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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蓇蓉 之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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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记当时,再看今日,绿萼早已没了当初的秀骨姗姗和泠然风姿,一双眸子透出的尽是绝望,只有语声依然淡漠,“何必救我。”
“我说过,你的命是我的,不论发生什么都死不了。”连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前女子长发散乱披覆周身,面颊一丝血色也无。
她眼神空寂,听连尚这样一说便闭目冷笑,“大夫说的对,当初是我鬼迷心窍不听大夫所言,落得今日下场,死也死不了,活生生受折磨。”
“看来你已知宋秀才的事了?”
“我已派人打听过了——”绿萼顿了顿,苦笑一声,“做洪家小妾只有这样一个好处,无论想知道什么,只要花上一点银子就行。宋祁已经金榜题名,又娶了丞相的千金为妻,人说前途无量,他已把我忘了。”
“洪家?”连尚不觉重复,越发肯定自己的想法,“你果然是城南洪家的二夫人。可我不信你会害三夫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绿萼冷冷一哂,“那是她疑神疑鬼,阴差阳错害了自己。我好心把珍珠粉做成药丸送给她,她却觉得我一直吃的蓇蓉丸才是养颜美容的佳品,因此每夜偷偷遣人用迷香令我沉睡,然后把丸子都换了。起初我不知道,只觉每日都睡得很沉,可当我看见她手中的丸子就什么都明白了,我好心帮她,她却因误食蓇蓉而连连小产,更是反咬一口唆使老爷把我赶了出来……”
“那你怎么不解释?”水吟再也听不下去了,猛然截断她。
绿萼幽幽看了水吟一眼,凄然笑道:“姑娘情窦未开,自然不明白。我在洪家过得再富足也如同受刑,没有一天不盼着离开洪府。在得到宋祁的消息后更是心如死灰,解不解释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分别?好在我为洪老爷产下一子,也算报答他对我的恩情,如今我无牵无挂,死活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那洪家的鬼……”
“这我不知道,不过洪家上下都认定是我干的。”绿萼凄然扯唇,“反正我都是要死的人了,又何必在乎这些。”
连尚看着她绝然狠厉的眸子低低叹了一声:“你一心求死么?”
绿萼出乎意料地摇摇头,“还有一个心愿。”
“什么心愿?”
“我曾和他约定,不论他是否考取功名,两年后我会在西子湖畔的白沙堤等他。”绿萼忽然诡秘地笑起来,“我想最后赌一次。”
尚古自有风俗,凡交芒种节这日,皆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因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
连尚担心绿萼性子刚烈会出什么事,便让水吟代替她去了白沙堤,若是能遇见宋秀才便带回来,若是未遇上,至少也有个交待。
如迎花神的花朝节一般,各色花木都挂了花神名牌,只是不如迎花时的争奇斗艳,大多数花枝已是绿肥红瘦,更有青杏在枝头滑溜溜地打着转儿。纱堤上花香如织,游人皆醉,水吟撑了一把竹骨伞拖着素锦长裙沿湖缓行。偶有微风拂过,携着飘落残红沙沙扫过水吟凝琼一般的脸颊,又掠过如云鬓旁,不知怎的,就让她想起一年多之前的那位少年。
不知他是否榜上有名功成名就,不知他还会想起为她道出谶语的不知名的姑娘?水吟笑了笑,自嘲自己怎么变得和凡人一般多情善感起来。
水吟想起一脸期待的绿萼,无端觉得惋惜,好好一个碧玉似的人儿,偏生就被这般执念毁了去,可惜呀可惜。她独自一人晃了许久,见时辰也差不多了,便回身朝梦莲方向看了一眼,却瞬间呆住。
一对年轻的夫妇举止有礼跨进梦莲,男子对连尚恭敬作了一揖,道:“连大夫,多年不见你可好?”
连尚正坐着喝茶,一听这声音就暗觉不妙,果然,原本代替水吟坐在柜台里的绿萼浑身一震,目光刹那化作利剑!但她并没有起身,而是敛气屏息地听着。
“宋秀才怎会到此?”连尚淡淡说道,并不如对方那般热情,连一点笑容也吝于施舍。
宋秀才有些尴尬,自圆自话:“前年有幸金榜题名中了探花,如今在邻县府衙述职,今日是陪夫人来此赏景,不巧看见先生药铺,才想着来打个招呼。”
“原来是宋大人。”连尚语含讽刺,面上露出淡如涟漪的笑,“看来绿萼姑娘一生积蓄倒没有白花。”
宋祁闻言色变,忙伸手将身旁女子往后轻按,自己则走近几步低声快语:“先生,往事不可再提。”
连尚用余光瞄了一眼静坐无声的绿萼,继而笑道:“今日来此可为赴约?”
“赴约?”宋祁疑惑地看着连尚,“竟有什么‘约’是要我赴的么?呵呵,内子仰慕西湖风景,我也是特意陪她来此走一遭。”
连尚笑而不答,拎起茶壶将手中空了的碧玉盏缓缓注满。
最后一线微光自绿萼眼中陨落,她霍然站起身来,死寂目光锋利如剑,将宋祁钉在原地。
宋祁神色惊恐,似见到了鬼魅,他本已不由自主要退开,可思及身后不明真相的妻子才强作稳定,然面上已是煞白一片。
“想不到事隔多年还能与宋大人重逢。”绿萼冷冷一笑,目中寒芒如锥,却在触及宋夫人微微隆起腹部的那一刻散作满地碎缕。
宋祁直觉想逃,脱口就道:“姑娘怕是认错人了,我与内子还有事,暂先告辞。”
绿萼莲步轻转旋舞一般挡在宋祁面前,提起案桌上刚泡的一壶茶倒了两杯递上,笑:“这是新采的洞庭茶,既然大人与大夫是旧识,总该喝一杯茶再走。”
宋祁战战兢兢看着那杯盏中的碧绿清茶,又望了一眼连尚,见他安然自若地品茗,于是便伸手接过来,勉强笑道:“那我就以茶代酒,敬连大夫和姑娘一杯。”
绿萼想也不想便将茶盏引袖至唇边一口气喝下,见宋祁放下杯盏携妻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由森然发笑。一直伏在连尚身旁的小白忽然瞪起了晶亮的眸子盯紧了那只杯盏,目光中泛起一点柔光,很快又归于无形。
“你究竟还是放过他了。”连尚见她一脸疲惫地走进柜台,脸上有无法遏制的笑。
“不是我放过他,而是他发过毒誓,若今生负我,定会七窍流血而死,我等着这誓言应验。”绿萼长长舒了一口气,对匆匆跑进店内的水吟笑道:“你来晚了,宋祁来了又走了。”
水吟惊疑不定地看着连尚,“什么也没发生?”
连尚摇摇头,虽然心中有些怀疑绿萼的过分平静,可也寻不出端倪,只能示意水吟别再纠结。
柜台里绿萼的目光飘飘渺渺,唇边却有一抹奇异的笑容一直不肯消失。
第二日大清早,水吟刚打开铺门就听说昨夜天竺山上出事了,邻县的宋县令陪夫人游山,未想失足滑落山崖,整个人摔成了一团碎泥。
连尚和水吟一齐撞开绿萼的房门,却见她僵若木人一般坐在榻上,笑容已经凝固,唇角有淡淡血迹缓缓渗出,一探鼻息竟已死去。
水吟只觉心口轰然,不知该说什么,细细回想昨日绿萼的行为,又严格检查了所有的杯盏,终于在其中两只上面发现了残余的水银霜。
壶中没有毒,可是杯盏上有,但绿萼不能确定宋祁会用哪一只,所以两只杯盏都涂上了水银霜。由于宋祁服下的毒药不多,并未立即发作,而是在山中神识错乱失足掉崖。就如绿萼所说,七窍流血而死。
这个刚烈清冷的女子,就用这样冷酷决绝的方式让情人应验了以生命为注的誓言。
洪家后来再也没有闹鬼,人人都说是二夫人出身勾栏学了不少狐媚子的阴险手段,精心上演了一出厉鬼扰民的戏码,让自己的儿子成为洪家独子,好霸占所有财产。
“我不明白,都说善恶因果,终有回报,为什么绿萼活得凄苦,死后做了替罪羊还被人诟骂,凡间的人怎么如此不明事理!”水吟忿忿甩笔,那一张待抄的药方再也写不下去,“我更不明白主人为何还要替三夫人解蓇蓉之毒,明明是……”
“吟儿,医者父母心,再说因果轮回善恶有报,你我都不应该插手凡间事。”连尚十指修洁拂过碗莲中的田田荷叶,目中悄然一黯,这白莲究竟还是不长花苞啊……
“那蓇蓉之毒该怎么解?”
连尚用一方青碧帕子蘸了点清水,仔仔细细地将莲叶上漫落的灰尘一点一点拭去,然后慢悠悠地说:“蓇蓉非凡物,既然花瓣下毒,那自然是茎叶解毒了。”
水吟微微蹙眉,目光扫了一眼墙角的蓇蓉,那花儿红艳似火,开得正欢。说也奇怪,这时节原本蓇蓉花原本是该凋谢的,不知为何迟迟不落,而且不仅是蓇蓉,其他百花也是如此。自从去年花朝节捡到圣木曼兑开始,整个临安城都弥漫在一股奇异的香味里,凡人或许不觉,可水吟和连尚都极其敏锐地察觉出那清洌而怡人的味道,集百花之香却不同,而且一路往东海飘过去……
“明日一早我就去查那异香的来源。”连尚目不转睛地侍弄白莲,吩咐水吟道,“若是洪家家丁来了,你就把蓇蓉交给他。”
“主人是要将蓇蓉……”水吟忽然顿住,唇畔绽开似有若无的笑。
三夫人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去的。那个夜晚明月皎洁星光稀疏,洪家人看见了许久前死去的的柳儿和银枝从水池里缓缓浮上来,悬梁而死的吴妈也拖着长长的舌头飘进三夫人房中,那模样凶神恶煞,只听得前一刻三夫人的鬼哭狼嚎还震耳欲聋,后一刹便没了声响,房内死一般地寂静。众人被吓得手脚皆麻一步也不敢挪动,直等到天明才发现三夫人浑身是血被抓成了破布。再也无须言语解释,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三夫人设计陷害二夫人霸占其子,为防阴谋败露,又先后将或是撞破她阴谋或是替她办事的人一个一个迫害致死。
若此时有个细心人,就会发现窗台上养着的蓇蓉已被人剪去茎叶,独留一朵血红如火的花儿静静躺着,似暗夜里一盏为冤灵指路的引魂灯。
蓇蓉:有草焉,其叶如蕙,其本如桔梗,黑华而不实,名曰蓇蓉。食花使人无子,食其茎叶可解,有花无茎则为引魂灯。
——出自《山海经》古本