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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相对如梦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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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期上朝,不动声色,心内却波澜汹涌。倾城,我要你自己到我面前来!
下朝后至颐苑,转瞬平安、丽慧敏三妃带着孩子都被他请来。他们坐在荷风亭那里,他与三个孩子玩笑一会,便命人领弘儿、合欢来。
当弘儿合欢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一霎那还是惊颤的。竟然长这么大了。那时合欢刚蹒跚学步,现在已小小人儿风姿翩翩而来。真是倾城的孩子,那一种风度神情,只三岁,就掠了人心魂去。而弘五岁,眉眼坚毅,健壮勇敢,如小男子汉般,风神出众。倾城教育得真好呢。弘的出现一下子把一旁大他两岁的昱比下去,显得昱分外的文弱拘谨。
两个孩子向父皇叩头,弘从容自信端正,尽显王子风范,合欢则尽力要把礼行好行得美观的样子,小小人儿那一种认真可爱劲儿,让人不由满心爱意,忍俊不禁。
绎心中感动歉疚,将两个孩子揽在怀里。自己怎么这样忍心,错过他们成长的时光?倾城一定会恨自己的吧。
是的,倾城那样爱孩子,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弘的衣服料子一看就不是宫里的,绎问他:“你的衣服谁给的?”
“是母亲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弘答。说一针一线时,他很骄傲,端正自豪。
绎看向合欢的绸缎袍子,这件衣服好熟悉,记忆中倾城曾穿过的,不过小了而已。合欢只用丝带系发,连一枚珠花金钗也无。绎的心中霍然升起疑问,自己粗心了么?倾城那样爱美的女子,定全力的打扮儿女,为什么两个孩子衣着装扮如此清简?
她从不在衣着上简省的,衣着与美食,她曾笑说,是她人生两大执着爱好。
倾城领有韶郡,虽然韶郡的税收被倾城全数用于在韶地扶助贫民,但倾城还领有靖、芫等十城;而合欢领有合欢城,合欢城是蓼国最大、最繁华的城市,税赋收入占蓼国的十分之一,除部分上交国库外,倾城可支配的费用在蓼国除了他以外可说是无人能及。难道被官员贪污挪用截留了么?自己曾命官员对倾城一切照旧——心忽然懊恼,世道的人情冷暖他比谁都清楚,他自己知道倾城在心里的位置,以为令行禁止,没有人敢欺负她,可是两年不闻不问,官员们一定以为倾城再无出头之日。
“父皇,”合欢忽然说:“我给你跳舞好吗?我会跳好看的舞!”
绎点头。
于是合欢从他的膝上跳下来。她站在那里,亮相,然后边跳边唱: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活泼可爱异常,所有的人都被这个小小孩童吸引住。
绎心酸兼着欢喜,将她抱在怀里。
合欢揽住他的脖子:“父皇,合欢跳得好不好?”
绎笑着赞美她。合欢乌黑晶亮的眸子看着他,忽然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调皮地,可爱地。绎一时几乎恸倒。
午时在园中摆宴,合欢看着一桌的盛宴,乌黑的眼睛眨呀眨的:“父皇,我在这里吃饭吗?”绎笑点头:“对呀。”
“那——”她迟疑道:“我请母亲也来好吗?”她说的是“我”请,然后看着绎,显然在判断自己说的对不对,孩童的聪慧与无邪透明得让人心疼。
厅内肃静无声,绎的笑容僵住,第一念头是拒绝,但说出口的还是:“好。”
那一瞬间,绎投降了。他本想将弘与合欢留在后宫不回去了,那样倾城必来求自己,可是面对着合欢孩童清澈的目光,他不忍伤害孩子。
所有的人等待着,等待着倾城的出场,后宫人大多没有见过倾城。
绎忽然改变主意,合欢的衣着如此,倾城的现状也必然不好,他不能让倾城这样出现,“合欢,弘儿,我们去合欢宫。”
他揽了两个孩子就走。合欢面上现出那样欢悦的笑,拉着绎的手蹦蹦跳跳。
弘一路上一直很沉稳。绎问:“弘儿,你怎么不讲话?”弘答:“父皇,我会尽快长大。”他的眼圈莫名地红了。
“为什么?”绎蹲下身来看他。
弘挺起胸膛:“那样我就能保护母亲,不让别人欺负我们!”
绎怔住:“谁欺负你们了?”
弘握紧小拳头:“那些宦官执事!父皇,我小,他们不怕我,可是我会长大的。母亲说,我是您的儿子,我一定会成为一名英雄!父皇,我怎样成为一名英雄?母亲说让我问您,可是您很忙,我总也见不到。我是英雄了他们就不能欺负我了!”
他好像已经成为了一名英雄,小脸通红,斗志昂扬。
“你把欺负你的宦官执事指给父皇看。”
绎先处置那些人,竟涉及日常膳食、衣物、炭火、花木、浆洗各个方面。那些人勒索卡要,尖酸刻薄,户部来的银两到倾城手里本已是大打折扣,应对他们之外,衣食所供之物又皆不堪,只能求人外买,花费甚巨,入不敷出,只得变卖衣裳首饰,紧衣缩食。弘板着小脸指向一个个执事,那些人脸色惨白,连连分说不肯承认,绎一概从严处置。
弘看着绎,目光是那样崇敬骄傲。
绎看向长廊,倾城在那里已多时。她穿着半旧的长袍,束丝带,盈盈立于廊上,一众的宫女屈身行礼,只她站在那里,看着绎,神色复杂,有凄伤,有痛楚,有倔强,有傲然。
她不行礼,便那样瞧着他。合欢觉出不对,登时笑着向她跑去:“母亲,父皇来了!”欢快如小鸽子,然后拉着她向绎这边走。
帝王家的孩子,总是早熟得让人心酸。弘本来也想奔向母亲的,可他跑了一步,便回来,拉住他的父皇。
绎投降给这两个孩子,他向倾城一步步走去,她美丽依然,但眉目间的倔强骄傲却分外的鲜明。
他站在她的面前,终于,倾城坚持不住,泪溢满眼。绎将她拉在怀里,倾城哭出声来,如委屈的孩子,卸去全部的重担,终于有人给她承担。
他从没见倾城发作过,可是倾城哭着捶打他,歇斯底里心碎肠断地发作,原来她还爱他,对他有那么多期盼。她不管他是不是帝王,她只是要发泄自己的伤心,后果,她不在意。
绎无法想象倾城的心理,他有生以来还没被人这样狠狠地打过,他任由着她打,这才知道原来倾城有时也是一个孩子,一个任性不顾后果的孩子,当她想做的时候,生死皆无所顾忌。
她已然在绝路之上。
她对绎说:“我再也撑不下去了,我想过多次,怎样去求你你才能原谅我,或者是不是我死去,你就会放过孩子们。我保护不了他们。我的弟弟在去太学院的路上几乎被人打死,侥幸捡了性命,服侍他的樨雪到我这里来哭诉的时候,我真想闯去你的后宫,我想你一定会杀死我,那么一切也就解脱了。可是两个孩子拉着我的衣襟不让我去,因为他们都知道你的命令,擅出合欢宫者死。
“去年冬天,忽然有宫人得疫病,若不是我懂得这些,处理及时,整个合欢宫的人都会染病下世。我知道那宫人病得蹊跷,他们的目的是弘儿。我有时庆幸我是在雍后宫长大的,跟林皇后在一起学了许多防备的手段,我亲备饭食,时刻不让孩子离开自己视线,每一样食物都要我尝过再吃,还不能让他们恐惧。我是陪雅这样长大的,雅几乎被这种恐惧毁掉!若是我知道是这样的后果,我一定不会去见雅,就像我若知道我父母一家会死在晏王手里我绝不会杀晏王子炽一样。我总是做错事。
“我不明白,你可以容忍我为湛的哭泣为什么不能容忍我为雅哭泣。他一世生活在恐惧里,觉得人人都要害他,只相信我不会害他,他要离开人世,那么惧怕死亡,只有我能安慰他。你为此而恨我惩罚我怎样都可以,可是你为什么对自己的孩子都这么狠心,听任他们在死亡的阴影下挣扎!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做这样的事的会是你!可以是雍帝可以是湛,甚至可以是雅,但绝不应该是你。我将我全部的信任给你,将我一生的情感给你,一点准备都没有,这样措手不及。那你为什么要救我啊,救了我为什么不像晏王一样而非掠走我的心呢!”
绎只有抱着她,安抚她,不住地说:“是我不好,我错了,对不住。”
当倾城终于安静下来在他怀里睡着的时候,绎看着她柔和美丽的面目,轻轻叹息。一颗心悄然放落。他又拥有她了。其实,今日走进合欢宫的时候,发觉迈那一步原本很容易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