,日头西沉,小孩子们早都散去了,风信饿得头晕眼花,扶着墙站起来,却发现那小灶台旁竟然坐着慕情。
他正低着头,似乎在看书。面前的铁锅没有收起来,而是盖着锅盖,好像暖着什么东西。
风信无法抑制地向他走去。
慕情听到脚步声,回头笑道:“大少爷舍得放下自尊了?”
风信愣愣地说不出话,看看慕情,再看看锅,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他嘴角扯开一个难看的笑,慢慢挪过去。
慕情示意让他坐到小马扎上,他也乖乖坐过去,像个小朋友,看着慕情熟练地把铁锅里的饼和菜拿出来,递到他面前。
那饼被仔细地卷起来,盖在满满一碗菜上,热在锅里,显出丰腴的饱满,香气质朴踏实。
风信捧着碗,狼吞虎咽、囫囵而下,恨不得把头塞到碗里。他快感动哭了,发誓以后再也不觉得慕情人不好了。
落日黄昏时,天色是焦黄的。
慕情说,这里是他和街头流浪小孩们的“秘密之地”,这处破败的房子早都无人居住,只有灶台勉强能用。有时他会过来,给小孩们做点热饭吃。
毕竟都是苦命的孩子。慕情望着夕阳,喃喃道,不知道是说他自己,还是在说给风信听。
风信抬头看他,嘴里还嚼着饼。
落日暖黄的光影明亮,映在慕情侧脸。风信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情流涌过,汹涌澎湃又难以捉摸。
年纪尚幼的少年人,早早地被生活磨砺出一副坚韧的骨骼,风信不懂他,也没人能懂他。
很多年以后,风信还记得当时热乎乎的饼、那张侧脸,和第一次心动的瞬间。
4.
西南的河谷里照常夜雨。
秋冬交接之时,即使在常年湿热的地方,也抑制不住地寒冷,雨声冷漠地拍在窗棂上,更是无端让人愁。
然而玄真和南阳不是很愁。相反,他们还挺高兴。
剿鬼一战大胜利,这让两位合作共赢的将军很满意。今日南方又有妖祸,诡异的形态、刁钻的手法、破坏的严重让上天庭不得不重视,并且要求南方二位将军联手剿灭,务必一击必杀,否则后患无穷。
令人惊奇的是,素来不和的南阳玄真,竟然都默认了这次行动,甚至在战略部署、实战演练中配合默契,最终南阳五箭齐发,玄真一刀毙命,拿下了此次剿鬼首功。
上天庭正在处理后事,明日起他们就要回庭复命,今夜是两人共处的最后一晚,风信有点舍不得。
现下,刚回到据点的二人饥肠辘辘,又是一身湿气。虽然神官可以念咒去水,但夜里清冷潮湿的空气让将军们多少有点低沉。
“要不要吃点热乎的?”慕情解了披风,突然问了一句。
风信猛然抬头:“要!!!”态度很坚决,情感很热烈。
慕情看他这一脸期待,忍不住笑出来:“那就煮点米线吧,加点辣,这么晚了少吃点好睡觉。”
风信切道:“不是吧,我看你是累了懒得炒菜吧?”
慕情哼道:“某些人别嘴硬,一会煮好了你别吃。”
两人对视,皆是噗嗤一笑。
“你幼稚。”慕情说。
“你难道不幼稚?”风信回。
“谁不会做饭谁幼稚,说明他还是总角小儿。”慕情取下围裙,走进厨房。
风信亦步亦趋跟进去:“那我学呗,你可以教我。”
“那么,”慕情递给风信一把青嫩嫩的油菜,“从洗菜开始吧,好学的幼稚鬼南阳将军。”
风信假装没看到他嘴角故意使坏的窃笑,而是无奈地低下头,仔细研究这个水生生的绿色蔬菜到底如何处理。
5.
风信作为一位积极向上、勤奋好学的优秀神官高级考试通过者,自然洗菜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他一叶叶掰开油菜,仔细地在井水里清洗,再打捞出来,整齐地摞在一边。
做完手上的活,回头看慕情正在系围裙。
不知道怎么回事,围裙的两根绳纠缠着系不好。
风信看得入神,不由自主想要上前帮他系,甚至…想要握住那个人白玉般细长漂亮的手。
他这样想,身体也差点这样做了。
“怎么了?你菜洗完了?”慕情听到动静,回头看他。
风信猛然惊醒,突然想起,现在还不是时候。
慕情不知道他暗中掖藏的心思,不知道他上百年纠结矛盾又疯狂难耐的心动,即使这段时间两人氛围不错,但也不能贸然行动,吓到慕情。
再等等,再等等吧。风信握紧拳头,垂下眼隐瞒奔涌的情浪。
6.
米线煮起来很快,雪白晶莹地盛在瓷碗里,安宁平和地腾起热气。
牛腩是提前卤好的,鲜嫩多汁,被慕情切成适合一口一块的大小码在米线上,最后不忘浇上一勺卤汁。
油菜简单地焯了水,仍然是脆生生的。
慕情最后装盘,把菜心全部夹到第一碗里,然后对风信说:“这碗是你的,记住了,端碗时别弄错。”
但当他坐定,执起筷子准备开吃了,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菜心竟堆在自己面前的那碗里。
他若有所思地抬头看风信。
风信正一脸无辜地在嗦粉。
静悄悄的夜里,静悄悄的有情人。狭小的据点厨房里,氤氲着食物热腾腾的水汽,把两个人的脸都模糊了。
慕情拿起筷子挑出米线,仔细吹吹,再小心地送入口中,咬断。像一只猫一样进食,风信美滋滋地想,矜贵得很,真是越看越喜欢。
“在我家,菜心是珍贵的。小时候爹还在,经常把菜心挑给娘或我,他不舍得自己吃。”慕情冷不丁开口道。风信放下筷子,认真地听他说话。
“后来世事变迁,我曾经给我娘说,我以后菜心都给娘吃,娘说不行,娘走了后要给自己爱的人。”
说到这,慕情吃吃笑了两声。风信回忆起刚才,心下大震,又忍着按兵不动。
“所以,南阳将军。”慕情夹起最嫩的那颗菜心放到风信碗里,“盛到你碗里的菜心就不要再夹给我了,否则,我对不起我娘说的话了。”
这番话有点隐晦,只听的话风信可能一时反应不过来。但他看到了白雾后慕情通红的耳尖和故作镇定的表情,他明白了一切。
有时告白不需要大段的情话和所谓“恰好”的时机,有情人微红的脸胜过所有言语。
风信几乎无法抑制地站起来,顺从他的内心,向着他爱的人坚定地走去。
米线的香气仍未散尽,但吃饭的人早已不在厨房。
7.
又是一场无聊的宴饮。
风信向来不喜欢这样规规矩矩的宴会,所谓盛大,只是把各怀心事的一群人聚到一起。
这帮神官看上去言笑晏晏的,其实各自揣着一肚子坏水,推杯换盏之间都是坑。
甚至,连桌上用小碟盛着的食物都精致得疏离,大多是仙气盈盈的冷菜,像是摆件而不是用来吃的。
宴会才开始不到一半,看上去严肃端坐,优雅抿酒的玄真南阳,已经在通灵里下了好几盘双陆棋了。
“慕情,”风信在通灵里叫道,“咱们溜走,吃点热乎的去吧。”仔细一听,还有点委屈。
于是,可怜的宴会桌旁只留下两个对答傀儡玄真南阳,真人早已偷偷跑了。
比起宴会上疲惫的应酬,果然还是在家里吃饭更好,而且,风信笑眯眯地看着慕情正在上蒸锅的背影,心里暖烘烘的。
这是他的家,他的爱人,他余生的托付和牵挂。
“看什么呢你,菜切好了?”慕情头也没回。
“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风信一惊,立刻干活。
慕情不说话。
傻子。他在心里笑。那种热烈滚烫的目光,再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了。
风信自从百年前和慕情互通了心意,厨艺竟然大增,已经能熟练掌握切菜技能了,对此慕情很欣慰。
只是……包东西的时候好像不是很聪明。
8.
包子,中原人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小小一张白面皮看上去纯洁无害,实则其中海纳百川。
馅,可甜可咸,冬季以猪肉白菜为最,而甜豆沙是四季皆宜。
小笼包,精巧可爱,皮薄肉嫩,;发面包子,雪白圆润,皮厚耐嚼。
无论是怎么包,包什么,慕情都拿手。风信看着自家爱人一手托着一手捏褶,很快一个个小包子就在案板上排排坐,还没上锅就令人食指大动。
“老婆你好厉害。”风某由衷感叹道。
“不准叫老婆……你包的是什么玩意儿??”仅仅扫了一眼风某人的成果,慕情就恨不得自戳双目。
无他,太累人了。
且不说那因为力气过大而捏破了皮的,漏了馅的,奇奇怪怪的形状也令人咋舌,完美主义者玄真将军一脚把始作俑者踹出厨房。
“有话好好说嘛!!我可以学!!!”风信欲哭无泪趴在厨房门口。
“我看你就在洗菜切菜上有天赋,包东西还是算了吧。”好家伙,好大白眼。
“不包就不包……我看看砂锅粥好了没。”不甘心的风信还是溜进厨房,拿了个蒲扇蹲在一旁。
9.
蒸锅放好了,剩下就是上蒸笼……?
慕情早就感觉不对劲,风信这聒噪东西怎么可能这么安静地呆在一边不吭声,果然在捣鼓什么…
凑近一看,这上千岁的老神仙竟在让小包子们排兵布阵,玩得不亦乐乎。
几十个圆滚滚的包子在风大将军手下成了冲锋小队,目前正以破军之势冲向蒸锅战场!
风信嘴里还嘟哝着,“你,豆沙包一号,现任命你为第一骑兵队队长,带领冲锋,可有异议否?”
然后捏着包子一号点头,“是,将军,不辱使命!”
慕情笑得快憋不住了。
蒸锅有法力加持,很快白白胖胖的宝子们就出笼了,麦香温和地溢出来。
“还是这样的白汽好啊。”风信由衷感叹道,开始小心翼翼地把蒸笼取下来送到桌上去。这才有家的味道。
慕情正在盛粥。砂锅粥炖了许久,米粒润滑清甜,加在里面的海鲜已经炖入味。
菜品上齐,二人坐定,风信夹起一个包子急着往嘴里送,抬头就看见对面的慕情笑盈盈望着他。
“好啦别笑了知道你想说我幼稚了……”风信佯装不满地撇撇嘴。
谁知慕情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也夹起一个包子,随后用他的那个向风信的包子“点头示意”,道:“骑兵一号,赋予你伟大的使命:被南阳将军吃掉!”
随后两人抬头,对视,皆是笑开来。
空气中饭香不散,粥和包子们在饭桌上安宁地冒着热气。
或许,爱情是从两个人一起吃饭开始的。温热的不止是食物,还是双方紧紧依偎着的心。
0.一点小番外
“……给我滚出去!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一声巨响,玄真殿内殿的大门狠狠关上,把孤独的南阳将军留在门外。
夜里慕情窝在榻上,越想越难过。只是为了一点小事,他和风信就能吵成这样,是不是真的不合适?
每次吵完,双方都不会低头先认错。其实……其实如果风信愿意说声对不起,服软一次,他也不至于这么伤心……
如果风信明天一早就敲门来找他的话,他就原谅那个大傻子。慕情这样下了决心。
第二天早上,慕情等到不能再等了,也没等到那声敲门。
他心底冰凉,又是不甘又是悲哀,推开门走出去。
一眼就看到桌上摆着的一只碗,一张纸笺。
碗里是用法力保温着的馄饨,薄如蝉翼的皮舒展在清汤里,兜着一粒粒饱满的肉馅。
纸笺上是风信的字:
不逢仙子,何处梦襄王*?
另,我还是有一点包东西的天赋的…你也别生气了,好不好?
原来,风信被轰出门后没走,而是留在玄真殿里,给慕情做了碗赔礼道歉的馄饨。
所以嘴硬心软的玄真将军最终还是原谅他了。
-完-
*“不逢仙子,何处梦襄王?”意为不见神女,襄王梦无可梦,此处指不见慕情,风信没有“春秋大梦”可以做,因为梦里都是慕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