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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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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又下了一场大雪,眺望楼里依旧热闹非凡,天子坐高堂接受武将跪拜。
桌上美酒佳肴,杯中豪放厥词,最后都化成一句——誓为大齐效忠!
呼声阵阵,气壮山河。
齐修远大喝一声好,举杯敬诸君,酒过三巡,他站到门外看着万里雪封的盛景,想起多年前他的身边坐着一位大气女子,红衣摇曳,执手相看时,满眼蜜意。
他后来想过,这些都是卿如安装出来的吗?
那些甜蜜和温柔,那些解忧与杂思,都是她事先准备让他掉入的陷阱吗?
冲锋军统领刘元站到他身后感叹:“好大一场雪啊,西关的雪不比长安厚重,却要冷得多。”
齐修远闻声看他:“刘将军征战沙场多年,遍览无数好景,不知哪处最让刘将军神往?”
刘元憨笑摇头,他一介武将,不懂风花雪月赏好景,可要说最印象深刻的景,他喝了口酒,借了几分胆量,指着北方说:“那还是打蛮疆最过瘾,牛羊马群四奔,草原一望无际,直捣蛮疆王宫时最痛快,蛮疆王的头颅挂在城门口的好风景,臣此生就见过那一次。”
齐修远沉吟着点头,脸上不辨喜怒,刘元也不敢再看他。
“可惜啊,这等好风景,朕未曾见过。”
冬宴一散,刘元策马去将军府,没有进门,曾经高挂的府牌已经换成了“大司马府”,抬头看,曾经红梅压墙,如今只剩阴沉的天与轻盈的雪。
刘元又策马去了梨园,戏班子演的正是西关封侯的好戏,看得刘元热血澎湃,赏钱一个劲儿的扔。
“好!唱得好!”
有人评戏,说起少年将军牧原白,无不崇拜夸赞,说他是大齐的战神,有勇有谋,英姿飒爽。
就是可惜了,违反圣令私自回京下了狱,圣上念其军功卓著,免了死罪,流放黔地十年。
刘元笑容淡了下去,眼里不无悲痛。
当年牧原白深夜回京,他怎么也拦不住,听闻长安有人等他,刘元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可一路暗访,均无所获。
台上起了阵仗,台下一片叫好。
身披铠甲的边远侯举刀落下,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惟妙惟肖,刘元起身大喊:“打得好!”
齐修远回了乾坤殿,近侍奉来凉茶,口感清冷,他问:“皇后如何了?”
近侍吓得大惊失色连忙跪下,战战兢兢地答:“陛……陛下,皇后娘娘……薨逝三年了。”
手里的杯子摔得四分五裂,近侍赶紧求饶命。
齐修远稳了稳身子,无力地挥手让所有人退下。
他坐在乾坤椅上,桌上一堆奏折,大多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他看了两页就全扫下桌,气得大骂:“一群废物!丢了只鸭子也要来呈报朕吗!”
他发了通脾气,看着一地的奏折眼神渐渐归拢,走过去,拨开其中一角抽出一张纸来,上面拓着他的私印,方方正正写着一行字——什么都给你。
寥寥五字,字字如刀,插在他的心上。
他想起卿如安死前让人送来这张纸,他去福祥宫想问问她的心是不是铁做的?
可到她跟前时,她一身孱弱,卧在美人榻上小睡,呼吸浅浅,立刻就让他软了心肠。
他替她掖好毯子,撩开头发,发丝绕着他的手指,也紧紧绕着他的心,松手时却没有散开。
他又摸了摸她的脸,已经瘦到颧骨突显,硌手了。
卿如安感到一点温暖,动了动脑袋,在他手里蹭了蹭,好像不怎么舒服,缓缓睁开眼,就看到齐修远心疼的表情,唤她卿卿。
这让她心一动,想起了大婚那夜,他也是这般唤她卿卿,说寻常百姓家都这么叫自己的妻子。
那时,他全心全意,都是欢喜。
她策划了一切,独独没策划到自己的心动。
她对牧原白说人间无情,你必须永远站在我这边。
牧原白这一生用八个字回应了她——高台千里,勿沾风雪。
齐修远呢?
齐修远用他所能,给了她所有温情,让她知道,人间有情,他最值得。
可是她明白得太晚。
夏季闷雷的那个晚上,他将一切摊在她眼前,说她真是心狠,她无话可说,脑子想的确实只有一个,牧原白不能死。
她拉住齐修远的手,神色平静,本想笑一笑,可真的笑不出,“陛下,求你放牧原白一条生路。”
好几日了,他一来福祥宫就是这句话。
齐修远低声说:“你是不是什么都不要,只要他活?”
卿如安点头,缓缓说:“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半生无忧,半生作恶。
牧原白为她手沾污血,为她撑开一条光明大道,可她知道,她哪有什么光明大道,不过是盲人摸象,走一点是一点。到最后,她真的什么都不要了,就要牧原白活着。
这是她在这世上,最想弥补的一件事。
“陛下,这世上除他外,我已无亲人了。我从未求过你……”
“是。”齐修远甩开她的手,“可你这辈子唯一求的,就是让朕放了牧原白。”
他吐出一口浊气,“卿卿,朕告诉过你,莫再伤朕。”
他拂袖走人,卿如安一阵咳嗽,眼眶盈盈,悲痛无比。
齐修远步子一顿,终究还是走了,令人去传太医。
是夜,秋雨大作,乾坤殿内灯火通明,齐修远正在批阅奏折,突然听到一声报,一个近侍匆匆跪进来,声音颤抖地开口:“陛下……福祥宫……”
一听福祥宫齐修远就起身了,又听近侍颤颤巍巍道:“皇后娘娘,薨了。”
他顿时跌坐在乾坤椅上,茫然地问:“你说什么?”
近侍只得又说一遍,齐修远突然狂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今日太医还说一切都好啊,你,你,还有你,你们是不是都在骗朕?”
乾坤殿跪了一屋子瑟瑟发抖的奴才,全都不敢吱声。
齐修远起身去福祥宫,有近侍跟上,“陛下,撑伞!”
哪还有他的身影,茫茫夜色中,雨砸在屋檐上,滴在浅塘里,绽开的水花就像钝物埋进身体,阻隔血液畅流,而后迸发喷洒,痛入骨髓。
齐修远到时,福祥宫哭声一片,太后坐在一旁听婢女和太医禀告。
见到齐修远一声湿漉漉的狼狈样,她皱了皱眉,斥道:“皇帝可还有皇帝的样子?”
齐修远看着薄纱后那静静躺着的人,心脏钝痛,眼神慢慢转向太后,就像一个孩童被夺走最心爱礼物,有点绝望,还有点妥协。
“母后称心了?”
太后一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皇帝在说什么?”
齐修远掀开床幔,床上的人仪容干净,就像睡着了一样,很乖巧。
他摸了摸卿如安的脸,又卷了卷她的发,绕着手指久久不散,他笑:“朕知道,是母后下的毒。皇后的孩子不是麝香落胎,是早在皇后入宫时,母后就着人下毒了,即使孩子生了下来也是个死胎。”
“你……”
“母后。”
他回过身,走到太后身边坐下,双眼无神,嘴里却说着:“皇后乃张元慎之女,此前张元慎多有叫嚣,却也懂得利弊站队,这门婚事是母后要的,可母后怕张元慎日后不听话,想拿皇后当人质,还告诉朕,皇后非善类,让朕疑心。母后无非就是想保住外戚权势,驻扎东边的贺朗将军,朕的好表兄,朕明日就拟旨封他为司马大将军,如何?”
他自嘲地笑了笑:“你们所有人都把朕当傻子来骗,所有人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玩计谋,计算这计算那,如今,可称心了?”
太后陡然失声:“皇帝……”
齐修远大笑不止,起身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朕都遂了你们的意。”
齐修远迈着沉重的步子,一点点挪动着,身后哀嚎连天,身前秋雨连绵,打在他身上冷得刺骨。
皇后薨逝,举国同哀。
牧原白在大牢听见外面的奏乐声,心脏一疼,拉住路过的狱吏问外面何事奏悲乐?
狱吏嫌弃地挥开他:“肯定是死人了才奏悲乐啊。”
“死的是谁?”
狱吏说:“皇后。”
牧原白像是发了狂,揪着他的衣袖喊:“你撒谎,你撒谎对不对?”
狱吏掼开他,吐了吐口水:“别碰老子!”
牧原白倒在地上,身心脾肺都被扭曲了起来,疼得他连哭的声音都发不出了。
只在心里不停追问:“为何要骗我?”
次次回信,次次安好。
哪里安好了?
哪里安好了!
“齐修远……”
“齐修远!”
他躺在地上,一遍遍喊着齐修远的名字,似要将他拆骨吃进肚里才能解恨。
齐修远来时,带了一壶酒,狱吏打开牢房门,牧原白坐在角落里看着墙上那小小的窗口出神。
齐修远坐下,自己倒了杯酒喝,缓缓才说:“皇后死前最后一个心愿,是让朕放你一条生路。牧原白,她死都要让你活呢。”
牧原白听见他的声音,发疯似的扑上来,却因为手脚镣铐被扣住,只到一半就被绊住跌在他的脚前。
牧原白奋力挣着铁链却无事于补,只得恨恨看着齐修远,咬牙切齿地说:“我说了,都是我做的,你为何要她死?”
为何?
齐修远又喝下一口酒,笑着摇头:“朕从未想过让她死,朕也舍不得。”
良久,他悲从中来:“是朕没护好她。”
血泪相和,牧原白痛苦过后只剩心如死灰,他说:“齐修远,你杀了我吧。”
齐修远像是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让你去陪她?”
他起身站到牧原白面前,一字一句说:“不可能。”
“生同寝,死同穴,她是要入皇陵的,无论生死都得在朕的身边。”
冬日一来,皇帝拟旨流放牧原白,又从牧原白开刀,削兵权,兴科举,各项权力他都要牢牢握在手里。
中宫空缺多年,无人为后,福祥宫成了皇宫禁地,无人踏足。
齐修远偶尔经过,只在门口稍坐,总觉得能听见身后门内的欢声笑语,那是他一日忙碌中最后的轻松地。
长安兴泰,盛世空前,城内多了许多英雄少年,入伍参军时,都要报冲锋军。
刘元当了冲锋军统领,问他们为何要入冲锋军?
他们的回答皆是牧原白。
刘元又欣慰又感动,提起和牧原白一同作战的情景,他能吹一辈子都不带同样的。
文人骚客也爱写牧原白的故事,后来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借着牧原白当底子,臆造了一个西关侯。
话本子上写,英雄难过美人关,西关侯抗令入京是为红颜。
那故事写得是肝肠寸断,令人扼腕。
刘元在梨园听过一回,明知是假,可也还是信了。
可话本子终究是要美化许多的,美的东西自然令人欢喜。
他坐台下,看台上西关侯策马离去,旁白响起——
“长安曾有少年郎,寒窗苦读数十载,谋功名,搅朝堂,赢权势,居高位。求媒聘之人皆被拒之门外。后解甲归田,客死他乡,终生未娶。”
话本子里的西关侯是解甲归田,客死他乡,终生未娶。
他认得的边远侯是流放为奴,客死他乡,终生未娶。
他一直不知道,那位让牧原白连死都不在乎的红颜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