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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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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情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晏殊《木兰花》
沈瞳元舒沿着官道策马而行,因为马负着二人,加上元舒身体不好,沈瞳也未敢让马奔跑起来,而是小跑而行。
从昨晚深夜到今日白昼,业已整整行了四个时辰。行行停停,路过一条小溪时,沈瞳下马,和元舒到溪边洗洗一路的风尘。即便元舒风姿如仙,然而颠簸许久,衣服也蒙上了路上的尘屑,他伸手在水中掬了一手溪水洒在脸上,顿感清凉。如今身处自然之中,元舒有种逃脱樊笼的感觉,蓝天白云,溪水潺潺,他长身而立,环顾四周,心中居然有着种从未有过的舒适之感。
身边女子弯腰屈膝在溪边,浣起溪水洗涤脸上风尘,白皙的脸颊边上挂着点点水珠,在阳光之下欢快淋漓,宛如南海鲛人的泪珠。因为发髻有些松散,沈瞳索性解去,瞬间乌发披散在她消瘦的后背,在阳光照耀下,乌黑亮泽,身后的元舒看着,强忍着想要一抚青丝的冲动。
他有些发愣,待到沈瞳起身时,她早已将发丝盘起,由一支发簪别起,干净利落地挽在头顶,只有一些松散的发丝垂下几束。
在皇宫之中,元舒见过不少的美人,有娇丽美艳的舞姬歌伎,有弱风扶柳的大家闺秀,有端庄大方的后宫嫔妃。然而眼前的女子由初见时到现在,给他的感觉居然是层出不同的。
晋元国都城门下的初见,纵然他无视身边的人,径自抱琴而行,但是一路走到锦车时,他还是注意到苍渊国使者团中的那一抹白影,最主要的是她那清冷的眼神,那时,他好奇,难道她也如自己那样对身边之事都毫不在乎吗?
而在千层黄沙的那一夜,幽幽箫声,虽然清冷,但是箫声之下,他却听出了她的心声。她不是不在乎,而是最在乎的已经逝去了。忽然他有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他也是这样的人,不是吗?最在乎的亲人已经离开了,最恨的人也被自己亲儿杀了,活着,似乎没有了期盼和等待。他从他行李中取出木琴,轻轻拨弄,耳边回响着的是方才幽幽箫声,而眼前,他似看到了一个白衣身影沐浴月光之下,浩瀚黄沙,天下之大,却只有她一人。
但听闻她在西风寨围攻的时候失踪,他忽然有种怅惘若失的感觉,在继续赶路的时候,他会习惯地回头,却看不到锦车后的白衣女子。
然,她在他生死一瞬之间,从黑夜中飞出,一袭白衣,照亮了整个暗夜。
那时他躺在棺木中几乎都已经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了,却在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时候,看到从天而降的白影,山风将她的白衣吹得飞舞,如同盛开的雪莲,优雅而出尘,她一手将他从棺材中挽起,那时的他胸膛贴近她的身体,忽如其来的温香软玉让他心头为之一颤,幸而她未曾注意到,他的脸业已涨红。
一夜的逃亡,他从前像是死了的心,奇迹地有了跳跃的悸动,一下一下的,他抚上心头,原来这里还活着,真好。他这么的想。
看着沈瞳再一次跃升上马,因为头发都被盘起来了,只留些许发丝如逃逸出来洒脱的精灵,活泼灵动地抚上她的脸颊,这样她的小脸显得更为精致。元舒忽然心中黯然,沈瞳这样的女子应该是属于无拘无束的天地,而不似他那样拘束一方。他知道,进了玉罗关,他就要走进苍渊的皇宫,另一个囚牢。
能否再一次出来,如此时那样自由,却是未知之事。所以他将自己心底的火焰熄灭。心还是如从前,只能活着,却不为谁而跳动。
他翻身上马。
又行了半日,业已能够看到玉罗关边城的影子了。元舒却忽然不想进去,他笑了,可是沈瞳却坐在前面看不到他绝世容颜上凄切的笑容。
他回过头,看那一段曾经与她走过的路。原来人有了牵挂,心就会变得有了感觉,那种感觉叫不舍,叫心痛。
沈瞳立马停在玉罗关不远处,其实她心下也矛盾。她不是不知道元舒一进苍渊国国境,对待他的会是什么。他是一个晋元国质子,对于苍渊来说,就是一个威胁晋元国的人质,然,晋元国却从未顾忌,甚至要除之而后快。天下之大,却找不到元舒容身之处。
元舒看着沈瞳的背影,知道她在犹豫,心下有一些欢愉。他说道:“进城吧。”
沈瞳点点头,说道:“殿下,往后请保重。”言罢,她策马前行。
走近城门,却发现玉罗关紧闭。玉罗关是苍渊与古月交界的边城,两国二十多年来鲜少有争端,因此平时来往的商旅很多,白日里几乎是不关城门的。然而今日这里却静得异常,沈瞳心生疑惑。只听到城楼上一男子喝道:“来者何人?”
沈瞳抬头看见土色城墙边上站着一蟒蛇官袍的男子,沈瞳说道:“陈大人,我是南苍山沈瞳,请开城门让晋元国三皇子殿下与我进城。”
沈瞳和元舒都未曾料到,那个曾和自己一起从晋元国出发回国的使者陈大人居然对他们厉声喝道:“大胆狂徒,竟敢冒充晋元国皇子,来人,放箭。”
他话音刚落,城楼上的士兵马上弯弓射箭。簌簌簌的箭雨密密麻麻地飞向他们。沈瞳眼疾手快,挽起元舒,一提气往后飞出数丈,才幸免于再这箭雨中变作箭靶子,可是那匹马却没那么的幸运。
凄惨嘶叫着倒在地上,马的腹部被射中几箭,决计没有生还的可能。
沈瞳和元舒落在放箭射程以外,一时安全。莫说是元舒,就连沈瞳也不知道为何当日觉得温文有礼的陈大人忽然之间翻脸不认人,出手要置他们于死地。
“陈大人,此乃晋元国殿下,你在晋元国也是见到的,怎可说是冒充的呢?”沈瞳清泠的声音略带冷清,对着那城门上的陈大人质问道。
“哼!难道本大人还认不出来吗?来人,投火犁球。”那陈大人对沈瞳的厉喝却置之不闻,仗着自己人多,往后打了个手势。
火犁球射程远比□□来的远,而且落地会爆炸。沈瞳蹙眉而想,现在莫说是进城,就连能否保命都是个问题。
剑拔弩张之时,沈瞳业已捉住元舒的手,等着随时以轻功带着他躲避火犁球。元舒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致,他感到沈瞳掌心温软,宛如昨夜为他输送真气时那样,有种让他安心之感。
未等到火犁球的发射,沈瞳忽见一只利箭射向陈大人,穿堂而过,未待他痛呼便倒地而去。
而从城楼上走出一个黑甲披风的男子,手握金弓,不紧不慢地走近。一路那些士兵虽然见到是他射杀陈大人的,但是没有一个敢上前。
沈瞳放开元舒的手,转身对他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担心。
城楼上的黑甲男子迎风而立,乌发挽在头顶被一个黑色冠玉束着,披风随风飘扬在身后,他厉声对那些仍然握住火犁球准备发射的士兵喝道:“陈大人犯上作乱,我沈如书奉命前来斩杀阵前,谁敢不服?”他目光扫过那一众士兵,自有一种不怒自威地气势。
他面如冠玉,生得是一副儒雅相貌,若不是穿戴上这将军盔甲,也许别人都会以为他人如其名如书如玉,是文人雅士一个。然而,沈瞳却知道,他一如五年前那样,有着一个沙场护国的热血男儿梦。
如今他的梦想实现了,可是他最敬爱的兄长却看不到了。
城门大开,一骑骑兵出来,牵上两匹马给沈瞳和元舒。一行人进了城,看见沈如书从城楼上下来,见是沈瞳,含笑上前,全然不似方才冷漠将军状。
他先对元舒微微施礼,虽然他不喜晋元国人,那个三番四次入侵自己国土的蛮人,但是面对和谈使者,虽说是质子,但是国礼不可失。
元舒下马,点头回礼。
“小瞳……”沈如书语气中有些兴奋,声如浪潮般爽朗,如同大男孩一样,嘴角含笑。
沈瞳好笑,这样的他哪里像是沙场上挥斥方遒,点兵布阵的少年将军。不过她也高兴,至少他如五年前那样没有变过,依旧有一颗赤子之心。
五年前初次相遇,二人便大打出手,不打不识,最后一起逃离尚书府策马北上去战场上寻找沈如墨。
自那以后,她失去了沈如墨,而他却在战场上点燃了自己的梦想。如今谁不知道,沈家二公子,少年英雄,三年前单枪匹马带着三百死士杀入晋元军敌营,烧起粮草,斩其首领。而后每每沈如书挂帅,都必得全胜归来。三年下来,苍渊收服大片失地,而晋元军在沈军进攻下节节败退。
沈瞳看着如今的沈如墨,因为战场上腥风血雨的洗礼,早已脱去往日的稚气,皮肤是健康的麦色,眉宇间男子气概与将军意气显露无疑。而眉目之间,沈瞳居然似看到了沈如墨的影子。她马上别开眼去。
元舒也见着这一位在晋元国里让人闻风丧胆的少年将军,果然如坊间传闻,沈家二子,具是天人之姿。沈家大公子是武学上的奇才,只可惜五年前却与晋元第一高手毒王苏决战而生死不详;而二公子却是军事上的奇才,率领奇兵,将号称晋元国无敌的第一将军李云奇击败在千障草原。若不是沈如墨失踪,而沈如书是苍渊国的将军,他还真想结识二人。他在晋元国的时候,就有一位挚友,虽为蓝陵国送来的质子,但是他们却相谈甚欢,结为至交。如今他离开晋元国,那位挚友还忧心许久。
曹絮柳听说沈瞳归来,和晋元第一将军李云奇一起前来。连日来双方关系弄得很僵。作为苍渊国人,本来就厌恶晋元国,因此他们和那些士兵时常有争执,或是大打出手。而听闻元舒平安无事,双方都松了一口气。
唯有李云奇面色不改,其实早在元舒被掳去的时候,他便已发觉,可是来者出示了晋元帝的玉牌,这就让李云奇两面为难,因此他一直按兵不动。因为他也弄不懂他们的皇帝陛下究竟想的是什么。既然要和谈遣质子,为何如今又要带走三皇子?
李云奇对着元舒行礼后,见到身旁的沈如书。眼中除了愤恨之外,难掩对着少年英雄的钦佩。三年前他生平第一次败仗,居然是输给了这个出道不久的小子,被他杀敌一万,歼灭了自己的亲兵,还被他一箭贯肩。如今肩上的伤口,正是他耻辱的烙印。
李云奇走进沈如书,沈如书仍旧一派淡然。
“以后我们再战一场,我不会输给你。”说完他便从沈如书身边走过。
“恭候大驾。”沈如书不紧不慢地答道。
沈瞳随后,心下思付,和谈方成,便约再战,那一纸和约又有什么意义呢?不知道何时才能停止杀戮。没有杀戮,那也是沈如墨最希望的事情吧。
一行人骑马回到驿站,路上,沈瞳问起方才的事情。沈如书说道:“陈大人是大皇子的人。”
沈瞳马上恍悟,原来如此。五年前她早见过大皇子萧泉,那时的她无意间救了三皇子萧忆,助他破了晋元国的阵法。其实在当时她就疑心,为什么萧忆会深陷阵中,必定是有人故意诱之,她将想法告诉沈如墨,沈如墨却抚了抚她的头发道:“小阿瞳也长大了,也看到了这些东西了。真不好。”
她十五岁前一直在沈如墨的羽翼之下生活,除了幼年吃的那些苦外,她就从未再见识到人心的险恶。可是五年过去了,她也对朝堂之事多多少少是知道的。沈家是萧忆的血亲,沈如书自然是站在萧忆的阵营中的。而她不会理会这些,她只是不想让沈如墨的父亲和弟弟受到伤害,若是谁伤了沈谙或是沈如书,那便也是她的敌人。
进了苍渊国境,又有了沈如墨亲率的沈军护卫,回京的路上很是安稳。一路往南,身边景致慢慢变得多情而妩媚,不似千层黄沙那样张狂放肆,戈壁上干涸无情。越是接近渊城,沈瞳封闭五年不愿想起的回忆越是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