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倾城》何暖暖

46、棠棣之华

　　绎看着昱，好一会儿道：“把他关起来，他疯了。”

　　然后道：“传朕的旨意，册封弘为太子。”

　　远远的倾城奔跑来，她跑至弘身边，抱住他，将自己手中的药给御医们，告诉成分，让他们诊断能否应用。绎难过拥住倾城：“朕会让他活的，朕会的！”

　　倾城只看着弘，紧咬着唇，咬出血来，忽然晕了过去。

　　当她醒来时，眼前是绎憔悴的面容，不待她说话，他忙告诉她：“弘被救活了！”

　　倾城软在那里，欢喜欲笑，忽然起身：“我去看他！”

　　绎抱住她，紧紧地抱住她，哽咽道：“你不要太欢喜，他不是很好——”

　　不知怎样那么大的力，倾城推开他，向外面跑去。

　　弘已被安置在他自己的宫殿中，合欢与陶然都在那里，弘正悲哀难以自抑，合欢轻声告诉他：“母亲来了。”弘就安静下来，嘴角慢慢现出微笑。

　　倾城来在床边，弘坐起来，摸索母亲的手。

　　“弘儿！”

　　“母亲。”弘将倾城的手握在手中，听出了母亲的惊恐，他温柔安静道：“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多奇怪的世界，但是我还活着啊，母亲，您高兴吗？”

　　倾城点头，泪无知觉地下来：“母亲会一直陪着你。”

　　“父皇！”

　　弘的耳音极好，听出了绎的脚步声，他伸出手拉着绎，说：“合欢，你带陶然出去一下，哥哥与父皇母亲有话说。”

　　合欢带妹妹出去。

　　“父皇，您立我为太子，孩儿感谢您。可是一个国家不能有一个盲目的君主。孩儿请求您，将您给我的爱给母亲好吗？请您换下我这不可能的太子，给母亲皇后的位份吧。那是孩儿一生最大的愿望。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母亲，为了母亲有最尊贵的地位。请您成全了孩儿这个梦想，好不好？”

　　绎答应，圣旨很快下来，平安教子失德，废去皇后之位，立倾城为皇后。

　　封后典礼上，弘坐在最近的位置，仰脸微笑。他的愿望终于达成，哪怕代价是他的双目和他的一生。

　　母亲，那是宁可捐弃我的生命也愿意的事情！他这样对母亲说，母亲才肯接受皇后的封号，否则，母亲说：我不要，我不在意。

　　母亲的心是怎样的失望绝望才这样清平如水呢？

　　倾城从头至尾没有对绎笑过，也没有感谢。她的目光从他身上淡淡地穿过，那样依然美丽的飘渺。绎知道，他终于失去她了，他没有保护好她的孩子，她不能原谅他。

　　可是，弘也是他的孩子啊，是他精心培养了十八年，寄予了全部期望，他的皇位继承人啊！难道他就不伤心吗？

　　倾城何至于这么怨恨，为了他的犹豫疏忽，还是因他与平安在一起的这两个月？

　　在知道了她那么惨的合欢宫生活后，他无颜再见她。因为，他惊心地发现，倾城竟将这样的悲惨压在心底，十五年来从不曾向他述说！

　　她不信任他，也不寄希望于他，她只是需要他。

　　是的，皇后的位置他一直不肯给她，他以此激励弘，你必须努力，才能给你母亲美好的将来。弘做到了，用他的双目或者说他的生命来为母亲创造应有的尊贵。

　　难道他爱倾城还不如弘多吗？

　　弘。

　　十三岁时，弘说：儿臣已明白父皇的训诫。太子之位固然重要，兄弟血脉之情却也不容践踏。儿臣依然会向储位而去，但是对手不再是昱哥哥，而将是我自己。

　　十四岁时，弘写信回来说：一位叫方敬的校尉对儿臣的阵法很感兴趣，他已三十岁了，大呼要与我结为兄弟，我欣然应允。请父皇不要责说。交人贵在真诚，我不能自持高贵而忽视一颗热血男儿的心。这一年，我已结交很多下级军官，他们热血、乐观、豪放、粗鲁、真诚，与他们一起大锅吃饭大碗喝酒真是人间快意事。

　　十五岁时，弘告诉他：也许是因为接连大捷的缘故，孩儿的自信膨胀，竟然亲率小股士兵偷探敌营。没想中了梁军埋伏，若不是父皇安排的黑衣卫从天而降舍身卫护，孩儿已葬身沙场。回至中军帐，黑将军暴怒，咆哮怒骂，孩儿知错，只有低头听训，哪知黑将军盛怒下竟说出：“你若死了，你让我如何见圣上！——”他止了话，我也愣住。原来他早就知道我是谁，却做不知状。怪不得他对我一力提携，敢将一万多前军交给我一个只十五岁的少年指挥，原来全是父皇的安排。他说完这话就只好给我跪下来，请雍王恕罪。是，我是雍王，他这么劈头盖脸地骂我，大家都很尴尬。我只好恕他无罪，承认自己的错误。

　　十六岁时，弘请求他：父皇，请您不要处罚昱哥哥。皇权路上兄弟相残史书屡见不鲜。我理解昱，也佩服他终于被我逼得敢于出手了。我不惧怕暗杀，这是我决心要从他手里抢太子之位那一天起就命中注定的。

　　这么多年来，母亲没有位份，母亲也许不介意，可是我介意，那是我们做孩子的心底最深的痛。我一直觉得一座山似的阴云压在头顶，我是母亲的长子，我必须努力为弟妹们摆脱这名份的阴影。只有我为太子，母亲才能拥有最尊荣的地位。您给了我这么多恩宠，您让我做雍王，绝不是要昱做蓼帝我做雍王江山分治，您要统一华夏。您将平定梁国的机会让给我，是在成全我，让我创造一统天下的功绩，为承继帝位铺平道路，这些孩儿都知道，我发誓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我将自己的愿望、母亲和父皇您的愿望汇合成那一个目标，我必须成功。那么，昱，就必须失去，这对他也许不公平。可是我相信我会带来一个更强大安宁的蓼国。强胜弱汰，国如此，帝位的继承人也是如此。

　　如果我不幸死了，父皇，请您关注永，他会接替我为母亲创造此生的尊贵，那是我们兄弟间的生死约定。父皇，永的聪明天赋是超乎想象的，我曾想过，他是天赐的帝国继承人，如果有一天要我来辅佐他，我会心甘情愿。

　　永。

　　桌上放着永十天前的信。是的，他还有永。绎仿佛看到永的聪慧过人的双眸、清醒理智的面貌在眼前出现。

　　“父皇，原谅我信写迟了。因为我实在不敢轻易落笔。我亦是局中人，您在来信中给我出这样大一个题目。我只有最忠实于自己的心，才可以安然面对。

　　“您问我，我们兄弟四人谁最适合为太子。

　　“依我的本心，我全部的愿望，当然是：弘哥哥。

　　“那么我只有向您论证，昱、忻，还有我，为什么不适合为太子。

　　“昱哥哥，是嫡长子，本来理所当然的应承继皇位。可是，您这么多年来着力培养弘哥哥，在我们四人心中，在朝臣心中，都心知，您要立弘为太子。依弘哥哥的秉性，若昱哥哥为太子，那将是灾难，弘哥哥不会俯首称臣的。除非您杀掉弘哥哥，然后您再杀掉我，那么，昱才可以安安稳稳地承继帝位。这当然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结局，也是毫无道理的结局。昱哥哥的不能为太子，是因为您已经选择了弘，在弘八岁被立为雍王的时候，不是一切都明朗了吗？

　　“忻哥哥，没有为太子的机会，因为前有昱、弘，后有我。

　　“这是我最难启齿的。

　　“近两年来，父皇忽然如此关注恩宠我，让我欣喜亦茫然失措。没有皇子会对太子之位不动心的，您让我侍立朝纲，您让我随同批阅奏折，您就政事问询我看法意见，并悉心加以指点教导，您让我考察州郡，这是为什么？我知道，您在观察我，历练我，培养我，这样下去的后果是什么？我不敢想。

　　“此次临行前，母亲对我说：皇位只有一个，你一生尽全力辅佐弘哥哥，好吗？

　　“我心痛又震惊，父皇对我都有意了，母亲为什么放弃我？

　　“可是母亲的眼中有泪光，想着弘哥哥对我的深重情义，我答：好。

　　“母亲那么忧伤地看着我。

　　“于是我对母亲说：我发誓做到。此生，我会用我的忠诚、我的生命来辅佐弘哥哥。

　　“母亲流泪了。我知道，母亲怕的是什么，兄弟相争，那是母亲最不想看到的。

　　“我退出了。我在心里边完全地退出了。我这样想的时候，真地解脱了，心前所未有的安宁。

　　“我敬爱弘哥哥。

　　“兄弟之情，在我的心中，重过天下。

　　“父皇，弘哥哥是您选中的，孩儿不明白，您为什么还犹豫呢？您忽然停留坤宁宫中，疏远母亲，不见弘哥哥，给弘哥哥压力，令弘哥哥反省避让，辞去大将军一职，是为什么？是因为我吗？弘哥哥曾对我说，永，你有惊人的天分，总有一天，父皇会最爱你。是因为此吗？

　　“那么，父皇，我已经对母亲发过誓了。男儿一言九鼎，誓言无悔。请不要考虑我了。

　　“置鹿于路口，必会起争夺。父皇，请您早做决定，以安天下。”

　　大殿内笼罩沉重的气息，昱、弘、忻都来了。昱素衣背缚，苍白桀骜；弘坐在座椅上，安稳沉静；忻站立一边，目光看一下昱，看一下弘，沉默不安。

　　绎看着群臣。

　　“弘辞去太子之位，因他说，蓼不能有一个盲目的君主。朕允了他，为了蓼国。这几日朕常想，是朕的错，如果朕早日立下太子，就不会有兄弟相残的灾祸。

　　“昱，你是嫡长子，所谓立嫡以长不以贤，你是不是一直怪朕偏心。是，朕一直偏心，在很早的时候就决定了立弘为皇位继承人，朕偏心是因为弘，更具备一个君王的优秀素质，他能使蓼更加强大。列国忽起忽灭，蓼若想长治久安，需要一个优秀的君主，朕不能把祖先的江山，朕辛辛苦苦开创的基业交给一个不能保有他的人，那样，朕就对不起祖宗，对不起臣民。

　　“你要说，凭什么就认为我不具备君王的素质？我辛勤向学温文礼貌端正平和——你也许已经很好了，可是弘比你更好，更像朕，更有君王的魄力、毅力、能力。永在十天前写给朕的信里说‘置鹿于路口，必会起争夺。’劝朕早立太子。我当时若听从了他的意见，是不是就没有现在的后果了？”

　　他的声音那样压抑悲哀，带着无望的愤怒和透彻骨髓的心痛。他的失误犹豫，毁掉他两个儿子。

　　满朝没有人说话，这个时候也许说什么都可能引祸上身。

　　“父皇。”弘安静的声音开了口,他微笑安慰道：“您现在做决定也不晚啊。”

　　绎看着弘的恬淡，点头道：“弘儿说得对。朕决定了，立四子永为太子。”

　　绎来到倾城的陶然宫中，宫女们急忙行礼，倾城自殿门出来，清丽幽远地立在那里，遥远得好似一幅画。绎向她走去，缓缓笑道：“朕心力交瘁，你来安慰安慰朕好不好？”

　　他的声音那样飘渺，令人心酸，倾城不由快步近前，看绎苍白的容颜。

　　他，什么时候没发现，竟然有些老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那个横扫天下的君王，那个爱她却总是不肯信她的绎，竟然这样疲惫憔悴地望着她笑，像个病弱的孩子，望向母亲的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