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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归来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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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独倚西楼,瑶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归来流。
——晏殊《清平乐》
此时的沈瞳业已换上一套青色衣衫,未有太多的修饰,衣襟口刺绣着叶子颜色略深,衣袖层叠而不繁琐,微微收拢在手腕处,策马之时,风吹起她的衣袖微微隆起,更显玉臂纤细。束腰绿带缠绕在腰间上下三圈,裙裾简单大方展开在马匹上,如同碧池上的绿荷,百褶罗裙随着路上颠簸而颤抖,就似被风轻轻撩起的涟漪。
被一袭绿衣衬托着,沈瞳脸色粉嫩如那三月桃花开,带着春寒料峭的些许凉意。不熟悉她的人,都以为她孤傲,可是经过那一次生死逃亡后,元舒知道,沈瞳其实就是一个面冷心热的人。他不是不知道,苍渊国人有多憎恨晋元国人,即便他是个皇子,但是到了苍渊国,充其量不过就是个人质。苍渊国护送的军队里的士兵,甚至是沈如书都不待见到晋元国人。
沈如书憎恨晋元国人确有道理,撇开晋元国数百年来都侵略苍渊这段宿仇不说,沈如墨被毒王苏暗算设计而坠崖本就是不共戴天之仇。试问,他如何待见他们?
沈如书只不过是奉了圣旨护送元舒,所做的不过是遵循恒帝的吩咐罢了。
然而,他发现沈瞳对待元舒却不同,虽然她表面上依旧冷冷的,但是一路前行,她都策马在元舒的车驾旁,因而苍渊的士兵也不敢怠慢元舒。
他有些奇怪,却没有问出口。若说是五年前的小瞳,他们是好朋友,几乎无话不谈,从南苍山的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情,到他的大哥喜欢吃的膳食。而如今,不仅关于大哥的事情是沈瞳的一个禁忌,他发现她甚至也不爱说话了。
进渊城的官道很宽敞,车程也加快了许多。不过几日,便已到达渊城郊外。渊城郊外有一座山,名曰北渊山。此山在苍渊国内与南苍山并称“北渊南苍”。
南苍山上有南苍派,而北渊山上有北渊寺。曾经玉堂说过,北渊山的无渊大师是仅次于沈如墨的高手,五年前,沈如墨曾带沈瞳上山拜访过。
而这一次她却是独自上山。
快到渊城时,沈瞳不想与众人进京,于是与沈如书告辞,沈如书也不挽留。临行之前,沈瞳说:“三皇子不过是无情帝皇家的牺牲品而已。”
沈如书明白她的意思,遂道:“小瞳,你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元舒一直坐立在锦车内,身旁放着的是装着饮马琴的锦盒。直到听到沈瞳的马蹄声渐远,他一直没有拉开车帘,只是望着锦盒,手抚在其上,指尖温柔地拂过锦盒上华丽的雕刻花纹。
“怕是不会再见了……”他低低而语,也只有自己听得到。
北渊山地处苍渊国北部,与南部的南苍山不同。南苍山是柳河之源,柳河流淌而过的地方,孕育了南苍五城,因为有这条河道的关系,这里不仅景色优美,别有一番水乡风情,还是苍渊国重要的运道。南苍山上终年暖和,山上有秀美的山峰,潺潺的山间清泉溪水,悠然的竹林,叮咛的瀑布,风景处处不同,处处别致,宛如一个娇媚的水乡女子风情万种。
而北渊山则不一样,山路两侧具是高大直拔的古树木,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沈瞳一人行在路上,身边凉凉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少了一人的缘故。五年前上山去探访北渊寺的无渊大师,是和沈如墨一起去的,而第二次却是她一个人偷偷上山的。
只为了一颗佛珠。
那时候沈如墨告诉她,他要上战场了,并且不准她跟着去。她很担忧,想要为沈如墨求一平安符。想到上次见面的无渊大师就是苍渊国的得道高僧,他脖子上挂着那串大佛珠,色泽圆润,应该是颇有灵性的神物。若是取一颗,也不为过。沈瞳当时是如是想的。
于是偷偷出了尚书府,偷偷上了北渊寺。见了无渊大师道明来意,无渊大师当时笑得玄机。佛的道理沈瞳是不同,她只是想要师傅平安而已。
无渊大师说道:“沈施主太执着了。”
她苦苦哀求大师,无渊大师并非重视身外物之人。然却提出了一个要求,便是要和沈瞳切磋。沈瞳一听,就苦了一张脸。虽然沈如墨倾囊相授,当时她那时候年幼,功力修为自然比不上苍渊第二高手。不过为了沈如墨,她自是可以牺牲一切。
与无渊大师过招,不过点到为止。无渊大师也并非欲为难小辈之人,不过是听闻北渊南苍的名号,许久未领教过南苍山的武功。他也未料到沈如墨的小弟子,一个不过十五岁的女娃,居然武功如此精进,若不是自己内力深厚,怕也不能在百招之内赢了沈瞳。
沈瞳自是知道大师手下留情,欢快地收了一颗佛珠,用一根青丝线串起来,放在锦囊之中飞速地回到了尚书府。
回到渊城尚书府时业已天黑,沈如墨从宫中与众人商讨退敌之策回来发现不见了小阿瞳的身影,问常与她在一起的沈如书,也说没见过她。
他开始惴惴不安起来,自那日和小阿瞳说要上战场后,看着小阿瞳红了眼眶,他有些不舍,那几日他将她低落的情绪看在眼里,不是不想和她在一起,自从八岁收留她后,他们就一直没有分离过,若说开始不过是单纯想要保护那个倔强的小女孩,而到现在,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依赖她,越来越不能离开她了。
他坐立亭中,有些惆怅。丰神俊秀的面容上蹙起一双英眉,院中的雾气有些沾湿了他的衣裳,凉凉的感觉渗入心房。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
熟悉的声音,沈如墨倏地起身,看见那一个巧笑倩兮的红衣女子,此刻脸上笑得柳眉弯弯,如空中半弦月。沈如墨忽然有些气,自己担心了一日,而她却是偷出去玩了。
他还未发话,沈瞳便急急跑向他,白皙如葱的指尖上缠绕着青丝线,而线上穿着一颗圆润的黑色珠子。
“师傅,这是送你的护身符。”她甜甜软软的声音,一下子浇熄了沈如墨心中的闷气,看着身前女子为自己将珠子缠绕在手腕处,虽然挂着一颗珠子过于女气,但是那是他的小阿瞳送的,自然另当别论。
待沈瞳给他别好,沈如墨抬起手腕,一手轻轻地摩挲着珠子,触感有些冰冷,珠子黑色润泽,圆滑丰润,定然不似凡物,难道今日一天小阿瞳就是为自己去弄这东西回来当平安符?
他心中欢喜,舍不得别开眼,仔细瞧了瞧,觉得这珠子着实眼熟得很。
“师傅啊,这是无渊大师给的,灵性得很。你上沙场可保你平安。”沈瞳像是献宝一样欢声地道。
什么?
“这是无渊大师的菩提珠?”这么听沈瞳一说,沈如墨才想起这眼熟的珠子居然是无渊大师的佛珠。
“是啊。”沈瞳不知道为何如墨那么惊讶,点点头,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继续说道:“大师让我和他打了一架后就将珠子送了给我。”
打一架?
沈如墨刚熄灭的怒火再一次腾起。看着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沈瞳,越来越觉得她真不让人放心。
“无渊大师是何等得道的高僧,你居然不知道天高地厚地和他出手?”这是沈如墨第一次那么大声地呵斥沈瞳。
沈瞳一惊,方才沉浸在甜蜜的欢喜中,忽然之间来了那么大的逆转。沈如墨眼中的怒意不假,让沈瞳不由退后了一步。
看着她又红了眼眶,沈如墨又有些不知所措了,双手置于空中,不知道该不该伸前去搂住颤抖的小阿瞳。
她嘴唇哆嗦着,许久,待到眼泪终于夺眶而出的时候她才开口道:“我只是想要师傅平平安安,我不想师傅去沙场,我想师傅一直陪在小阿瞳身边……”她的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被月光光华映衬得比沈如墨手腕处的菩提佛珠更加圆润。
看着她掉泪,听着她苦涩地道:“难道这样都不行吗?”,沈如墨忍不住冲动,再也不想顾忌什么师徒名分,什么世俗眼光,他上前一步紧紧拥住不住战抖的沈瞳。
那是他的小阿瞳,他最爱最珍宝的小阿瞳,那个为了他傻傻去求佛珠的小阿瞳,那个受了委屈会哭,又很容易满足而欢畅笑语的小阿瞳。
“是师傅不对,是师傅的错。小阿瞳要怪就怪师傅,要打就打师傅,不要再哭了,好吗?”
他紧紧地搂住小阿瞳的腰肢,细得就像是一用力就会折断一样。他的小阿瞳看似倔强坚强,其实在他的眼中,她也是一个很脆弱的人。
幼年时期凄惨的遭遇,让沈瞳变成一个很在意别人关心的人,沈如墨待她好,她依赖他,久而久之变作一种习惯。习惯了他在身边,习惯了他的拥抱,习惯了他的笑,习惯为他做饭浣衣,习惯和他一起习武……
当习惯变作一种爱恋,她开始很少呼唤他为师傅了。她知道“师傅”的意思,她知道他们二人之间隔着的是什么。即便再紧密温馨地拥抱,她总觉得和他之间,阻隔了什么。
被沈如墨主动搂住怀中,如此紧密地贴近他的胸膛,他有力的心跳带动了她,她觉得呼吸有些急速,脑袋有一些混沌,但也感到这一次的拥抱与以往的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她又一时说不出来。
看着她泪痕未干,沈如墨有些怜惜,低头看着也抬起头来看自己的小阿瞳,她的双眸依旧眼泪婆娑。忽然有了冲动,他垂下头,唇轻轻地吻在了沈瞳脸上的泪印。沈瞳身体明显一怔,虽然平时也与沈如墨举动亲近,可是身体从未像今日那样的不同,那种感觉就似,心头上被密密麻麻的小蚂蚁爬过,苏苏麻麻的。她有些害怕这种陌生而又期待的感觉,她不由想要挣脱出沈如墨的怀抱,可是沈如墨哪会让她逃离自己的怀中,更是紧紧拥住,唇不断地往下,温柔地摩挲过沈瞳白嫩的脸颊,然后沿着上唇,慢慢吻住沈瞳的双唇。
她在他的怀中有些战抖,身体打着哆嗦,双手不由地环抱住沈如墨的腰身。
沈如墨一亲芳泽,她双唇的柔软触动心头,他未有更进一步地探索,而是将唇再一次离开,摩挲着她的脸颊,最后他的脑袋顶着沈瞳的肩膀。
轻轻柔柔的呼吸吹在沈瞳的耳边,她忽然觉得身体乏力,只是想要依靠在沈如墨身边。
“小阿瞳……”沈如墨轻轻地说道,心中有种满足的感觉,觉得此刻怀抱着她,就是世间莫大的幸福。
“你不要走,好不好?”沈瞳在他的怀中低低地说。她很怕沈如墨在沙场上像街上黄大娘的儿子那样一去不回。
“小阿瞳,我答应你,这一次回来后,我就再也不离开小阿瞳了,好不好?”沈如墨想到,这一次击退晋元军,他就向恒帝讨个恩赐,他要他的小阿瞳名正言顺地成为自己的妻子,一生唯一的妻。
她在他的怀中乖顺地点点头。他含笑抚着她背后的长发,指尖触及发丝顺滑,轻轻卷动,一圈一圈地缠绕在指尖,手腕的菩提佛珠摇摇曳曳。
“我不想叫你师傅了。”她早就不想这么叫他了。从前她还小,不知道师傅二字的意义。等到长大了,有了儿女家的心事时候,她知道自己对待沈如墨并不仅仅像是对待师傅那样,还多了一种莫名滋生的情愫,它如同藤蔓,一直生长蔓延,纠缠交错。
“小阿瞳喜欢叫我什么都可以。”沈如墨说道。
“真的?”怀中人有些欢愉,随即沉入自言自语之中。
“那叫什么好呢?沈大人叫你如墨,如书唤你大哥,府上的人都唤你大少爷……”
想了一会,沈如墨好笑地看着沈瞳咬着唇蹙起秀眉冥思苦想着。最后听到她一声欢跃:“小墨!没错,以后我唤你小墨!”
沈如墨觉得背后出现三条无奈的黑线。
“小墨……”
“嗯?”,他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一声。
“小墨……”
“嗯!”
“小墨……”
“小阿瞳!”沈如墨略带惩罚地看着含笑咪咪的小阿瞳。
“小墨……”她轻轻呼唤,然后踮起脚尖,凑到他的耳旁:“我喜欢你。”
回忆蔓延,情爱,其实也是一剂毒药。而世上确有很多人愿意含笑饮毒酒。
沈瞳青衣一身,跪在蒲垫上,双手合十,双目闭起。周围香烟寥寥,腾云浓雾蔓延在寺中。
高台上的金佛,金芒浩渺。仁慈的佛,含笑不语,庄严肃穆俯视众生,佛以自苦渡众生。
沈瞳身后,金丝佛衣宽大迎风。
“阿弥陀佛。”
沈瞳起身对来人行礼:“沈瞳见过无渊大师。”
来人正是无渊大师,五年过去了,他的两鬓上垂下的胡子更是花白,看来岁月总是无情催人老。
“沈施主,一别五年,你仍旧执着。”无渊大师步至青灯之下,拿起铁枝,撩了撩青灯灯柱上的蜡油,灯柱发出吱吱声响,在偌大的大堂内显得格外的清晰。
“大师,沈瞳不过是一凡人,自是有执着。大师不也有执着吗?”沈瞳含笑恭敬回道。
“哦?”无渊大师饶有兴致地打量沈瞳,看她步伐轻盈,呼吸均匀,显然这五年来武功修为更加精进了。
“即便是佛,也有执着。若不是牵挂众生,佛为何自苦而普度众生。大师不也是因为担忧于沈瞳,才会执着于我的执着吗?”
无渊大师笑着说道:“沈施主此话有礼。老衲是执着了。”他捋了捋胡子,再坠了坠脖子上只有二十六颗珠子的佛珠链,继续道:“然,众生皆苦,不得不让佛也有了执着啊。”
言罢,他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