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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蓇蓉 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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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铺子等了许久,洪家的仆人来报说并没有发现那只银狐,连尚不觉更加担忧,不知怎得就想起了管家那句话,越发觉得蹊跷。那洪家大院宅子深深,每个人都出奇地安静礼貌,似乎隐藏着什么秘辛……
小白是夜里回来的,嘴上叼了一朵花,一双眸子别样清明,亮得如同夜空里的星星。它跃身跳上连尚膝头,将那花放在他手上——那是一朵火红的花,花蕊金黄,茎如桔梗叶如蕙。
连尚一惊,这俨然就是当年卖出的稀有花类,蓇蓉。
正巧水吟端了一碗吃食进来,对小白盈盈笑道:“饿了罢?”
一闻到食物香味,小白立刻闪电般蹿了过来,埋头享用它的美馔。
“主人今日去的是城南洪家么?”水吟状似不经意问道。
连尚点点头,眼眸半睐,“怎么?”
“这几日街坊都有流言说洪家闹鬼,主人去了两次可有感觉到鬼魅之息?”水吟这样说着,神色却极为冷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这倒没有,只是感觉有些古怪。”连尚微微侧目,眸光映了夜色,看起来有些迷离。
“洪家闹鬼也有一段时间了,听说请过道士和风水先生,把西院北面的厢房改成了佛堂,夫人们也都迁出来了,只是坊间的流言一直不曾歇停。”水吟絮絮说来,不防连尚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在洪家看见一株蓇蓉。”
洪家的流言越发地诡异神乎,说是祖上做出有损阴德的事导致恶鬼纠缠不止,先是婢女柳儿夜间受惊吓成了疯子,不出几月就浮尸池上,连照看她的吴妈也被吓疯了,跟着也诡谲地在房中上吊自杀。三夫人接二连三地小产,二夫人也因受了鬼气侵蚀匆匆搬出西院,可也没能逃过一劫,最终难产死去。据说有人亲眼在西院看见青面獠牙的鬼怪,手里抓着个血淋淋刚刚成形的婴儿一面吃一面笑……
但流言来得快去得也快,因为白花花的银子更能引起人们的兴趣。一晃七个月过去了,冰天雪地的腊八节里,洪家仆人来还谢礼,与腊八粥一同送来的,还有几枚红蛋,说是三夫人喜得麟儿,备薄礼专程酬谢连大夫的。
连尚闻言很是惊奇,明明三夫人的体质已经无法再生育,却不知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
水吟不喜欢吃,都丢给小白,凭它一点一点的啃着,就到了第二年的四月。阴雨还是一样下,。雨丝依旧那样绵绵,水吟依然不耐烦地发脾气,又趁着阳光好的时候晒药材。
可是洪家却出事了。
三夫人生下麟儿不久,贴身丫鬟银枝就死了,和柳儿一样浮尸水上,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舌头长长伸出,表情十分骇人。洪家大宅一夜之间有两名老妈子四名家丁都成了哑巴,还时不时地听见半夜有人唱歌,弄得全府上下人心惶惶如惊弓之鸟。人人都说是因洪家恶鬼未除,鬼气阴森骚扰了产妇,又说是洪家祖上行恶,被仇家诅咒了。而且这一次,银子不再那么受欢迎。
水吟越发不喜欢临安,便盼着连尚能快些寻到圣木曼兑的主人,好尽快搬迁。只是她翘首盼了许久,数着指头过了许久,来的不是圣木曼兑的主人,反而是一个怎么也想不到的故人。
眨眼半年光阴已逝,雨雪阵阵复来。
一夜北风紧,院中树枝积雪盈寸,银装素裹如琼枝玉叶。
水吟搓了搓手,呵出来的的气息都是冷冰冰的,足旁的火炉似乎怎么也暖不了自己的身体。连尚和小白在院中忙不迭地为白莲移盆,生怕它冻死,可拨开冰霜一看,底下温水潺潺正护着莲根,这番折腾倒把自己累得够呛。
水吟百无聊赖地翻着医书,余光瞄见铺子前方有个人影晃了一下就倒了下去,双手抱着的什么东西恰好砸碎在青石地面上,砰的一声四分五裂。
水吟曳着厚厚的棉裙跑了出去,见地上卧着一个衣料单薄的女子,手边散了一地的泥土,一株火红的花正摇曳在风中,茎如桔梗叶如蕙。
“绿萼姑娘,绿萼姑娘!”水吟一边焦急呼唤她,一边用尽全力搀扶她起来。
连尚闻声也赶了出来,见到那女子容貌时并不惊讶,仿佛一早就料到。
二人小心翼翼地将绿萼扶进房中躺下,见她脸白如纸眉眼沉沉,仿佛是耗尽了力气只知昏睡。连尚仔仔细细替她号了脉,决定等她醒来。
水吟将那株花植在陶瓷盆子里,看着那缕缕生姿的叶片和艳丽如火的花瓣就忽然想起两年前的旧事来。
那时候关西寿阳县的拂香院里出了一个十里八方都闻名的歌姬绿萼姑娘,她的声音婉啭如黄莺出谷,空灵如雪落大地,闻之绕梁三日绝然不歇。各家王孙公子纷纷慕名而来,一时间将她捧得身价万金,那歌声更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天籁。
连尚的梦莲开在与拂香院极远的大街上,别说打个照面,就连那歌声都是听不见的,然而时日久了便也听说绿萼的美名,何况往来许多抓药的百姓,言谈间都说绿萼不仅歌声美,人也脱俗清丽,百年才出这么一个。
水吟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天地间最姝丽惊艳的容颜属于系昆山上的帝女魃,最动人心魄的歌声出自东海鲛人的歌喉,区区一个凡间女子竟如此自不量力敢与之比肩么?
只是水吟没想到,绿萼会这样闯进梦莲。
她披着珠灰色斗篷,低拢风帽下露出一双幽幽迫人的眸子,映着长及曳地的素青单纱罗衣,裙裾下微露一双青白丝履,语声清泠对水吟说:“连大夫在么,我要寻一味奇药。”
正在为碗莲加水的连尚闻声抬头,见是她便微微一点首,“绿萼姑娘。”
水吟顿时明白过来,这就是上回以重金请连尚医治离奇失声的绿萼,歌声是她的生命,若真的哑了便失去存活的资本——她并无传言中那般美丽惊人,只是面容很清秀,眸子生冷。
她是服用了过多的生半夏才导致失声的,民间大夫对此根本毫无办法,只有连尚开了几副药下去,她的嗓子就好了,并且比从前更动听。从此绿萼奉连尚为神医,只肯让他一人诊治,每次都是金丝环顶大轿接他来回,只是不曾想,这次她竟亲自来了。
“连大夫,我要一株活着的蓇蓉。”绿萼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
“你要蓇蓉做什么?”连尚淡淡凝视她,一身郁郁青碧,仿佛她周身入骨的寒凉。
“从连大夫能解生半夏的毒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所以才来问你买一株蓇蓉,多少钱都可以。”她纹丝不动地立着,矜漠冷然地凝视连尚。
连尚摇摇头,略有惋惜,“你仍相信那宋秀才会高中状元来迎你?”
绿萼闻言猛地挺直腰身,断然道:“我当然信他,我相信他的真心,他也对我发了毒誓,今生绝不负我!”
“你已被洪老爷买下,就算他高中状元又如何迎你?”
“这个……我自有法子,只希望连大夫能把蓇蓉卖给我。”绿萼的声音低下去,也不肯再多说。
连尚叹了口气,有些为她不值,“蓇蓉食之使人无子,你真的要放弃荣华富贵来守一个难以实现的约定么?”
“我这一生只愿为心爱之人生儿育女,如今被迫委身他人,唯有食蓇蓉以自保,他日若与宋郎重逢,也唯有蓇蓉能救我。”
“你还期盼重逢之日解了蓇蓉之毒为宋秀才添丁?”连尚语声淡漠,却一语道破绿萼心中所想,令她浑身一颤。
“你……都知道了……”绿萼低下头冷笑一声,“我没有办法,自从我清白之身跟了宋郎开始,就打定主意要与他过一辈子。我将所有积蓄给他,也是为了日后他成了状元来接我,若这点我都不信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连尚将一块滑溜溜的鹅卵石放进植莲的瓷碗中,淡淡问道:“如果他不来呢?”
绿萼提高了声调笃定说:“他一定会来的,他一定会来寻我的,否则……”她忽然住了口,惨惨笑道,“他不敢不来。”
“好罢,既然你坚持,我可以把蓇蓉卖给你,不过——”连尚微微笑出了声,“你要以命相换。”
“什么意思?”绿萼警觉看着他,目光透出缕缕寒芒。
“不论发生什么事,你的命都是我的,就算你想死也死不了。”连尚的声音平淡得一丝波澜也没有,却让绿萼不自觉退了一小步,而后笑了,“我活着都还来不及,怎么会死呢,大夫放心,绿萼这条命就是你的。”
“好。”连尚将一盆开着火红花瓣的植物搬出来交给绿萼,叮嘱道:“这花不用浇水也不用养料,只是切记要放在阳光下。一旦花开你就把瓣儿摘下来捣碎,晒干以后碾成粉末就可以食用了。”
“那……怎么解毒?”
连尚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等你需要解毒的那一天,我自然会出现。”
绿萼知道他的神奇,便也不多问,带着满脸的憧憬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